“我方给病人看病回来,本是要去演武场等阿策的,恰巧路过这里。”沈银粟话落,洛瑾玉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父皇的意思想必你也听说了吧,景策此行北上怕是要花上些时日,你们二人的婚事只能等他回来再议。他在静观寺时那样急着同你成婚,眼下刚回来便要听闻自己北上的消息,只怕心情不会很好。”
“是啊,他今日入宫觐见,不知回来会失落成什么样子呢。”沈银粟轻叹地应了一声,洛瑾玉微微笑道,“只说景策失落,你便不失落?”
“说不失落是假的,只不过我在选择他之前便清楚他既然身为少将军,那我们因打仗而分离便是在所难免的,我虽不舍他,可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沈银粟话虽说得明理,声音却低低的,听上去沮丧得紧。
洛瑾玉垂首盯了她片刻,伸手轻抚了下沈银粟的头,温和道:“好事不怕晚。”
“大哥说得有理。”沈银粟勉强笑了笑,抬头看向面前的牌匾,同洛瑾玉疑惑道,“只顾着说我自己了,大哥为何来这九华府?此地不是三皇子禁足时的住处吗?”
沈银粟话落,洛瑾玉的眼睫轻颤了一下,半晌,静默道:“我来收拾些三弟的遗物。”
“收拾遗物?就这么几个人?”沈银粟惊诧出声,转头看向洛瑾玉身后零星的几个侍从,两道秀眉不自觉地拧在了一起,“大哥,我帮你一起吧。”
“那就麻烦云安了。”洛瑾玉应了一声,似乎是不愿在外面久站引人耳目,抬腿便迈进九华府院内。
九华府不大,洛怀琢死后侍从四散,眼下人走茶凉,府内格外荒芜,院子里杂草丛生。
跟着洛瑾玉的都是会做事的下人,一进了府便四下散开,个各个屋内整理洛怀琢生前所用之物。沈银粟跟在洛瑾玉身边,眼见着他走进洛怀琢死前所待的书房,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大哥,你何故来此?”
“自然是因为那些侍从收拾的并给三弟喜爱之物。”洛瑾玉淡淡道,“明明三弟在禁足时已经将喜爱之物移到此处,他们又为何去他那空落落的府邸收拾呢?他那孩子本就任**闹,若再给他带去些他不爱的玩意,只怕他更要生气。”
洛瑾玉话落,沈银粟神色复杂地看向他,垂眸道:“大哥你明明知道,我问你的不是这个意思,前不久审理此案时,有不少朝臣都将怀疑目光指向了你,就连陛下也……”
“云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他们都怀疑我,我此刻当远离与三弟有关的一切,对嘛?”洛瑾玉的声音温柔平淡,沈银粟点了点头,却见洛瑾玉平和地收拾好洛怀琢生前常看的书,神色一如既往的淡定。
“清者自清,云安,我并不怕那些大臣们的质疑。”洛瑾玉坦然道,“至于父皇……你觉得他会因为我来为三弟收拾遗物这件事,怀疑或信任我吗?”
洛瑾玉语毕,沈银粟倏地抬起头,愣怔地看向洛瑾玉,但见其神色漠然,眼神幽深如一滩静水。
“云安,我不是傻子,也并非看不出父皇对我的疑心,只是你以为他对我的疑心真的会被一两件事左右吗?当你发自内心厌恶一个人时,无论他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不对的,哪怕这个人是你亲手教导出来的。”洛瑾玉声音淡淡,“眼下他见我为民请愿,惩治官吏,只觉得我出尽风头,却忘了这些仁义之道原本就是他在我幼年时教导我的,如今我学会了,他却反而不满。”
“若我当初没学会,做个平庸之人呢?”洛瑾玉微微摇了摇头,“父皇大抵会觉得,定是我忤逆于他,违背了他的教导,才会如此一无是处,让他蒙羞,说到底,其实父皇自己都没想清楚究竟想要个怎样的孩子。”
“所以其实无论我怎样做,他都不会满意我。”
洛瑾玉声音平静,犹如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之事,沈银粟讶然地听着,她原本以为她这温润正直的大哥是为孝道而忍下了昭帝的质疑和为难,竟不想他只是看清了昭帝的性子,自知无法改变而选择了坦然接受。
书房中的东西已收拾了八九分,谁曾想洛怀琢生前那样奢靡的一个人,在死后竟也收拾不出来太多东西,只简单的两个小箱子便够了。
沈银粟弯身整理着箱子内的东西,方将整理好的东西拿给洛瑾玉看,便听闻门口传来侍从的请命声:“禀报殿下,属下在三殿下院中发现一个屋子,此物内东西甚多且极为特殊,特来询问殿下如何处置。”
洛瑾玉道:“如何个特殊法?”
