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煜又分析道:“其实,想想看,以前你也并不十分执着。我记得,我和夫人成亲三年的时候你才出现吧,那之前你去哪儿了?江大人谦谦君子,便是有阴错阳差在先,或许也因为一时激愤入仕,但你人品如此,也断做不出平白毁人姻缘的事情。你应该是到了内阁以后,熟悉了官场,才渐渐了解到一些内情,知道过去的永安侯府是个什么样子吧?我猜,你该是那时候,才又觉得自己于情于理,可以插手了吧。”
江时洲看了他一眼,仍是没有说话。
贺知煜总结道:“江大人喜欢我夫人不假,但更多的,你这是对自己青梅竹马的仁义。”
江时洲一直没说话,听了这话却有些黯然:“你也知道,我们才是青梅竹马。”
贺知煜看着他,叹了口气道:“我自然知道。过去,我便是想得到的太多,才做了许多混账事出来。如今我早就想通了,那都是她的来时路罢了。若没有江大人,夫人从前可能过得更艰辛。”
江时洲侧眼看着他,脸上无一丝笑意:“你想说什么?替她感激我?”
贺知煜勾了勾唇角,道:“我有什么资格替她感激你,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
他目光灼灼,看着江时洲道:“但江大人,其实比起做她的夫君,你不过更想做她的江宛哥哥吧。你已经做到了,没有人可以抢得了你在她心里的地位,我也不会再动这个心思。你也看到了,她连你当面撒谎说你们已经成亲都不会反驳,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吧?但这跟想要和一个人长相厮守无关。你又何必非要拖着不放手,时间久了反伤了情分了。”
江时洲沉默了良久,自嘲一笑,道:“我竟不知贺大人有如此口才,倒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贺知煜平静道:“没什么口才不口才的,说几句真话罢了。我同江大人吵过多少次了,有用吗?彼此闹得难堪罢了。不如摊开来说几句真心话。只是,你可以做到成年累月不见她,我却不行。我需得日日都让她在我身边,做我的夫人。”
江时洲面上流露出不屑之色:“贺大人此言,倒像是成竹在胸一般。其实阿笙早就把你忘光了吧。”
贺知煜轻声道:“我们从前关系很好,夫人很是心悦于我,未来也是一样。”
江时洲觉得他是在说梦话,嗤道:“你别逗了,你哄哄旁人还好,你哄我?”
贺知煜却有些不在意,笑了笑:“我其实是哄我自己。我若自己都不信,这件事还如何做?但我早晚会把它变成现实的。”
江时洲冷冷地看着他,道:“那你配吗,贺知煜?你以前都是如何做的,你以为我忘了吗?”
贺知煜看着他,坦诚道:“孟子说,‘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不知道江大人有没有听过我这几年的事迹,我是真心悔过。”
江时洲有些不屑地笑了笑:“你们做将军的是不是都喜欢给人洗脑啊?为了……鼓舞士气?”
贺知煜没在意他语气中的讽刺,道:“顶多也就是……把将士们心中本就有的想法放大而已。”
江时洲给自己盛了碗粥,叹道:“贺大人,你别同我说了,我不是你那些将士,可不信你的话,你快些吃吧。”
贺知煜笑了笑:“江大人是聪明人,强努着自己做一件事,是很难的。这世上的感情有许多种,你做她的娘家人,也是一样的。我们其实也可以是朋友。”
两个人用了饭,也没什么去处,还当真是一起结伴溜达起来。
贺知煜提议去看戏:“江大人,咱们一同找个戏园子看戏吧。”
江时洲道:“这汴京的戏都不够看吗,你跑到盛京来看戏?”
