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暗自盘算,忽听到贺知
煜的声音冲着自己:“天已晚了,表妹请回吧,我要安置了。”已全然是送客的意思了。
孟云芍有些奇怪,这才刚刚戌时,世子便说要安置,估计是不想再同岳舒窈周旋,想找个理由打发她走了。
岳舒窈被徒然送客,有些不悦。但又一想时日还久,也不急在这一刻,何必争一时朝夕,勾起了清甜微笑:“那舒窈先回去了。”
岳舒窈关了门,走出去一段,又想起刚才的食盒忘记带走,想去取回来。
她刚走到门口,只听得里面“当啷”一声,似是有杯盏打碎了。
岳舒窈正想推门进去看看究竟,却又听到孟云芍小声“啊”了一声,轻轻叫了声“世子”,声音便被瞬间淹没,了无声息。
岳舒窈有些怔愣,虽还没全然明了,却已直觉有些不妥,收了正准备推门的手。
接着,屋内又不时传来“唔”“唔”含混不清的声音。
这一次她听得真切,是唇齿激烈相交时情难抑制的响动。
那声音低沉压抑而伴着隐秘愉悦,在冰凉夜风里轻弹起巫山云雨的前奏,诉说着屋内悄然绽开的春之秘境。
岳舒窈虽仍在闺中,却也识得一二。瞬间涨红了脸,快步跑开了。
这一夜,贺知煜把孟云芍折腾得不轻。
他心里带了些气,气孟云芍,也气自己。
气她不能干干脆脆拿个态度出来,气自己含含糊糊断不清楚。气这周遭的一切,乌七八糟,纷纷乱乱,条条道路都未朝着他设想的方向铺展。
他要一遍遍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好叫她记得自己才是她的夫君,唯一的夫君。
她答应过他的,此生不能改。
他该是找个机会带她进宫,让她瞧瞧宫里那棵千年的连理枝,遮天蔽日,亭盖苍苍,那才是他模模糊糊想象中他们以后的方向。
上次廖怀春说她体质寒凉,于子嗣上困难些,可也没把话说死。他觉得事在人为,他们都还那么年轻,多努力些,总该是没错的。他不信他们在此事上无缘。
他不贪心,他想要一个长得和他们两人都像的孩子,男孩女孩都好,他会好好教导他,不会像父亲一样让他从小尝尽冷漠和严苛。
贺知煜身上好闻的幽兰松柏香,初闻清冷入肺,再嗅雅香及魂,同他的体温和热吻一起,在孟云芍周遭织就了天罗地网,让她逃脱不得,插翅难飞。
孟云芍已受不住,一双杏眼红了又红,却忽然模模糊糊地想,虽然她做这香的时候他还并没出现,但贺知煜却是比旁人都要更适合的。
她想同他说上一句,便开口道:“世子……”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
贺知煜却又低声道:“别叫世子。”又用滚热的唇把她的声音堵了回去,只剩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如泣如诉。
别叫世子,叫三郎。
……
翌日,贺知煜陪着孟云芍在贺家一个专门会客的地方瑞雪堂,见了一天的各色人物。
岳舒窈非要跟着,既是婆母发了话,孟云芍也没有阻拦。
岳舒窈其实对这些事毫无兴趣,只是拗不过姑母,本打算若是孟云芍说句“不便”就顺水推舟不来了,结果贺知煜要来,还有昨日说的江大人,都勾起了她的兴趣。
累了一天,已到傍晚。岳舒窈等了一天也没等到江大人,已十分疲乏,昏昏欲睡,对着孟云芍道:“嫂子,我去旁边的屋子吃些东西。”
孟云芍点点头:“好,你先去休息。”
岳舒窈前脚刚走,后脚素月便快步走进了厅堂,同孟云芍道:“少夫人,江大人要到了。”
旁边的贺知煜听闻,对孟云芍做了个示意坐下的动作,独自出门去迎。
走到门口,正巧见江时洲带了几个仆从过来。
他仍是一身白衣,却在飘逸中多了贵气,上面暗绣有节节同样白色的拔竹,靠着层叠密线织造出光影变幻。腰上束着一条浅金腰带,更显身姿挺拔修长。
贺知煜一眼便看见,江时洲的束冠上,装饰着一枚极像孟云芍盒子里那枚的冠玉。颜色、样式都十分相似,只是瞧着没有孟云芍那枚名贵。
江时洲见到贺知煜,收了脸上的春风暖阳的笑,却也并不意外,哂笑一声道:“贺大人,你倒是和我想的有些不同。我以为,你是从不会主动休沐的那种人,今日竟也能出来。”
贺知煜冷淡道:“江大人与我并不相熟,又怎知我是什么性子?”