下属犹豫了一瞬,低声道:“这屋内的东西皆是您这些年送给三殿下的,他将它们都放置在了一个屋内,您看……这些东西要如何处置?”
“扔了吧。”洛瑾玉轻轻道,“三弟说过,他讨厌我送的东西。”
“等等,留下吧,大哥。”沉默片刻,沈银粟在旁徐徐开口,“他若真的讨厌,就不会将那些东西从府内带到这里。”
“他只是在骗你。”
——
九华府内众人收拾着东西,府外,却又开始下起了雨,乌云连绵成一片,覆盖在帝宫的上空,婢女们抬头望着,只感叹晚些时候怕是要有大雨。
龙德殿内,紫金香炉氤氲着水木香,正大光明匾下,昭帝一边把玩着手中的和田碧玉珠,一边眯眼看向殿下站着的几位臣子。
“元成泽。”
“臣在。”元成泽站出身来,听头顶传来昭帝低沉的声音,“此番回京遇袭,你护驾有功,特赐金四万斤,食邑三百户,封云麾将军,辅佐叶将军共掌定安军。”
“谢陛下!”元成泽话落,昭帝的目光又慢慢落至一侧的叶家兄妹身上。
“叶景策,叶景禾。”
“臣在。”
“现北方蛮族屡次侵犯我大昭边境,朕命你们二人率五万精兵,平定蛮族,扬我大昭国威!”
“臣领命!”
叶家兄妹话落,昭帝疲倦地点了点头,又说了些其他事宜后,摆了摆手,让殿内之人退下。
出了龙德殿,外面的雨下仍旧下个不停,叶府的马车早早候在宫门外,见叶景策率先走出,忙掀了帘子,待叶景禾小跑着追上车后,方才扬鞭向天乐街上驶去。
马车内,叶景策靠在窗口微垂着眼,大约是连续半月不停赶路的缘故,脸上消瘦了些许,五官更显立体,连带着不笑时的神情都带了几分锋利,垂眼时让人平白觉得冷漠。
“哥?”自打出了龙德殿叶景禾便察觉到叶景策情绪的异常,眼下无人,总算能问出声来,“你在烦心?”
“是啊,烦得要命。”叶景策仰头靠在软枕上,一双眼木然地望着天,口中喃喃道,“你说为什么就偏赶这个时候呢,我原本以为只要回了京,我便能将粟粟娶回家,可眼下这一去就是至少两年,两年啊,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故。”
叶景策幽幽道:“这京中人才济济,最不缺的就是年轻有为的俊朗少年,若是这两年真出现了个和粟粟情投意合的男子,那我岂不是功亏一篑,届时我若回京,粟粟该不要我了。”
“哥,你平日里不是胆子大得很吗,怎么到了嫂嫂这里反倒是怂了呢。”叶景禾笑道,“听你这意思,嫂嫂若是喜欢上别人,你便要拱手相让了?”
“怎么可能!”叶景策被话一激瞬间直起身,傲然道,“我们俩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若真有人敢阻了我们俩的婚事,我定将他打包扔出京都!”
第63章 你要记得喜欢我
“粗鲁。”叶景禾小声嘀咕了一句, 不等叶景策再说些什么,马车外便传来车夫的声音。
“少爷,小姐, 奴才瞧着前面是不是云安郡主和大殿下啊。”
“粟粟和殿下?”叶景策疑惑出声,掀了帘子向外望,果真见沈银粟和洛瑾玉站在九华府檐下, 正有些为难地望着外面的瓢泼大雨。
“粟粟——”熟悉的呼声传来, 沈银粟转身望去, 但见叶府的车夫拉了缰绳, 将马车缓步停在九华府门前,叶景策拿了油纸伞跳下车,叶景禾紧随其后。
“叶景策参见殿下。”叶景策话落, 叶景禾也赶紧施了个礼, 探头向九华府内望去,见院中摆放着数个箱子,不由得有些好奇,“云安姐姐不是同阿兄约去演武场了嘛, 怎么会在此?”
“我去演武场的路上遇见了大哥,便想着来帮大哥些忙。”沈银粟说着, 悄悄抬眼打量着叶景策的神情, 果真见其眼角微垂, 神情似有些低落, 想来已经接到了北上抗敌的旨意。
“怎么, 今日见到我不高兴?连话都不同我说一句?”沈银粟故作不满地对着叶景策开口, 本是想调侃他让他一笑, 却见叶景策一双黑亮的眼睛地盯了她片刻, 欲言又止, 半晌,只上前抱住她,低声道,“我恨不得天天见粟粟你,怎么会不高兴呢?”
