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能这样讲,你若不吃药,病症如何好起来?”叶景策拧眉劝着,忽而察觉到身前沈银粟已沉默许久,低垂着头,肩膀微微抖动。
“粟粟,你怎么了?”询问声刚落,叶景策忽见沈银粟猛地抬首,一双杏眼轻微泛红,朱唇轻张了几次,方才发出不稳的声响。
“小哲子,去把大殿下生前用过的杯具拿来。”
“是。”
小哲子不明所以地快步退下,帐内霎时静默下来。
帐内几人俱不是痴傻之人,沈银粟话一出口,另外二人霎时反应过来,只顺着小哲子离开的方向看去,心脏如同被人拎起。
沈银粟茫然地坐至凳上,低头盯了脚尖良久,见一双手探来,轻轻盖住自己的手掌。
“粟粟,你先别想太多。”叶景策蹲身在沈银粟面前,抬手,见那双杏眼中已藏了些水光,长睫一眨,泪珠便摇摇欲坠。
“阿策,我也不愿意去想。”沈银粟声音轻颤,被叶景策握住的手微微攥起,“可是……可是你知道吗,大哥其实很讨厌苦的东西,凡是沾了苦味的东西他都不喜欢吃,甚至幼时还因用膳时避开苦瓜被姑母惩罚过。”
沈银粟絮絮念着,眼圈泛红,委屈地紧抿着唇,眼睛一眨,便是一颗豆大的泪珠。
滚热的泪珠砸落在手背上,似千斤般将叶景策的心砸碎,他握着她的手,一瞬不落地感受着她的颤抖和胆怯。
“阿策,阿策。”沈银粟如抓住救命稻草般不住地念着,一口银牙咬紧,慌张又茫然地摇着头,“你都不知道的,大哥素来没有太大喜恶,唯有惧苦是怪癖,可我们……我们最后让他喝了那么多药啊,我们让他连离去都是伴随着苦涩的。”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不断落下,叶景策扬首听着,一边低声安慰着,一边轻轻擦拭掉沈银粟脸上的泪。
小哲子的步伐极快,不多时便将洛瑾玉生前的物件尽数摆放在了桌上。
这药碗曾盛放过洛瑾玉离世前最后一碗汤药,因当年沈银粟质疑洛瑾玉的死因得以原样保留下来。
绢布擦拭过碗沿,随后又紧紧包裹住银针。
帐中烛火晃动一瞬,目光集聚处,叶景策觉得沈银粟的指尖似乎被那银针扎了一瞬似的,否则怎会那样不稳。
良久,绢布落下,银针虽不似洛子羡用药时的那般漆黑,可的的确确是变了颜色,是被毒物浸染过的。
汤药一旦验过无毒,谁又会去特意验碗沿,更何况当初局势紧迫,人人都盼着洛瑾玉快些好起来,汤药一碗一碗地灌下,急不可待,急功近利。
“原来……这才是死因。”
漫长的静默过后,榻上忽而传来一声男子的轻叹,他如今还烧着,声音含糊,目光怔然,许久,才敢去接那根针。
“哥哥……”
呢喃低语声落下,洛子羡静静地盯着针尖,他觉得自己大约是又开始发热了,否则为何回觉得头痛欲裂,像是要被人从中间劈开,断断续续的记忆争先恐后的涌上,鸦黑的睫羽落下,他怔怔一笑,忽而落下泪来。
谁都不知道的,他没有和任何人讲起过的,洛瑾玉,是求过他不喝这药的。
那么一个成熟温柔的人,也曾端着汤药笑着同他商议,好声好气地央着他。
“子羡,我这身体我自己清楚,喝药对我已无大用,你便饶了我这回吧。”
“子羡,药苦。”
……
洛瑾玉不止一次的拒绝他送上来的药,可他那时是如何回他的。
洛子羡茫然的想着。
他说,哥,你不喝药怎么能好,哥,你别说丧气话,哥,我求求你了,你喝下去好不好,你再等一等云安……
是他亲手杀了他的哥哥啊!
是他亲手杀了他的哥哥啊!!!
