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死在他的剑下,等待他的是一道送上门的圣旨——
昭勇将军冯遇,智勇双全,奉主忘身,赴汤蹈火,屡建奇功。着封忠勇侯,食邑三千户,赐丹书铁券,钦此。
冯遇跪地谢恩,热泪盈眶。
云葵这才注意到他面上烧伤已然痊愈,皮肤恢复了原本的光洁平整,也称得上相貌堂堂,一身虎将风范了。
可她记得这森寒漆黑的眼睛。
这就是刺杀太子殿下的黑衣人首领!
云葵缓缓醒来,眼前便是太子剑眉高鼻、清冷矜贵的面容。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指尖滑过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感受到他温热的皮肤和尚在搏动的心跳,这才稍稍放下心。
「殿下,您在我梦里都已经死了几百回了……」
「好在那些人都没有得逞。」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抬眼便对上了太子漆黑的凤眸,她暗暗心惊:“殿下醒了?”
「怎么每回做完梦,他都能恰好醒来?」
太子问:“又梦到谁了?”
云葵不认识那名刺客,只能尽量将自己梦中所见实话实说,“我梦到了今日那名刺客首领,他杀了殿下,立下大功,被封为忠勇侯,还恢复了原本的容貌……”
太子沉声重复:“原本的容貌?”
云葵想起那副狰狞的面容时还有些后怕,抬手比划给他瞧,“他右脸受过伤,似乎这一整片都被大火烧伤过……对了,圣旨上说他叫冯遇!”
太子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冷肃下来。
原来是他。
昔日藏在重重迷雾之下的真相仿佛拨云见日般地浮出水面。
今夜的刺客。
被大火烧伤毁容、常年带着一方青铜面具的锦衣卫指挥使卢槭。
还有当年狼山一役,与敌方里应外合,致使大军困入重围的昭勇将军极有可能就是同一人!
二十年太过遥远,昔日狼山之役的蛛丝马迹早已无从寻觅,该毁尸灭迹的也早就被毁尸灭迹。
他也是深入北疆三年,将早已蒙尘的线索抽丝剥茧地理出来,这才查到了当年狼山一役乃是先帝麾下昭勇将军冯遇与北魏暗中勾结,且冯遇非但没有死在战场,而是失踪了。
太子从一年前就开始寻找此人,甚至在回京之后,故意在淳明帝面前提及冯遇之名,淳明帝若心中有鬼,必然有所行动,他便可根据异动查到此人的下落。可时至今日,底下的暗卫也没有查出任何结果。
原来是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卢槭以锦衣卫的身份在御前效忠十几年,指挥使之名如雷贯耳,无人不知,却因容貌尽毁,以及二十年来身形的改变,便是朝中同僚也从未认出过此人。
云葵看到他的表情,隐隐知晓这人不简单,难不成她又帮他解开了什么谜团?
就像先前梦到宁德侯世子与玉嫔有染,这回她又立功了?
太子眼神里藏着刀锋慑人般的冷意,可云葵知道,这冰冷的眼神不是对她。
她小声启唇:“殿下?”
太子想通一些关节,眸光缓和下来,下意识揉揉她发心,“你可真是孤的福星。”
云葵心里欢喜起来:“我又帮到殿下啦?”
太子:“嗯。”
云葵:「那岂不是又能要到赏赐了?」
太子眉梢带笑:“想要什么?”