这幅沉这脸的表情也能叫做高兴?
沈银粟扬了扬眉,有些想笑,回抱住叶景策轻轻道:“这样苦着脸,也叫高兴?阿策,你都要把烦字写在脸上了,是在烦要北上讨敌吗?”
“这倒不是,北上讨敌,护国安邦本就是我的职责。”叶景策蹙了蹙眉,开口道,“我是在担心……我担心……”
沈银粟歪头道:“担心什么?”
“我担心粟粟你……”叶景策说至一半,耳根已经发红,犹豫了半天如何也说不出后半句,一侧的叶景禾见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步上前同好奇的沈银粟耳语道,“让他自己烦闷去吧,姐姐不必管他,男人嘛,有点危机感挺好的。”
说罢,叶景禾又看向洛瑾玉:“我远远的便瞧见殿下和云安姐姐望着这雨犯难,可是要去哪里,被这雨阻了脚步?”
“小禾当真聪慧。”洛瑾玉温声道,“我来此之时天气尚晴,不曾想离去时会有这般大雨,眼下倒确实有些犯难了。”
“这有何难?”叶景禾爽朗道,“殿下可是要回府?我们送殿下回去便是。”
“我并非回府,而是要去颜太傅处。”洛瑾玉轻声道,“老师前些日子得了坛好酒,非要我去同他品一品,奈何我酒量一般,又因三弟之事抽不出时间,几次回绝了他,今日大雨,他爱在雨日温酒,若我再不去同他尝尝这温酒,他怕是要不理会我了。”
“颜太傅的酒,那可是绝佳的珍品!”叶景禾闻言眼睛霎时一亮,忙软声道,“殿下您酒量不好,景禾的酒量倒是不错,不若您带我去帮您挡酒吧。”
“小禾想尝尝那酒?”洛瑾玉笑了笑,“那刚好,老师那里太冷清了,人多也能热闹一些,我们就一同过去吧。”
“多谢殿下!”叶景禾忙起身请洛瑾玉上马车。
京中雨势渐大,砸在层叠的瓦砾之上,淅沥作响。马车慢慢行至朱红大门前,几人撑着油纸伞行至大门前,沈银粟伸手叩了几声门。
“我家先生不在家!”天枢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从门口探出头来,抬眼望去,见洛瑾玉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顿时愣住,“咦,大殿下?你们这么一起过来了?”
“我来探望老师,不知老师可否在府?”
“在府在府。”天枢连连点头,话音刚落,院内便传来洛子羡漫不经心的声音,“天枢,本殿下不是让你温酒吗?你人呢?”
脚步声渐进,洛子羡撑着伞慢慢走来,方欲请门外之人回去,便见洛瑾玉一双温润的眼睛望过来:“二弟。”
“原是大哥来了!”洛子羡眼睛霎时一亮,又见一侧的叶景策和沈银粟,眉头不由得微扬,“呦,真热闹啊,二位居然也来了。”
“二弟,你莫要打趣景策和云安了,他们和小禾是我请来同老师一起品酒的。”洛瑾玉闻言解释道,洛子羡点点头,摇着扇子徐徐道,“放心吧大哥,我哪敢打趣他们俩呀,你瞧瞧阿策那小子的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欠他钱了呢,我何必触那霉头,我既也是来蹭一口好酒的,自当好好品酒,乖乖闭嘴。”
洛子羡说着,被叶景策横了一眼,前者视若无睹地让开身,引着几人步入府内。
府中一片静谧,唯听雨打芭蕉之声。回廊下,众人之见颜卿岚懒散地靠在紫檀小桌旁,身披月白外袍,银发垂至膝上,素白的手轻握着小扇,慢悠悠地控着小炉的火候。
“都要来分一杯我的酒,却一个肯干活的都没有。”
颜卿岚叹了一口,徐徐抬起头来,一双琉璃似的眼睛扫过院内撑伞的几人,略有些不满地垂了垂眼,轻声道:“都说了我喜欢清静,你们倒好,一个两个的都往我这里来,拿我这听澜阁当后花园呢?”
“太傅大人,这话可不当讲啊。”颜卿岚话落,洛子羡立刻摇扇上前,嬉笑道,“这多余的人是大哥带来的,我只负责开个门,你可不能怪我。”
“你也是不请自来的多余人。”颜卿岚嫌弃地将洛子羡扫开,慢慢站起身来,一双眼扫过廊下众人,缓声道,“来都来了,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自己找活干,不然白吃我这酒吗?”
