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 她想让自己亲闺女嫁过来是一方面, 但更重要的是,她也真心觉得,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挡了儿子的正事, 阻了儿子的前程。
可是最近,她看贺知煜疯魔到难以教化的样子,做梦都不敢想他居然能冲进宫里打皇帝,便是此时,以前那些骁勇善战、刀下护君之类的传闻才化成了实体,让她看着眼前的人,估摸出些不一样的意味来。
从前她听到这些传闻,总是一边得意“我儿子便是如此才干独绝”,又一边生出些“就他还能翻天?在家里还不是母慈子孝”的不屑。
放到以前,诸如今日情景,她哪里需对他解释什么,随便斥责两句也便罢了,断不会慌了神。他遵循孝道,越是不是亲生的娘,越得是恭敬有加。
可如今,虽然贺知煜看着满身是伤,那指上的伤口更是见骨吓人,明明似乎比平日虚弱,却让她陡然生出一种“不敢招惹”的情绪来。
只能慢慢劝,慢慢说。
贺知煜听了她的话,却不像是像她说的“宽宽心”的,黯然伤神道:“旁人如此为难她,她却没有同我说。我这个丈夫做得可真是……”
侯夫人看他有自责之态,劝解道:“那事也没伤到她什么,你现在纠结这些也不能为逝者添些什么,又何必自苦。”
贺知煜却仍是问道:“那柳姨娘究竟想说她些什么?”
侯夫人看不好再继续瞒着,便想着言语上尽量显得平和,别让贺知煜太过于在意:“柳姨娘……估计也是猜的,哎,她那个人你还不知道,总爱翻些是非。她本也不是有心,正巧寻了一女医来给众人把把脉。她瞧着云芍几年也是无所出,便自己猜着她可能于生育上……有些问题,想当场证实一番。最后也发现只是莫须有罢了,没什么要紧事。”
贺知煜却表情有些难言:“‘猜的’‘正巧’,也不知夫人在这府中,碰到了多少次这样的‘正巧’?我竟以前都从未留意过,还当是在家里,有母亲在堂,虽则严些,也该是家风清正,无人敢造次。如今只是随便一问,竟全是这样的事。”
侯夫人察觉他语气中亦有隐隐责备自己的意思,换做从前早就跳脚,今日却也不敢言语了。
贺知煜又道:“可是……夫人确实之前被诊断于生育上有些难,
怎么会忽然好了?”
侯夫人心中一惊,还不知道有这档子事:“之前也未听说有如此之事?”
贺知煜:“之前是我藏着没说。廖大人说,因她体寒却诊不出寒起之缘由,夫人自己也不清楚问题,无从治起,只能慢慢看着能否寻到源头,再有些方法。我想着说出来不过徒惹夫人伤心,也没告诉她罢了。怎么竟又突然好了?”
侯夫人心虚至极,思忖了片刻,觉得万不能让贺知煜怀疑至自己身上,照他如今疯魔样子,若是知道自己害了孟云芍,那她和舒窈岂不都完了,心思一动:“你竟知道了……那我也不瞒你了。”
贺知煜疑惑地看向她。
侯夫人假作为难道:“斯人已逝,我本不便多言。既是你非想知道,她也与你夫妻一场,我便说了吧。其实……其实我也是碰巧发现,云芍她,是她自己不愿生养,一直偷偷在府里服避子汤……故而那太医问她,她才自己也说是不知道。想来太医说的体寒,也是因此缘故吧。”
贺知煜没想到竟是此等原因,愣愣地看着侯夫人,神色中一半惊讶,一半哀戚。
原来,是她自己不想同他生儿育女吗?自己为人夫君,竟是差到此种程度,一则让夫人生了如此的念想,二则夫人生了如此念想自己竟还懵然不知。
侯夫人看他神色似有自怨之意,又转圜道:“那至于后来好了,可能,是她改了主意,又不喝那药了吧。”
贺知煜心疼如绞。
开始喝避子药,后来又不喝了,该是又生了同他一起安安生生度过此生的念想了吧?若非如此,也该不会因为他那些要命的混话如此伤心,如此“心绪不佳”。
在狱中,太后罚他受刑,又说敬重他过往功绩,由得他自选刑罚。他便是想选个最疼痛难捱的,好看看能不能平衡自己心里的痛楚。
像一个想抵御身上某处致命疼痛的人,恨不得以身撞墙,以刀割肉,才可堪和那极端的痛苦抗衡。
如今看来,也是不能。
贺知煜没再说话。
侯夫人看他神色戚戚,不再继续追问,心里不忍,却又长嘘了一口气,想着自己终是蒙混过关了,怕越是说多越是漏洞百出,起身说要去寻大夫给贺知煜诊治。
