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对,他又没见过我们的生辰八字,兴许是在诓我。”叶景策话音刚落,便听闻附近有脚步声传来,抬眼望去,只见这竹林深处竟有一池塘,池塘边罗列巨石,一个年轻和尚正打着哈欠从巨石后走出,见了二人,不紧不慢地躬身行礼。
“小僧念尘,本在此打坐,无意间听闻两位施主的对话,实在是失礼。”
年轻僧人缓缓一拜,年纪虽不大,周身气场却很是稳重,让人无故便觉得其道行高深。
“大师来得刚好。”叶景策正质疑自己遇见的老和尚,见此处还有僧人,当即便想求证那老和尚说的话。
“大师可否帮我一个忙。”
年轻和尚道:“施主方才的话小僧听见了,可是要问婚期?”
“正是。”叶景策话落,念尘缓缓抬眼,叶景策这才发现,这年轻和尚生了双极好看的眉眼,看人时如寒潭深水,平静又幽深。
“小僧帮施主看一看婚期倒是无妨,只是……”念尘欲言又止,“敢问施主口中瘸了腿的扫地僧,可是清华殿前的那位?”
“正是。”
念尘的表情微变,眼神在叶景策和沈银粟脸上打量几番,片刻,拢了拢僧袍道:“这婚期不必算了。”
“为何?”叶景策皱起眉。
“实不相瞒,小僧道行尚浅,看事情并不准。”念尘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小僧知道,施主口中的那位瘸腿扫地僧乃是小僧的师叔,他一向料事如神,是被称作活神仙的。”
第57章 岳丈大人的许可
“那照你这么说, 我这婚两年内岂非成不了?”叶景策讶然,侧首看了眼沈银粟,忙摇摇头道, “这可不成,两年那么长,万一有拦路虎怎么办, 粟粟好不容易才同意嫁于我的。”
“此为天命……”念尘闭目轻叹, 话音未落, 自觉袖子被人拽住, 叶景策满眼不甘地望过来,开口道,“大师, 此中可是有人作梗, 才让我婚期久久不至?”
念尘诚实道:“施主,小僧修行不够,实在看不出来。”
“那……那我去找你的那位师叔,他肯定能瞧出来!”叶景策说着, 拉起沈银粟的手便要走,身后念尘淡淡道, “师叔他素来只为有缘人提示一句, 施主如今就算去, 他也不会多说什么。”
“啊?那可怎么办。”叶景策闻言止住脚步, 转身看向念尘, “这东西就没法破除吗?”
念尘无奈摇头:“师叔又没说这是劫数, 何来破除一说?”
“不成不成, 对我而言, 不能下山就成亲, 这就是劫数,大师可有办法帮我破了劫数?”叶景策不依不饶地拽着念尘的衣袖,念尘波澜不惊地听着,合十的双手岿然不动,只有一双淡漠的眼微微抬起,对上叶景策急切的神情,似是略有几分不解。
“施主对这姻缘就这般执着吗?”
“那是自然。我倾慕之人好不容易应下与我的婚约,夜长梦多,若是她哪日突然瞧上别人可如何是好?”叶景策话落,只觉后腰处被人猛掐了一把,一回头,沈银粟正抬眼瞧他,眼睛微微眯起,不满道,“怎么,我是什么滥情的人吗?被你说得好像负心汉一般,抛却了你便会喜欢上旁人。”
“粟粟你多想了,我可没这意思。”叶景策连忙赔笑着摆摆手。
沈银粟略满意地点点头,又道:“那你是什么虚伪的人嘛?只能在短时间内同我装装样子,时间一长,便会暴露自己某些不好的本性。”
“怎么可能!”叶景策伸出三根手指,信誓旦旦道,“我叶景策早已改邪归正,对粟粟你绝无半分欺瞒!”
“那不就成了。”沈银粟扬首傲然道,“我非滥情之人,你又对我坦诚相待,眼下我喜欢的你就是真正的你,你又在害怕什么呢?”