云葵这回仔细想了想,“我有个想法,既能帮到殿下,又能保全自己。”
太子没有听到她的心声,却隐隐察觉不对。
果然听见她道:“殿下若当真要赏我,不如封我个女官当当?宫中六局一司,尚服、尚食、尚寝我都可以去,就尚寝局吧!往后专门负责殿下燕寝和御幸。殿下若是想我了,或者想让我入何人的梦,便着人传召一声,我自是无有不应的。”
「做了女官,俸禄自是远超从前,且有了品阶,便是太子妃娘娘也不能轻易处置我。」
「如此不光在宫中如鱼得水,将来出宫,在官宦世家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可她说着说着,便发现太子脸色愈发沉冷下来,看得她心里直发毛,只能退而求其次道:“我……我也不是上来就要做尚宫,从七品典设做起也是可以的,我还年轻嘛……”
「真小气!」
「回回都说要赏,说了又黑脸,太子殿下你真的很难伺候!」
第53章
淳明帝一夜未眠。
他知道卢槭会在今夜灯会动手, 由他亲自带人,召集了手下几十名高手,未必没有胜算。
太子的剑术的确不容小觑, 可头疾永远是他对招和作战时的隐患,尤其是上元灯会这种极度嘈杂的环境,更容易诱发头疾。
先前那数支流箭便是在他头疾发作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给了他重重一创,今日的上元灯会,同样是天时地利。
可淳明帝万万没想到, 还未等来卢槭的消息,乾清宫却率先传来了千都门灯塔坍塌的消息。
工部尚书薛敬之与左右侍郎连夜进宫请罪。
淳明帝在得知并未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 仅有十几名官兵与百姓受到轻伤时, 心中大大松了口气。
但当他知晓这一切都是太子早就查出灯塔存在的隐患, 且早在暗中部署,才能在今夜坍塌之前及时撤离百姓, 他的心情就隐隐复杂起来。
甚至还有几分怀疑, “太子是如何将人吸引到水镜台的,仅仅一出戏,能将半条御街的百姓都引过去?”
负责灯塔修建事宜的工部员外郎刚从千都门回来, 知道此番追责下来,自己必定凶多吉少,此刻浑身直冒冷汗,牙关打着颤, 却又不得不回话:“台上唱的是……是宁德侯世子与玉嫔二人的奸情……”
此话一出,淳明帝脑海中两眼一黑,短暂的怔忡过后,浑身气血迅速上涌至颅顶, 若非捏着拳头死死稳住情绪,只怕就要栽倒下去。
底下群臣跪地喊道:“陛下息怒……”
淳明帝没办法息怒,二十年来始终波澜不惊的帝王此刻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疾步上前,猛地一脚踹在那工部员外郎的肩膀,从牙缝中挤出一声怒骂:“你中饱私囊,利欲熏心,置律法于何地,置朕的颜面于何地?”
这一脚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踢得那工部员外郎重重摔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还只能忍痛跪正身子,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求饶。
底下人纷纷跪倒在地,额头紧紧挨着地,浑身发抖,不敢抬头去看君王的表情。
良久之后,淳明帝压抑着喷薄而出的怒意,缓缓理清了思绪。
太子明知今日灯塔会出事,却没有提前告知工部及时维修稳固,也没有通知京卫提前防范,而是放任那灯塔坍塌,自己再暗中部署,将皇家丑事编成戏曲引开百姓,既能避免人员伤亡,还将后宫秽乱闹得人尽皆知,让他颜面扫地,顺便成全了自己的美名!
一举多得,好一个太子!
淳明帝死死攥着拳头,忍着滔天的怒意,才没有将面前这些贪污渎职的酒囊饭袋当场处死!
等到卢槭回宫复命,淳明帝想也知道,今夜刺杀又失败了。
卢槭右侧小腿受伤,一瘸一拐地进殿,吃力地跪在地上:“微臣……”
话音未落,淳明帝大手一挥,案前堆积如山的奏折尽数甩落在他身上,“废物!”
卢槭赶忙伏地请罪:“微臣没有料到今夜太子早有准备……”
淳明帝脸色铁青,原地疾步转了两圈,“朕要你何用?灯塔隐患你查不出来,太子带了多少人出宫,暗中谋划什么,你也一无所知,难不成当真以为他今夜出宫只为博佳人一笑?”