江时洲经过他,贺知煜留意了他身上的味道。
空无一味。
贺知煜这才心情好些,暗自笑了笑:“那香……终于用完了?”
江时洲斜瞟了他一眼:“没有。只是我与你不同,我不愿在这种地方让她为难。”说完便转身走进了瑞雪堂。
江时洲坐定,摊开几份契约,对孟云芍道:“孟姑娘,这几位都是在官府挂了名的公证师。只要当着诸位的面再确认一次,签过之后,咱们这次的生意就算是成了。”
孟云芍听闻,正要提笔,贺知煜阻拦:“我来代夫人签吧。”
江时洲笑了笑:“贺大人,这本是孟姑娘自己的事情。你又何必代劳?”
贺知煜拿起笔,正色道:“我朝律法第七十六条,女子采买购置商铺者,可由丈夫代为签字。我和孟氏是官府留存公证的结发夫妻,我来代之,十分合理。以后你再有事情,直接寻我便是。”
江时洲似是毫无意外,薄唇依旧含笑:“话虽如此。但律法也规定,若是将来孟姑娘和贺大人和离,需再办转移手续,倒是免不了有许多麻烦之事。”
贺知煜听闻,脸上起了戾色:“江大人!”
江时洲轻笑如风:“不过是贺大人讲了律法,就顺道一提,贺大人不必挂怀。”
孟云芍刚刚默不作声,此刻却突然道:“还是我自己来签吧。”说着未及贺知煜反应,便从他手中接过了笔。
孟云芍瞧着这份契约,倒是比之前厚了不少,询问江时洲:“江二公子,与上次有何不同吗?为何瞧着厚些?”
江时洲客气有礼:“商法规定,公证之时,已是最后敲定。需将个中细节之事全部补于附加条陈之中。孟姑娘,还请你仔细看过,无误再签。”
孟云芍草草翻了一下,前部确与上次基本相同。那附加条陈里密密麻麻全是小字,她略略读了几行,也全是些听起来没什么内容的场面话。
她本想再细看看,只听贺知煜道:“还是我来签吧。”说着便要伸手过来拿她手中的笔。
孟云芍听闻,也没顾上再读,草草动了笔,埋头签完了,才微笑道:“不必劳烦世子了。”
旁边的江时洲把一切看在眼里,但笑不语。
贺知煜怔了片刻,心中升起一道难以言喻之感,却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好了,这便签完了,江大人你可以走了。”
江时洲对各位公示人道:“感谢各位今日临场见证,江某谢过各位。这就可以回去了。”听完江时洲的话,几个人纷纷离开了。
贺知煜冷言冷语:“他们都走了,你如何不走?”
江时洲瞧他样子有些好笑:“听闻贺大人要同我商量去贺氏学堂讲学之事,不如今日一并聊过?”
贺知煜盯着他看了片刻,脸色没什么变化:“你听谁说的?”
江时洲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笑道:“这倒是奇了。不是贺大人自己同父亲说,知道轻重,要与我交好,请我去贺家学堂讲学吗?”
贺知煜想了想,八成是自己那个脑子不灵光的二哥,听父亲说了要同江氏交好,还真以为自己和江时洲关系不错,便巴巴地赶过去,同江时洲说了许多。
江时洲一脸浪荡无谓:“我是无所谓的,我入朝堂前,常年随父亲游历讲学,多讲几场也是无妨。只是不知道贺大人想听什么,律法,茶道,还是制香?我全都懂。”
贺知煜看着他,目光炯炯:“江大人说笑了,江大人是当朝状元,讲这些又有何兴味?听闻江大人文采飞扬,妙笔生花。想来定是对诗词文章极通的。那不如请江大人讲些夫妻和顺的诗词,也好教族中子弟明白夫妻齐心,方得家族昌盛。比如苏
轼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比如汉乐府的‘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江时洲哂笑一声:“‘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贺大人竟觉得这是好诗?若要讲情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喜欢‘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还有……”他看向孟云芍,收了面上的笑容,道:“柳永的《雨霖铃》:‘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孟云芍听江时洲这些言语越发于礼不合,低声喝止:“江二公子!”