叶景策:“可……”
“可什么可?”沈银粟打断叶景策的话,叉腰凑近他,仰面质问道,“且不说那位高僧说得准不准,就算是准了,等我两年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这都说日久生情嘛……”叶景策俯身同沈银粟笑着道,“这等的日子越长,我们成婚时的感情就越深,届时定叫旁人感叹,哇,天作之合!伉俪情深!”
叶景策夸张的语气险些让沈银粟笑出声,余光间见念尘还沉默地注视着二人,沈银粟便只好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轻轻扯了扯叶景策的衣角。
“哪有你学得那么夸张!”沈银粟小声道,“总之,你快别纠缠人家大师了,只会给人家添麻烦。”
沈银粟语毕,叶景策总算放开了念尘的衣袖,方要开口道歉,便见那和尚一双幽潭似的眼睛飘忽地望了望天色,随即先一步向二人施了个礼。
“二位施主若有疑虑,我们来日再议,小僧眼下还有要事在身,还望二位施主谅解,准许小僧先行一步。”
刚被沈银粟教训完,叶景策哪里还敢缠着念尘不放,忙也说上几句客套话,便主动给对方让了路。
绕过林间吵吵闹闹的二人,念尘沿着小路径直来到一间金殿前,殿上匾额上莲净殿三字写得大气磅礴,屋内烛火通明,金身佛像屹立正中,袅袅香火自供桌上的金炉中飘出。
烛光阴暗处,一身金黄莽袍的男子微微抬首,对着念尘的方向望去,轻声开口:“念尘,你来迟了。”
“山中打坐忘了时间,又偶遇两位有趣的施主,故而有些耽搁,还望殿下恕罪。”念尘口中虽是请罪,话语间却不曾有半分畏惧,他与洛瑾玉也算相识多年,知其心性慈悲宽容,必不会同人计较这般小事,便也不曾惧怕。
果不其然,念尘解释的话一出口,洛瑾玉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同他追究,从蒲团上站起身,接过念尘从殿前取来的香。
他自小便随先皇后来此寺庙拜谒,经常一住就是半个月,彼时他年纪尚小,庙中主持怕他在此无趣,便寻了年纪相仿的念尘来陪他,自此之后,凡洛瑾玉点香,皆是念尘将香奉上,这香一奉便是十几年。
“你说在这山中遇见了有趣的人,眼下父皇下令斋戒,寻常人定不会在此时出门,若我没猜错,你遇见的两人中怕是有位张牙舞爪的玄衣少年吧。”
洛瑾玉声音淡淡,唇角带着温和笑意。
念尘抬眼回忆了一瞬,点头道:“殿下猜得不错,确实位玄衣少年,只是他虽想要张牙舞爪,却被身边的姑娘制止住了,否则怕是要缠着小僧许久。”
“姑娘?”洛瑾玉眼神一顿,随即笑了出来,“我还以为他会找二弟出去,原是眼下有了云安伴他,他便带着云安学坏了。”
“原来那姑娘便是云安郡主。”念尘笑着感叹道,“那少年缠着小僧,便是为了同云安郡主的婚事,听见自己两年内成不了婚的消息,他倒是同小僧不依不饶了许久呢。”
念尘说着,俯首帮洛瑾玉点燃手中的佛香,星星点点的火焰慢慢燃起,让笔直的顶端一点点蜷曲,朱红的涂料渐化作灰白的余烬,簌簌地落在脚边。
在慢慢蒸腾其的白雾中,念尘试探着抬眼,去看洛瑾玉的目光,那双眼睛慈悲温和,却是空荡荡的,没有污秽,没有欲念,没有任何执着之物。
念尘无端的想到在林中少年的眼睛,亮泽明朗,清澈又充满生机,他还记得那人看向身侧少女时的眼神,渴求,爱慕,期待,他将那其中的情感统称为——欲。
欲,希望,想要,所求。
一个人的眼中怎么会没有欲呢?凡人超脱不了俗世,欲望是人的与生俱来,在这纷繁复杂的俗世里,人靠欲念而活。
可洛瑾玉眼中没有欲,他温润完美的外表下,像裹挟着一颗空荡荡的心。
像什么呢?
