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叶景策侧首看去,却见唐辞佑茫然地盯着街巷里一处吵闹的摊子。
摊子前是一对父子,大约是劳碌了一天没有挣到钱,中年男人正唉声叹气地收拾着摊子,一侧男孩见状将手中的书扔到一侧,顶着雨跑到店铺前,刚要伸手帮忙,就被中年男子拎着衣领扔到屋檐下,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大喝。
“哎呀,这儿不需要你,你快去好好看你的书,你要是考个功名,当个大官,比帮爹收拾几百回摊子都有用!”
“爹,我都背下来了!你就别操心了!”
“那成,你说说你都学会了什么啊?”
“我今日学的这篇啊,那讲的可是君子之道,所谓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我呢,便是要做个秉性正直,有良知之人,固守住本心,到时候当了大官也要为国为民!”
男孩昂首说着,一侧中年男子听得呵呵直笑,把自己的斗笠带到男孩头上,将他举上自己的肩膀,朗声道,“走吧,看在你今日书背得好的份儿上,爹请你去吃碗肉汤面。”
“爹,你哪儿来的钱啊?”
“哎,今儿有个瞎眼老太婆把钱落这儿了,后来过来找,爹没认,悄悄贪下来了。”
“爹,这么做是不对的,和书上讲的道义不一样。”
“切,你个臭小子少管闲事……”
雨幕之中,父子俩慢慢走远,唐辞佑一眨不眨地望着二人,直至二人身影彻底消失,才颤了下眼睫,回过神来。
“唐辞佑,你的要求还没说。”
叶景策的声音倏然响起,唐辞佑微微转动了下手中的瓷杯,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无论这次计划成功与否,叶景策,你务必保下我的家人。”淡然的声音落下,唐辞佑的神色平静默然。
“我知道此计划事关生死,我既选择帮你,生死便已无所畏惧,只可惜我那父亲贪生怕死,我自知他并非善人,可这些年的生养之恩我不能不报。我知晓洛子羡的势力绝非看上去那样简单,届时我会将家人带出京都,不求其他,只求洛子羡的人能护住他们,让他们当一辈子寻常百姓便好。”
“叶景策,你骂我愚孝也好,自私也罢,我那父亲的确对不起天下人,可他在我身上耗了心血是真,我该把一些东西还给他,故而我只有这一个要求。”唐辞佑苦涩地笑了一声,姿态放低,“就算用我的这条命,换我那罪无可恕的父亲一条生路,可以吗?”
第140章 何德何能
“唐辞佑, 你这又是何必?”叶景策声落,唐辞佑苦笑一声,“为人子女, 终究逃不过孝道二字。叶景策,我这条件你是否应下?”
“唐大人大义,叶某铭记于心。”叶景策起身向唐辞佑俯首, 察觉到对面之人目光游离, 不由得微微皱眉, 身形一顿, “唐辞佑,你只说了你那家人,可曾想过自己日后作何打算?而今殿下回京已是定局, 你若愿意, 可归顺于殿下。”
“我自有我的打算,叶将军不必担心,更何况和你当同僚,我当真是想想就烦心。”唐辞佑说着, 睨了眼叶景策,闲闲向身后靠去, 仰头道, “叶景策, 其实我很好奇, 若我今日没答应你, 你要如何处置我?”
“把你打晕带回去, 或者想些别的法子让你闭嘴。”叶景策如实说出, 唐辞佑垂眼一笑, “真是粗鲁, 跟地痞流氓绑人一个手段。”
“所以我在最开始就告诉你了,今日我这请求一旦出口,你便再不能置身事外,你应下是险,不应也是险。”
“这样说来,我还应当谢谢你的好心提醒了?”唐辞佑低声揶揄着,叶景策摆摆手,散漫道,“那到不必,你我互骂这么多年,你若真规规矩矩谢了我,我只会觉得你定是又对我做了什么阴损之事。”
“呵,我不过随口一说,你还真以为我会谢你这个莽夫?”唐辞佑闻言嗤笑一声,抬手去为自己添茶,茶水已经有些凉意,苦涩入口,寒入心肺。
大约是因为雨日,萦在指尖的余温散得极快,方才还留有温意的茶水,如今透着清香,入窗外的寒凉落雨。
细微的雨丝潲入楼中,唐辞佑抬眼,见叶景策的目光落在楼下的街巷中,透过雨雾,凝视着来路的尽头。
他想必是在等人。
是在等他的妻子?