洛子羡恍惚地想着,不等回神,瞬觉嗓中腥甜涌上,身子猛然一倾,一大口鲜血喷洒而出。
“殿下!”
小哲子惶恐出声,见叶景策眼疾手快地扶住洛子羡,双腿霎时一颤,无错地站定在一侧。
“妹妹,找到这个下毒的人!我要杀了他。”洛子羡扶着叶景策的手挣扎着起身,双目赤红,“我要杀了他啊!!!”
“不用殿下吩咐,我也一定会找到他。”沈银粟声音冷冽,话落,一步步向洛子羡走来,双目仍残留着红晕。
“殿下,这人既然已经对你下手,那我们就引着他,让他一步步上钩。”
“好!”洛子羡冷笑着点头,“妹妹要我如何做?”
“他既然又给你下了这么重的毒,想来是想你尽快毒发,既然如此,殿下便随了他的愿,如何?”
“好。”洛子羡颔首,一字一句同小哲子道,“传令下去,本宫身体不适,接下来五日营中一切由叶将军决议。”
“是。”小哲子大喝。
帐外,雨丝渐弱,篝火帐下,有将士弯腰填着柴,粗壮的木棍翻了几下底下垒着的柴,半晌,见火势旺起,方才直起身来,闲散地望了望天。
漆黑的夜空中,不时传来苍鹰的锐鸣叫,将士四下寻顾着,只隐约听着那声音向南行去,大约是飞向了京都的方向。
夜凉如水,帝宫辉煌,一片璀璨之下,是群臣在荒诞作乐。
宴席已至尾声,官员们醉气熏天地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向外走着,其中一人喝得昏沉,只走了几步便觉自己撞上一物,浑浑噩噩地抬头,入目便是那眉间的一点丹红朱砂。
“呦,唐大人啊。”那人含糊道,“听说您一周前才刚从遥城回来啊,这来回几月,您也是辛苦了。”
“魏大人哪里的话,唐某为百姓奔走本是份内之事,谈何辛劳。”
“对对对,咱们唐大人呐可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官,那时我等能比的啊。”那人醉醺醺道,“魏某……魏某听说您三月前在那儿待了半月呢,这半月那遥城城主怎么款待您的啊,您同我说说,我绝不和别人说……”
“大人,大人,大人您喝醉了,咱们还是快走吧。”魏大人身侧的侍从闻言忙不迭地扶着他快步走去,行至远处的马车,胆颤地回头瞥去,却见唐辞佑的身影早不知了去向。
夜色浓郁,帝宫内寂静诡谲。
隐匿处,一袭紫衣的宫女早等候多时,见唐辞佑的身影从黑暗中走来,忙提着食盒躬身上前,俯首行礼。
“奴婢紫衣见过唐大人。”
“宣阳公主已经安排妥当了?”唐辞佑声落,紫衣颔首,将食盒递出,“大人放心,宫内的图纸已被替换,太傅大人极擅模仿他人笔触,想来宫中那图应当能瞒住陛下一时。大人此行务必快去快回,以防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知道了。”唐辞佑应了一声,打开食盒敲了敲底部,果真见声音不对,想来那足有一本书厚的地道图应当就藏于底部,故而重新把食盒盖好,转身向马车处走去。
身后,紫衣俯首,声音恭敬谦卑。
“大人仁义,我等铭记于心,愿大人此行顺利,早日归来。”
归来?哪里还有什么归来?
唐辞佑闻声笑了一下,这京中已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之人,又缘何要回来。
马车颠簸,回去府中已是半夜。
夜深人静,准备出行的包裹已然备好,只待明日一早便可放上马车。
“少爷。”听闻外头有动静,天照急急忙忙地从府内迎接,方扶住唐辞佑的手,便听头顶传来男子的低语声。
“行囊可都收拾好了?父亲已经同意随我去碧落城了吧。”
“少爷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您既已同老爷说了这碧落城的城隍庙灵验,那他自然愿意带上二夫人同您一道为二少爷祈福,求着咱们二少爷也如您一般考个功名,当个大官。”
“他们愿意便好。”唐辞佑闻声微微垂了垂眼,天照见状忙躬身道,“少爷,这么晚了您也累了吧,热水已经烧好了,我现在就吩咐人为您准备沐浴?”