念尘看着洛瑾玉虔诚地将双手合十,他随着他慈悲而空洞的双眼向上看,是一尊庄严垂目的佛,金身佛陀,垂下的眼角都是怜悯的注视,而他注视之人亦是金衣加身,一双天生的慈悲目。
余晖洒进殿内,为洛瑾玉披上淡金色的霞光,袅袅升起的香火中,念尘盯着洛瑾玉与金身的佛陀有一瞬间的恍惚。
幼时师父曾告诉过他,这尊佛像的内里是空的,为的是方便将其运至山上,他还记得这尊佛像运来的那日,他的身高尚不足师傅膝盖高,却亲眼见无数人高举着这尊佛像,佛神被无数条锁链禁锢,只为他能稳居高位。
那洛瑾玉呢,他与这尊佛……
念尘静静盯着洛瑾玉,鬼使神差道:“殿下,人若没有欲望,又是为什么而活?”
“什么?”洛瑾玉不解地看过来,念尘一瞬间回过神,平淡地摇摇头,“是念尘冒昧了,此为师父所出的一道题,念尘不解,故而来问殿下。殿下眼中并无欲念,念尘不知殿下可有执着之物。”
念尘话落,洛瑾玉当真思索了一会儿。
身为长子,他担负着孝敬父亲,照顾弟妹的责任,作为臣子,他需得忠君爱国,体恤百姓,父皇也好,身边的嬷嬷也罢,每一个人都在他幼时一遍遍的告诫他,他应当如何,理应如何,怎么做才正确。
他曾经将那些话奉为圭臬,如今他似乎做到了话中所说,却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是他超脱俗世,而是他已然不知自己想要什么。
“瑾玉才疏学浅,无渡大师的问题实在不敢随意作答。”洛瑾玉摇摇头,茫然地抬头去见面前的佛,“念尘,我今日要替母后誊写经书,你切忌莫要让人来扰。”
“殿下放心。”念尘应了一声,见洛瑾玉合目,便主动退出殿内。
日头渐渐隐没在山后,天色渐黑,似乎一眨眼便到了后半夜。
山中寂静无声,唯有林间偶尔传来风过树林的可怖声响,洛瑾玉跪在佛像前,一片静默中,烛火猝然炸开,院中猛地传来下人惶恐的惊呼声。
“殿下——大事不好了!!!陛下出事了!!!”
一时间,山中灯火通明,鸟雀惊飞一片,乌鸦在空中盘旋不止,发出刺耳的嘶鸣。
洛瑾玉赶至昭帝所住的长华斋时,朝臣已里里外外地跪了满地,进了屋内,沈银粟半跪在昭帝榻边,指尖搭在昭帝腕上,神色憔悴凝重。
此次出行之人甚多,昭帝又在宫中被医治三个月之久,本以为不会有大碍,也就并未带几个御医,哪成想今日竟会突发恶疾,便只好将沈银粟和带着的几个御医全部召来,跪在榻前细细守着。
“云安,父皇如何了?”洛瑾玉开口,但见沈银粟眉宇间似有倦意,显然是来得匆忙,连长发都未曾束好。
屋内朝臣跪伏一地,几位深得圣宠的臣子更是将目光牢牢定在沈银粟身上,沈银粟微微环顾过屋内众人,轻声开口道:“陛下身子恐不容乐观,想来是积劳成疾,伤了根基。”
“那要如何调理?”洛瑾玉道。
“方才薛太医已经去开方子了,想来陛下修养几月身子便会康健一些了。”
“那便好。”洛瑾玉颔首,眉头轻微皱起,“可是几日后便是祭天大典了,届时还需父皇率领群臣祭天,这几月的时间,未免有些长。”
洛瑾玉话落,群臣间顿起议论之声,沈银粟清咳了一声,镇住下面的沸腾之声,随后俯首道:“云安自问阅历尚浅,或许对陛下的病情认识的还不精准,还得问问李太医的意见才是。”
“李太医,我父皇的病情如何?”洛瑾玉点点头,看向李太医。