唐辞佑微微侧首,眼睫低垂片刻,终于在雨幕中瞧见一袭鹅黄色布衣的女子,那女子怀中抱了重物,已然分不出手来撑伞,只来回环顾着,寻了一处屋檐躲去,将重物放置地面后,抬手在唇边,呼着哈气暖一暖身子。
雨水怕打在檐上,沙沙作响,唐辞佑盯了一会儿便收回目光,抬眼向对面看去,却见对面之人眸中隐有急色,清亮的眼中满是楼下姑娘的身影。
还有珍视之人可以担忧,当真是令人艳羡。
唐辞佑苦涩地垂了垂眼,将茶杯撂至桌面,轻声笑道:“行了,你若担心她淋雨,便快些下去吧,我既已答应助你,便不会食言,回京后自会配合宣阳公主,将地道图拿出。”
“唐辞佑,你当真决定好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唐辞佑微微扯了下嘴角,“事成之后,别忘了请我喝酒。”
“知道了,少不了你那顿酒的。”叶景策扬声一应,见雨势陡然变大,目光更向楼下的沈银粟看去,摁在斗笠上的指尖微微一紧,索性也不再犹豫地站起身。
“你这茶已经凉了,我便不陪你喝了,且待他日,我赠你好酒暖身。”
话落,椅子挪动的声音响起,桌上的斗笠被一只修长的手拿起,上头的雨滴洒落在地。
叶景策的脚步声很轻,是常年习武养成的习性,唐辞佑侧耳听着那细微的响动,眼睛一下一下地眨着,盯着戏台的深处,忽而就觉得上面还有人在唱。
叶景策的脚步声还没有消失,兴许他此刻叫住他,还能让他也去瞧一瞧那唱的一出好戏。
“叶景策!”
身后突然传来男子的喊声,叶景策行至拐角处的身子一顿,愣怔刹那,慢慢转过身来。
他回首盯着唐辞佑,见那人的眼睛漆黑如墨,两道眉间一点丹红朱砂,周身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微微一笑,唇红齿白,似一种诡谲的绮丽。
“怎么了?是想要改变主意吗?”
“不是。”唐辞佑摇摇头,想着将刚才那出戏指给叶景策看,可叶景策这乍一停下脚步,那唱腔也停了,他侧首看去,只见那戏台子上黑洞洞一片,暴雨倾盆,楼内灰暗,他贸然地站在偌大的戏楼内,周身还残留着方才的喝止声。
“唐辞佑?”叶景策又喊了一声,唐辞佑骤然回神,那双漆黑的瞳孔微微挪动了下,半晌,才似惊醒般看过去,沉默良久,慢慢开口,“叶景策,护住我的家人。”
“这就是你想说的?”
“对。”唐辞佑缓慢地眨了下眼,叶景策愣怔一瞬,扬手道,“知道了,放心吧。”
话落,叶景策迈步走出,身后的唐辞佑望着其离去的方向停驻片刻,才拖着莫名疲惫的身体行至窗边,倦倦地靠坐在椅上,垂眼望着对面檐下。
雨水顺着青瓦落下,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地。
沈银粟微微暖着双手,一双杏眼紧盯着对面梨园,眼见着雨幕中显现出朦胧身影,忙仔细看去,只见那身影愈发清晰。
“夫人。”
“阿策,你怎么出来得这样快?”沈银粟诧异出声,抬眸瞧了瞧叶景策身后的戏园子,低声开口道,“如何?唐辞佑可愿意相助?”
“他同意了,但只有一个要求。”叶景策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拿起沈银粟采买的药材,油纸伞撑开,二人缓慢行至雨中,沈银粟忍不住向身后梨园多望去几眼。
“什么要求?”
“保住他的家人。”
“就这样?”
“就这样。”叶景策话落,沈银粟静了一瞬,良久,方才缓缓开口,“唐御史,何德何能啊。”
雨丝缠绵,夜色浓郁。
营内篝火燃于布帐之下,帐上积水,帐下湿热,走过的将士俯向篝火中扔了几块湿木进去,只见火星四溢,零星的火苗溅向四周。
沉闷的马蹄声落下,身披斗篷的二人匆匆掠过篝火,不等身边将士参拜,便一头扎进最大的营帐中。
“殿下今日如何?”
急忙解下斗篷,沈银粟一边快步迈进帐内,一边同慌忙跟上的小哲子询问。
“回郡主的话,殿下从今早起便一直高热,如今方退下来一个时辰。”小哲子小步跟着,极有眼力地接过叶景策手里的药材,随即快步为二人掀帘。
帘帐拉开,榻上的男子脸色白得吓人,唇上毫无血色,似是听闻耳边有了响动,轻瞌的双目缓缓睁开,浓墨似的瞳孔涣散一瞬又慢慢凝聚,迟缓地眨了两下,过了许久才有声音从嗓中溢出。
“你们怎么回来得这样快?”