孟云芍不愿再听,起身道:“两位且先聊着,家里还有诸多事情,孟氏先同表妹回去了。”说着便要离开。
江时洲却喊住了她:“孟姑娘,我还有事情。”
孟云芍转头:“我与江二公子的生意到此已走完了流程。后续去官府备案,孟氏会请府中的师爷代为处理。以后也不必再见了。”
贺知煜听闻,脸上的冰雪瞬间消融了些,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
江时洲却依旧笑颜如玉:“孟姑娘,备案虽可代办,但有一事却不行。”
孟云芍奇道:“还有何事?”
江时洲:“请细看这条陈。此中说道,如新东家经营不善,若半年内出现亏损,则前东家有权宣布此约作废。”
孟云芍有些莫名,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已隐隐感到有些不安:“这条我看见了。那又如何?这距离半年还早,还未知分晓。”
江时洲不徐不疾,指向契约:“还有这里。为避免此种情况出现,旧东家需准备一十二次讲解,包括茶行门道、铺面以往情况、所售品类介绍等,每次需不低于一个时辰。新东家必须来听,不可由人代劳。”
孟云芍和贺知煜面面相觑。孟云芍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江时洲耍了,有些怒从心头起。
江时洲继续和风细雨般轻言:“如果出现由夫妻代签契约的情况,则需夫妻均来。若是没有,则只需由当事人来便可。”他对着贺知煜微笑:“贺大人,我已都考虑周全了。”
孟云芍听了终于忍不住,咬着贝齿:“江宛!”她怒目圆睁,却又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
写进条陈,签了契约,又得了公证。她是无力可改,说什么也无用了。
江时洲确是有激怒她的本事。
今日来之前,孟云芍想起上次贺知煜同她闹气的事情,便是嫌她生江时洲的气。
她虽不明就里,但这次一直暗暗告诫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再生气。可是临了,还是没有控制好自己。
她想起少年时,他便总是顶着一张人畜无害温和知礼的脸,对她说过不少谎话,激得她生气。
说是要让她同去听学,其实是骗她去看南城街上戏班子新排的《西厢记》,她生气,最后却还是看了。
说是家中有事不能赴约,其实偷跑去揍了学堂里抢孟云芍香囊的纨绔,弄得浑身是伤,她生气,最后只剩心疼。
便只是这个人,能让自己怒意四起,失了分寸,却又无可奈何。
贺知煜瞧见此间行状,孟云芍面上薄怒,眼中却又似有些哀伤,亦失了平静面色:“江大人!你如此做岂是君子所为?”
江时洲很是无所谓:“君子?我几时说过我是君子?再说了,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我说了要仔细瞧瞧,你非要和孟姑娘抢夺谁来签,自己不让人细看,便要怪我吗?你们永安侯府素来看轻经商,你不懂个中蹊跷,还需我教你吗?不过,”江时洲对着孟云芍道:“孟姑娘我是可以教的。与人签契需注意之事,我会放在一十二次讲解中的一节,定让孟姑娘所得非虚。”
他看着孟云芍满脸得逞的笑意,孟云芍却蹙着柳眉似有愁容,旁边站着的贺知煜更是面色冰冷不悦。
岳舒窈便在此时推门进来了。她听人说江大人来了,便又想过来看看。
一进来,岳舒窈就察觉到厅中气氛微妙,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不过岳舒窈看着江时洲,更是有些惊叹。
几乎是一瞬间,她脑中有种“原是世间并非只有贺知煜一个青年才俊”之感,忽然懂了几分孟云芍的劝解。
江大人长得是极能入眼的,丰神俊秀,仪表非凡。但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种和风化雨的气质,仿佛再困难的事情,再冰冷的人,都能在他春风拂槛的笑里消融,叫人安心。
江时洲见到有外人来,收了得意眼神,又端出了和煦公子的作派。但刚刚的一缕异常,终是没逃过岳舒窈探究的眼睛。
孟云芍看见她过来,柔声招呼:“表妹过来了。”又对着贺知煜道:“世子,我家中还有事,咱们这便回去吗?”
贺知煜:“你同表妹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