李太医扑通一声跪下,叩首道:“回禀殿下,正如云安郡主所言,陛下的情形不容乐观,此番病情来势汹汹,需得静养才行,几日后的祭天大典,以陛下现在的身子来看,恐怕……”
李太医话落,榻上的昭帝猛咳了两声,似有悠悠转醒的迹象,下面跪着的臣子见状忙斗胆抬起头,尽力向榻边窥视着。
“让他们都下去吧,在外面跪成一片,看着就晦气。”
润过嗓后,昭帝幽幽开口,洛瑾玉听闻点了点头,同身侧太监吩咐下去,不多时屋外的朝臣便各自散了,屋内顿时只余下几人。
祭天大典本应是帝皇率领朝臣的祭拜,是为承接天降大任之举,寓意乃是天命所归,与登基大典相比,重要性不遑多让。
就昭帝的身子来看,祭天大典定是不能参加,可昭帝生性多疑,若洛瑾玉代替他主持祭天大典,他又必然会对洛瑾玉起疑,认为自己病倒是洛瑾玉的手笔,为的就是向朝臣证明他是天命所归的储君。
这一来一回,明面上是大殿下替其父皇主持大典,是为父慈子孝,委以重任的场面,实则却是挑拨了父子关系,让昭帝对洛瑾玉更加心生疑虑。
沈银粟暗暗想着,只觉心乱如麻,昭帝这病来得诡异,眼下又唯有洛瑾玉能服众,此局根本无解。
屏风的另一侧,昭帝似在交代祭天的事宜,官宦们进出几次,沈银粟同屋内御医跪坐在一处,轻轻抬眼望向昭帝,却只见大太监高进立在榻边,双目垂着,漆黑的眼珠微微一转,落在人身上,便有着一股子阴冷的寒意。
这样的神情……倒是有些熟悉。
沈银粟恍惚一瞬,刚要深思,便被身侧的李太医打断了思绪。
昭帝带来的太医不多,眼下根本分不开身,沈银粟虽已预料到自己今日回房定会很晚,却也没想到愣是后半夜才踏出了这道房门。
庙中灯火熹微,群臣早被遣回了院中,此行带的侍从婢女也不多,因而沈银粟走出房门,便也只见零星的几个婢女提灯候在门前,微微低身为她引路。
“粟粟!”
方走了两步,身后猛地传来呼喊声,沈银粟转身,只见一盏明晃晃的灯笼摇摇晃晃地向她跑来,灯火照映在持灯人的脸上,沈银粟清楚地瞧见了叶景策同她笑时,那一口银亮的皓齿。
“这么晚了,你不去睡觉,在山中乱跑什么?”沈银粟讶然,见叶景策将臂上挂着的披风给她仔仔细细的系上,理所当然地道,“等你啊,这次带的侍从这般少,你这么晚回去我自然不放心。”
“这山下早被禁卫军包围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可不行,这万一山中蹿出了大老虎,哇,那血盆大口一张,你说除了我,谁拦得住?”
“瞎说,哪来的大老虎,你又说胡话。”沈银粟疲累的面容终于被叶景策逗出了笑意,伸手轻轻推了他一掌,掌心未等到他背上,就被他敏锐察觉,伸手便是一握。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是说胡话。”叶景策满不在乎地一笑,意有所指道,“可我是怕我说了实话,有人含羞得想要钻地缝啊。”
“大晚上的,你这脑子又能转得有多快,居然还能想出白日里说不出的浪荡话!”沈银粟笑骂了一声,叶景策无奈长叹道,“粟粟,你这就不知道了,只有在晚上才会心有所感,福至心灵,意识到长夜漫漫,孤枕难眠,需得佳人在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