贺知煜道:“那便请母亲还是请太医院的廖怀春廖大人吧,知煜此事不想太多人知,廖大人同我是挚友,该能守口如瓶。”
侯夫人应了便离开了。
贺知煜看她离开的背影,眼神中却燃起一丝阴鸷,自言自语道:“母亲竟也是把我当傻子了。”
廖太医当日所言,虽言语上有所委婉,但他听得出,夫人寒症甚重,恐再无能力生育。
夫人喝避子汤未必是假,但她又怎能给自己下如此重药,以致于几乎不能生育?该是还有其他不知道的缘由。
贺知煜荒如冰原的心里裂开一道深沟,长出一株妖冶疯狂的藤蔓,冰冷怨毒的恨意在上面绽开出娇妍艳丽的阴暗之花。
柳姨娘寻了女医来找夫人的麻烦是巧合,那夫人的死呢,也是巧合?怎么如此多的巧合?
她心绪不佳固然是对的,那是否又有人利用了此事做文章,在寺庙中故意纵火,才让她枉送了性命?
那心中的藤蔓长得飞快,扎进血肉。
所有伤害了夫人的人,他会一个个揪出来,让他们付出代价。
……
贺逍暗暗派了些人,想看着些贺知煜。
他如今真是看不懂他这个儿子了,实是不知若他再一次错了主意,还能掀出些什么风浪来。
他差了不少人去寻孟云芍的下落,想着一旦有些眉目,哪怕人还没找到,有些线索,也便干脆悄悄告诉贺知煜,结束了这场闹剧完事。
反正公主这亲事是不成了,再由着他闹下去,怕是整个侯府都得赔进去。这次好歹伤的是他自己,虽是有些教训到底没动到贺逍自己头上,可是下次呢?
可人海茫茫,孟云芍如鱼入大海,鸟朝南归,想找到谈何容易?
贺逍派出去的人一波又一波,却是连孟云芍的分毫下落都没查到。
她初时驾的那马车还是有些人见过的,但孟云芍想得周全,安排缜密,不多时又更换了其他车马,路线也是七拐八绕,很快就再就无人知晓了。
另外贺逍也不知道,孟云芍暗中也寻了宁乐的帮助,宁乐虽是大盛人,但她出访邻国,手下也颇有些暗卫保护,一路调派了几个高手送走了孟云芍。
贺逍想了想,如此大海捞针不是办法,还是得有些寻人的思路。
这样想着,他先是想排查孟云芍带走的东西里是否有些线索。可以暗暗找扶摇阁的下人们探了探,她竟什么都没带走,连她素日最宝贝的那个放着体己钱的黄木雕花盒子都没拿。
也是,她从贺逍处骗走了那么多钱,也该是不再需要之前的三两银钱了。
想到此节,贺逍不禁咬紧了牙。
他还没怎么把十万两太当回事,但钱财事小,屈辱却深。
便是日后寻回了孟云芍,先止住贺知煜这疯病,他再想法子将她磋磨至死也不迟。
贺知煜喜欢她又如何?等到知道她是逃了,定也会心思回转,勃然大怒,不会让自己被这个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哪怕他没有怨怼至此,再差也该心思松动了,届时他再找些万无一失的法子出手,该是顺利很多。
不过,想到钱财这事,他却也忽然福至心灵,想出个法子来。
他给孟云芍的银票,虽当时没存了她能带走的心思,没做什么特殊记号,但他也是从京城的长宁银庄所兑换,又金额巨大,按道理总该有些集中批次的印记。
若能循着这批银票的下落一路寻找,虽仍是费人费力,但终归范围缩小了很多,也有个明确的方向。
贺逍心中一动,马上交待了手下去办。
……
侯夫人寻了廖怀春过来。
廖怀春在太医院任职,总在后宫走动,不免听到些风言风语。见到贺知煜这样子,虽然心中震惊,也没有多问什么,只默默为他医治。
身上伤口虽看着吓人,但也都是些外伤,并不难医。
只是贺知煜平日一双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此时却红肿溃烂,伤可见骨,让人看着心惊。有些地方需得割除腐肉才可医治,虽可敷些药草略微减轻痛楚,但手指敏感多用,廖怀春也不敢敷太多反可能影响长期恢复。
廖怀春心中不忍,却也没有办法,同贺知煜说了,便拿了医刀为其割疗。
贺知煜疼得冷汗从苍白的侧脸流下,口中却无一言。
良久,廖怀春为他处理包扎完毕,自己亦是汗透里衣。
贺知煜忽然问:“廖大人,之前你曾为我夫人把过脉,当时说她……体有寒凉,于子嗣上困难,可是,她后来又忽然好了,廖大人可能想到原因?”