贺知煜心情实在不错,笑道:“我在汴京哪看过啊。莫说是这几年打仗,也没在汴京待着。便是从前,家中母亲不允我做这些闲散之事,我也从没主动看过,也只偶尔家中办了宴庆大事,请戏班子来的时候,才寥寥看过几次。”
江时洲也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便道:“行吧。”
两人问询了路人戏园所在之处,得知不远处便有一处大的,便一同溜达着过去。
中途遇见一处书肆,贺知煜颇感兴趣,在书肆中闲逛。
他对江时洲道:“江大人博览群书,能不能帮我挑些……话本子。”
“话本子?”江时洲觉得贺知煜和自己记忆中的人越发大相径庭:“你为何还会要看话本子?又是要看戏,又是要读话本,贺大人还真是休假来了。”
贺知煜却拿起本《文君夜奔》翻了翻,道:“我这人寡淡无趣,性子又冷,也不懂如何与女孩子相处。先天不足,后天便要补齐,我应当努力学习一番。也不知看这些有没有些用处。”
江时洲一时无语,也有些嫌弃,把头撇向一边:“我没那么好心,还要帮你挑。自己选吧。”
贺知煜也没在意,只道:“江大人别如此敌对,其实我们可以是朋友。”
他拿了几本结了账,两人便去看戏了。
这一看便是一天,贺知煜点了几出缠绵悱恻的爱情戏来学习,什么《西厢记》《碾玉观音》《天仙配》看得津津有味,还有些盛京当地的爱情传说。江时洲却对这些老生常谈无甚兴趣,看得哈欠连天。
看到最后,江时洲终于受不住,对贺知煜道:“贺大人在此看吧,我先回去了。”
贺知煜看他要走,可一出《天仙配》刚唱了一半,道:“好。”
江时洲出了门,畅快吸了口外边的新鲜空气。
他听了一天的戏,整个脑子都有些嗡嗡作响,自言自语道:“谁有空陪你在这儿学这些无用的东西。”转身朝盛京的碧泽湖边去了。想来阿笙忙了一天,晚上应该还是有空来赴约吧。
他前日便已约了李笙笙一同乘船去湖心岛看花灯。
果然,江时洲在湖边等了一会儿,便看见李笙笙来了,他笑着朝她挥手道:“阿笙!”
李笙笙手中拿了提前买好的船票,冲他嫣然一笑:“得亏是前日便订下了,人多得很,现在却是买不到了。”
两人一同上了游船。
船刚刚开离了岸边,江时洲忽然感觉身后有人抱住了自己。
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忽然眼前一花,那人似有些轻功功夫,竟带着自己飞离了船,又回到了岸上。
江时洲一回头,果然是贺知煜。
他想要抽动自己的身体,却被他箍住,动弹不了。
当船越发远离岸边,贺知煜才丢下他,自己却跑了几步助力,又一个飞身跳到了船上。
江时洲气急,却眼睁睁看着船离岸边,自己没有这般功夫,却是再也过不去了。
他冲船上的贺知煜怒喊道:“贺知煜!不是说是朋友吗?”
贺知煜却笑了,远远回他道:“偶尔也是敌人!”
第56章 追妻 伤害你的人,我亦无法原谅。……
李笙笙看到刚刚发生的这一幕, 又看了看在她身边站着,一脸笑意的贺知煜, 觉得一切恍若幻觉。
旁边这个人,顶着一张贺知煜的脸,却时常流露出让她觉得陌生的表情。
早上的时候就是,现在也
是。
李笙笙不由得想在记忆中搜寻能和眼前人对得上的神情,搜肠刮肚也只搜寻出寥寥片段。
她大概也是见过他笑的。
比如似乎某次给他送汤时,好像是朝他要月例银子,他便笑得莫名其妙, 让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令人觉得好笑的话。
不过太久远了,久远得让她记不清是真的发生过,还是记忆的错乱。
贺知煜今日的心情实在是太好, 他自顾自开心了片刻, 察觉李笙笙满脸不解地看着他,忽然心中惊觉:我刚才这是做了什么?