卢槭忙道:“是微臣失察,请陛下降罪!不过太子的确从头到尾护着那名侍寝宫女,微臣才有机会在他腰腹伤了一道……”
淳明帝不想听这些,换做从前,太子重伤,他还能痛快地出口气,再考虑其中有何文章可做,可现在他不想再等,除了彼此之间最后一层脸皮没有撕破,太子回京这三个月以来,已经接二连三给了他太多“惊喜”。
东宫大清洗,直接将严刑拷打致死的细作送回坤宁宫,引得前朝后宫议论纷纷;
查出去年祭祀牲畜病死的真相,逼着辰王交出自己的心腹;
除夕大宴,明知谢怀川与玉氏有奸情,却丝毫不顾及皇家颜面,骗他出面,众目之下当场捉奸;
今日更是将他后宫丑事传唱得人尽皆知!
想起他费尽心思极力遮掩的皇家隐秘就这么被传得沸沸扬扬,成为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淳明帝胸中便如烈火焚烧,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他可以封口整个朝阳殿的宫人,却没有办法堵住悠悠众口,把今日在场的所有百姓赶尽杀绝。
太子就是看重这一点,想让他名声扫地,让堂堂帝王成为百姓口中的笑料!
淳明帝眸中闪过嗜血的狠戾,咬牙切齿道:“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尽快除掉他!他若不死,将来死的便是你和朕!”
卢槭目露凶光,当即领命。
至于千都门灯塔塌陷一案,若不严查严惩,淳明帝无法向天下百姓交代,多年明君之名都将受到朝臣与百姓的质疑。
工部尚书薛敬之是他的心腹重臣,如今灯塔坍塌,工部上下涉事官员必然逃不过一番革职查办,薛敬之作为尚书首当其冲。
淳明帝命锦衣卫与大理寺深入调查灯塔坍塌原因,最后锁定了贪污维修公款、采用劣质材料、拖延工薪逼死工匠的几名官员。
工部尚书薛敬之革职查办,左侍郎罚俸三年、降三级调任,右侍郎中饱私囊,杖责八十,流放边疆,而负责灯塔修建的工部员外郎直接判处抄家斩首,另一名郎中及三名监工贪污百两以上,皆被罚没家产,秋后处斩。
工部年初事务繁忙,营缮、山林、水利、屯田,事事都要规划和筹备,而原本是宁德侯管理之下的户部也是群龙无首,太子便趁此机会举荐了两名官员顶上户部和工部的官职。
这二人原本在太子讨伐北魏期间,被淳明帝明升暗贬,调离京城,眼下淳明帝只能硬着头皮将人调回来。
官员升迁任免归根结底就是淳明帝与太子之间的较量,只要太子一死,他与先帝这些拥趸大臣,淳明帝都可以慢慢地除去。
只是淳明帝年初已经处置了宁德侯为首的一众官员,短短数十日,又是整个工部大清洗,一时朝野动荡,人人自危。
淳明帝思虑再三,让锦衣卫将消息放出去,上元千都门灯塔坍塌事故,实为太子铲除异己之举,只有扳倒这些工部官员,太子才能扶持自己的心腹上位。
谣言很快在朝臣与百姓间传开,那些原本就畏惧太子淫威的老百姓对此深信不疑,很快风向扭转,连太子举荐的那两名官员也遭到了百姓的指责谩骂。
当然,依照淳明帝伪装多年的心性,人前依旧对太子保持着和睦的叔侄关系。
这日御书房议事,太子好整以暇地盯着卢槭微跛的右腿,“卢指挥还未痊愈么?”
卢槭道:“让殿下见笑了。”
此次右腿受伤,卢槭对外宣称是府上后院失火,右腿被烧断的房梁砸中,在家中养伤半月方能下地,至今仍旧行动不便。
太子笑道:“卢指挥为陛下赴汤蹈火,便是重伤在身依旧勤勉奉公,孤甚是钦佩。”
他又望向淳明帝道:“只是卢指挥如今行走不便,再委以重任恐怕不妥,陛下也该提拔新人上来才是。”
说到这,淳明帝本能地警惕起来,“卢槭办事稳妥,有些事交给旁人,朕放心不下。”
太子笑道:“话虽如此,可叫旁人看起来,还以为陛下手中无人可用。况且锦衣卫为帝王亲军,代表的是皇家风范,提拔的向来都是身手不凡、仪表堂堂的侍卫,孤倒有一名人选,陛下可愿意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