“我们若不快些回来,你就要把自己烧糊涂了。”沈银粟匆匆回了句,细细把过脉后忙拿出几味药材吩咐给小哲子,令其快些熬来。
“怎么样?唐辞佑愿意相助吗?”虚弱的声音传来,洛子羡昏昏沉沉地直起身,只觉浑身无力,四周冷得可怕。
“唐辞佑同意帮忙,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护住他的家人,他想用他的命,换他父亲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叶景策开口回道,洛子羡的眼中惊诧一瞬,只待还要开口,便被沈银粟出声打断,“殿下,唐辞佑之事我们容后再议,您先想想今日可有接触什么往日不曾碰的东西,以至于您这病情突然反复。”
“往日不曾碰的东西?”洛子羡低低念了一句,许是又重新开始发热,整个人显得乏力,盘坐在榻上低垂着头,平素机敏狡黠的双眼许久才眨动一下。
“我今日喝药了。”
“治这病的药?”沈银粟接道,洛子羡摇摇头,垂眼道,“是安神的药。”
“小哲子!让人把殿下早些时候的安神药端来!”
“是!”小哲子慌忙应了一声,抬腿便往外跑,刚掀了帘帐,迎面便撞上了送药的小将士,手忙脚乱地接过药碗,小哲子回身没走几步,便见叶景策走来,抬手接过药碗后示意他下去传药。
指腹摁着碗沿,叶景策站直洛子羡榻前,听沈银粟询问的话语落下,便主动端了汤药过去。
汤药尚且冒着热气,他怕烫了沈银粟的手,便也不介意一直俯身端着,只待洛子羡愁眉苦脸地喝下,方将碗放置在了一边。
“殿下,接下来便要施针了。”沈银粟起身搬来火烛,坐至洛子羡身后,抬手拔出银针便对上了穴位,细长的银针闪着寒光,叶景策在旁紧盯着那银针穿透皮肉,虽知那痛楚远不及战场上被人砍上一刀,却莫名觉得头皮发麻。
烛火下,银针一瞬一瞬地闪着,洛子羡的额间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沈银粟用帕子轻轻为其擦拭一瞬,转首吩咐叶景策道,“阿策,我那药匣子里有一根试毒的银针,你帮我拿来,我一会儿也好试一试那安神药的毒性。”
“好。”叶景策应了一声,打开药匣轻微捻起银针,只怕这针掉落在地,于是更用力地碾着。
秉持片刻,帐外再次传来声响,小哲子慌慌张张地捧了碗汤药进来,见了沈银粟便是一跪。
“启禀郡主,这便是早些时候殿下喝的汤药,碗里这些是那时余下的。”
“好,拿来吧。”沈银粟声落,叶景策也迈步上前,递去银针。
银针脱手,叶景策尚不等仔细去看,却见沈银粟身形猛然一顿,垂首片刻,抬头向他看去。
“阿策。”女子的声音带着颤抖,叶景策俯首,见沈银粟慢慢举起银针。
银针上,他方才所触之处,漆黑一片,赫然在目。
第141章 拜别
“阿策, 你刚才都碰了什么东西?”
沈银粟的声音微微颤抖,叶景策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环顾四周, 目光最终落于桌上放置的药碗上。
“我方才进来似乎也只端了个碗。”
“把那碗拿来。”沈银粟声音急切,叶景策忙将碗端来,指腹下意识按在碗沿。
银针探过碗的四周, 尖端未见变色, 却在叶景策再次接过时, 再次弥漫开漆黑。
“难不成……”叶景策犹豫一瞬, 将针尖慢慢擦过碗沿,众目睽睽下,只见那针尖一点点变作漆黑。
“怪不得用银针试药显示无毒, 喝到嘴里毒性却蔓延开来, 原来这毒在碗沿上。”叶景策蹙眉嘀咕着,“这样一来,只要伤病之人喝药,这毒素便会入体, 而毒素越重,喝药便会越多, 循环反复, 难怪毒素不清。”
剧烈的咳嗽声传来, 洛子羡的一头长发披散于身后, 微微抬首, 一双狐狸眼疲倦地弯了弯, 带了些自嘲的笑意。
“如此说来, 倒是幸好我不爱喝药了, 否则这表面上是喝下去了药, 实则却是吃进去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