说罢,便裹了裹身上披着的外袍走进屋内。
尽管已至春日,屋内的火炉照旧烧得滚热,颜卿岚神色恹恹地摆弄着紫檀小几上的棋子,洛瑾玉坐在对面与其对弈,黑白棋子交织,二人俱不言语。
屏风外,雨声连绵,酒香渐浓,檐下的几人早守在炉子候着,洛子羡靠在廊下听雨,倒似有些倦了,沈银粟从小炉里倒了些酒出来让叶景策试一试口感,却因那酒太烈,导致叶景策喝了一口后咳了数声,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一侧的叶景禾见状笑得前仰后合。
“都说了我喜静,你瞧瞧他们几个,哪有一个安静的。”一子落下,颜卿岚闻声无奈地摇了摇头,洛瑾玉却只是笑,“老师这里寂静太久了,有些人气总是好的,再者一群孩子,您哪能要求他们不闹呢。”
“成成成,左右是你带来的人,他们闹便闹吧,别将我那酒闹翻了便成。”颜卿岚抬眼望向屏风上映着的几个灵动的身影,眼睫轻垂,倒似有了几分暖意,“去吧瑾玉,那酒要温好了,给大家分出来尝尝吧。”
“是,老师。”洛瑾玉起身走出屋内,绕过屏风站至廊下,俯身为檐下等着的几人分酒,酒方入了口,廊下便遍起咳嗽声,不知是谁起了头,一时间几人相互嘲讽不断。
沈银粟本就不胜酒力,刚喝了没两口脸上便起了红晕,洛子羡见状打趣,不曾想沈银粟那酒全被叶景策接过去,同其叫嚣着一人一杯,谁先倒下谁便算输。然而烈酒入口,两人俱咳嗽地弯下了腰,神色甚至不如拿酒当水喝的叶景禾镇定。
屏风上少年们的身影愈发生动,颜卿岚盯着那些活灵活现的影子看了半晌,神色恍惚了一瞬,仿佛在多年前也曾见过这般景象,声音与身影交叠着重合,出神的那一瞬,蜡烛炸响,一声呼喊又将他的思绪重新唤回。
“太傅大人。”叶景策端着红木瑶盘走进,上面摆放着绘着翠竹的小巧酒杯,将其放置在小几上,叶景策看着颜卿岚的眼神欲言又止。
“有事快说,一会儿我醉了,可就听不得你要说什么了。”颜卿岚说着,悠悠地举起酒杯,细品了一口,神色较往日更沉寂了些。
听闻颜卿岚开口,叶景策便也不再犹豫,几杯酒下肚,他的意识本就有些恍惚,眼下颜卿岚问,他便开口答,一双黑亮地眼直直望向颜卿岚,迷迷糊糊地笑道:“世人都说颜太傅无所不知,那太傅大人,您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相隔两地的恋人感情更好?确保其不被其他人不会喜欢上旁人呢?”
叶景策话音一落,颜卿岚一口酒呛了下去,连咳了几声后缓缓抬头,看的却不是叶景策,而是站至其身后的沈银粟。
“阿策,原来这就是你烦的事情啊。”沈银粟俯下身来,长发垂落直叶景策眼前,叶景策茫然地愣了一会,思考了几秒,方才抬头去看沈银粟。
他本就有些醉了,鼻尖红彤彤的,一双眼水润黑亮,眼神涣散茫良久,方才对着沈银粟痴痴笑道:“是啊,她那么好,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她的,万一有人比我更喜欢她,对她更好,她会不会……会不会不想等我回来了。”
“……傻瓜,瞎想。”沈银粟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地响起,叶景策闻声似是努力辨认了一下,片刻,将头靠在沈银粟扶过来的肩膀上,轻声道,“粟粟,是你啊。”
“是我。”沈银粟轻声开口,在叶景策耳边低低调笑道,“阿策,你醉了酒,要听话,不许缠着太傅大人问奇怪的问题。”
“嗯,好。”叶景策低应了一声,对面的颜卿岚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二人,一边看戏一边将酒饮尽,“真是想不到啊,这小子清醒时顽劣难训得很,醉酒后竟这般乖顺。”
颜卿岚话落,不待沈银粟开口,洛瑾玉便自屏风后走出,闻声同颜卿岚开口。
“老师,您便不要调侃景策了,您若再不出来,这余下的酒便要被二弟和小禾都喝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