他看到江时洲从戏园子里起身要走的时候, 虽没问什么, 其实偷偷上了心。他悄悄跟着来到了湖边, 发现果然江时洲是跑来见夫人了。一时没有忍住,便做了刚才的举动。
早上他和江大人说的话, 确是真心话。但理智是一回事,行为又是另一回事, 他有些管不好自己。
“我……”贺知煜收起了笑容, 换上了日常的清冷神色, 多年的习惯遗留开始让他给自己的行为做合理的解释:“我……”可确实在想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干脆开始瞎编:“江大人下午说他有些晕船。”
李笙笙才不信他拙劣的鬼话,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果然还是以前的贺知煜, 不管做什么都得师出有名。
但她的礼貌已经彻底用完了,无法再客客气气的喊什么“贺公子”,面上已染了些薄怒神色:“贺知煜,你到底想做什么?”
贺知煜看着她已然有些生气的样子,没敢说话。
李笙笙语气中已有些不客气:“是我有什么话没说清楚,让你误会了吗?”
贺知煜轻声道:“没有,你说清楚了。”
李笙笙压了压脾气,但想着自己也不能太不客气,耐着性子说道:“那你这是做什么呢?我与友人相约游玩,碍着你什么了呢,要如此捉弄我们?”
贺知煜解释道:“也……不是捉弄吧,就是白日同江大人一起逛了逛,有些熟悉了,就……开个玩笑而已。”
李笙笙心道你居然还会和人“开玩笑”,有些不悦:“我也不想看了,想回去了。”
贺知煜为难道:“可也……回不去了呀,你看这船,开出好远了。我刚才问过了,要返回最快也得一个时辰之后了。”
李笙笙也有些无奈,知他说的是实情,但仍是替江时洲感到愤慨,一时无话。
贺知煜看她没有说话,试探问道:“你同谁游玩不是游啊,我也是从汴京千里迢迢过来的。我们一起游玩不也可以吗?”
李笙笙看着他,烦闷从心而生:“为什么我要与你同游?很是奇怪,我和江公子是朋友。”
李笙笙说完这句话,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和贺知煜之间,其实是那种无法和和气气再做友人的关系。
什么心平气和,什么大度宽容,她有些装不下去。
假作一时还是可以的,但让她长时间客客气气地把他当做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又是笑颜如花地招待,又是平和友善地聊笑,一起闲逛,一起用饭,她觉得难以办到。
李笙笙是那种做事喜欢留有余地的人。除非像永安侯那般真的把她逼急了的人,其他人她都不愿当做什么真正的敌人,在她能做到的范围内,能谅解的她都不愿追究。
但此时,她忽然发现自己心中仍留着些微难察的怨恨。
平日里全然没有,见到这人在眼前不停晃悠,便在那些封存记忆打开之后,又开始有些冒头。
怨恨这人当年没有护好她,让她在永安侯府里举步维艰。
怨恨他冰冷如霜的性格,让她出尽百宝才能讨好。
怨恨他说要娶公主。哪怕那个时候她已经决意要走了,哪怕她知道这件事根本就是一场滑稽的闹剧。
对,要娶公主,这件事才是她最耿耿于怀的。比他不能反抗他那个爹还让她觉得可恶,可恶至极。
你现在又说什么这里那里的只有我一个夫人,现在说这些话到底有什么用,到底还能改变什么。以前还不是说想娶公主。
娶你的公主去吧。
不过这种怨恨也并不多,只是让她有些烦闷,还没有到让她想指着对方的鼻子大骂一通的程度。
她仍想保留体面,客客气气说一声“再见”。不过此时她仍是有些不悦。
两人一时无话。
贺知煜悄悄看着她阴晴不定的脸色,想起几年前他费尽力气想让夫人为自己生一次气,说了让两个人之间最不能说,以致于无可挽回的话。
如今自己可真是求仁得仁了。
她又生气了。依旧是和自己想要的相差十万八千里。
船到岸了,李笙笙心中烦闷,自顾自地上了岸,也没等贺知煜自己便往前走了。
贺知煜一直觉得自己的不爱说话只是一种选择,是“不爱”而不是“不能”,从小的规训让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并不重要,说出来也是无用,那还不如不说。但如果是需要说话的时候他还是也可以侃侃而谈的,尤其是为一些正事。
但他发现自己面对夫人却是真的说不出多少话来。
自己那些面对旁人、面对正事可以做到的据理力争、条分缕析全然失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