“不必。”唐辞佑微微怔了一下,一双眼向着院后的祠堂望去,许久,轻轻道,“我去祠堂一趟。”
“您去祠堂做什么?少爷,这么晚了,老祖宗那几柱香明天续也成!”天照急呼了一声,却见唐辞佑的身影已隐没至夜色之中。
祠堂内,寂静无声,唯有红棕的牌位静静屹立,梁上的纱幔被风扫落,飘渺地飞舞着。
唐辞佑跪在蒲团上静静注视着面前林立的牌位,良久,叩首一拜。
“小子辞佑,不成大器,忤逆父亲,有违孝道,其心不忠,其行谋逆,佑,自知无颜面对先祖,特来同先祖拜别,此后,生,不为唐家后辈,死,不入家族宗卷。”
声落,抬首,一双眼沉静寂然,面前三炷香灰陡然折断,簇簇落下,却如何都换不回男子眼中的一丝光亮。
他的心口还留着那封信,还裹着那断掉的护身符。
终于要离开这里了。
带着他珍视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唐辞佑垂了垂眼,在这寂静无人的祠堂里,慢慢拿出袖口藏着的匕首。
那匕首乃是玄铁打造,削铁如泥,是叶景禾在许多年前的一个新年赠予他的。
当时他站在楼下,她身处楼内,他们中间横亘着无数攒动的,热闹的人群,以至于没来得及在那纷飞的雪中见上一面。
不过没关系,总还能相见的。
唐辞佑定定笑了一下,利落地拔出匕首。
高香落下,烛火交辉,锐器的寒光闪过一瞬,将那双死寂的眼重新映出光泽。
第142章 殉她
“来人啊, 来人啊,殿下又吐血了!”
“药呢!怎么还没熬好!快去催啊!”
……
帐内,洛子羡的咳嗽声加重, 帐外,将士们兵荒马乱地奔走着,小哲子端着汤药手忙脚乱地向营帐冲去, 不等入内, 便迎头撞上前来探视的叶景策, 手中汤药瞬间撒了一地, 小哲子抬眼,看着叶景策就是眼圈一红。
“将军,您也来看我们家殿下了。”
“他既是我的好友, 我如何能不来看他。”叶景策眼睫垂了垂, “殿下他如何了?”
“回禀将军,郡主守了殿下好几个时辰了,殿下这烧也没能退下,许是……许是喝的药还不够, 奴才这才端来新的药。”
小哲子说着,抬手抹了下眼泪, 叶景策闻声蹙了蹙眉, 片刻, 摇头道:“罢了, 我先进去瞧瞧他吧。”
一众将士的围观之中, 叶景策随着小哲子迈步帐中, 方进了帐, 就见洛子羡懒散地躺在榻上, 不时发出几声故作痛苦的咳嗽。
“殿下这病装得还真像。”叶景策摇头感叹, 洛子羡轻笑一声,“你和小哲子那出戏演得也不错,只怕是现在全营都觉得我重症难医了。”
“殿下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效果吗?”叶景策坐至榻前,见洛子羡的脸色比前些日子好上不少,略微放下心来,话落,见榻上那人坐起身来,开口道,“阿策,唐辞佑可是已经启程了?”
“他已经启程一周有余了,这一周正赶梅雨季节,想来他这路并不好走。”叶景策说着,洛子羡点点头,“是啊,这雨季本就不便出行,更何况他拖家带口,而今朝中又加紧防备,关关难过,只盼着他快些抵达碧落城,我们的人也好接应。”
“算着日子,应当也快了。”叶景策微微颔首,抬眼望着窗外连绵的细雨,微微叹气道,“眼下只希望朝中那边安生些,别出了什么差错便好。”
语落,小哲子手上的药也已验好,见洛子羡不语,忙端上前来。
耳边是洛子羡被汤药苦出的轻咳声,叶景策移着目光望向窗外,见雨丝渺渺,残红零落,烟雨朦胧间满目灰白城墙,遥遥望去,蜿蜒千里,绵延不绝,犹似旧时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