廖怀春知道贺知煜夫人已然去了,但上次一见,也知贺知煜和其夫人情深,并未因为其夫人离去便随意敷衍,反而认真道:“上次所说,贵夫人该是接触了什么极寒之物才有此症状,可贵夫人当时坚称未有此物。若是突然好了……有可能是那寒凉的源头忽然没了,日渐养养,许也是能康复的。”
那寒凉的源头忽然没了……贺知煜恍然想起一事。
廖怀春看他神思恍惚,知他心中有事,自己不宜久留,病也已看完,便起身告辞了。
临要走时,贺知煜又忽然道:“廖兄,我……还有一事。”
廖怀春看他面色犹豫,道:“知煜请说。”
贺知煜偏过头,似乎有些难言:“廖兄,可否有药……可治心绞之症……时有发作,实在是,难受得厉害。”
廖怀春叹了口气,道:“知煜,你这是心病,需想开些,无药可医。”
贺知煜垂下了眼睛,低声道:“嗯。”
廖怀春知他定是因为夫人之事,心痛难捱,劝解道:“唉,人已去了,虽是有些难,但你也需节哀。便是能治,也都是些旁门左道,食用伤身。有些虽能短暂惑人心智,减轻痛楚,但长期服用无异于毒药。知煜,莫作此想才是。”
贺知煜似是已被说服,低声又道:“嗯。”
廖怀春离去了。
贺知煜唤一直候在外间的竹安:“竹安,我书房中,架上第二个阁子里有一锦盒,里面放着一段玉镯。你寻人带去给祖母,帮我看看
那玉镯到底是何物。”
之前在温泉镇,孟云芍手上的玉镯碎了,虽她用手帕包了大半,贺知煜当时也拿了一截,想找个类似玉质的镯子再给孟云芍。因她说要先同母亲说过,一直搁着也没动,后来又没了下文。
竹安得令,道:“好,我这便去办。世子还有何吩咐?”
贺知煜又道:“你去信给子墨,让他得空过来一趟,我有事情同他说。”
竹安识得黎子墨,是上次一同和贺知煜配合剿匪的副将,亦是他的生死挚友,亦是道好。
贺知煜又叫住了竹安,似乎是想再说件事情,犹豫了片刻,还是让他先走了。
第45章 火葬场开启 回家咯~
贺知煜本想着差竹安去寻些廖大人口中所言的药来, 或可解一时之痛楚。
但廖大人所言却撕碎了他的幻想。
心病所需乃是心药,旁的东西不过也是饮鸩止渴。
人有生老三千疾, 唯有相思不可医。
既是无药可医,便由着自己病着吧。
这一点心头的痛楚,也许亦是他与她之间的一层深深的羁绊。反而全了他们之间,最后的夫妻情分。
贺知煜等到黎子墨过来,先看了他带来的一些重要呈报,又同他交待了些城防公务的事情,诸如整体布局、人员安排、重点部署、调配之法等, 他说得详细,黎子墨也一直听得认真。
可是黎子墨却觉得这仿若“托孤”一般细致的交待越发奇怪,越听越不对, 忍不住问道:“将军怎么说得如此详细?”
贺知煜停顿了片刻, 道:“皇上让我休沐三月,但城防之事一日不可耽搁, 之前我去北境之时, 也常是你代理的, 如今我再同你说仔细些,以免有何错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