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平静,偶一微风吹过漾起涟漪。季窈盯着那一圈圈的波纹,情绪不高。
“小果儿的案子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莫子衿到底怎么死的?何时死的?到底是不是他把小果儿骗进捕兽夹,害小果儿身亡?那三具被大雨冲出来的孩童尸体又为何会出现在盘龙山上?这三件事到底有没有关系?我一天没想明白,这觉就注定一天也睡不好。”
面容沉静的郎君沉吟片刻,复抬起头看着季窈,冷静分析,“三件案子我虽没有参与其中,个中细节倒也有所耳闻。要说三件案子的共同点,一是都发生在盘龙山,二来死者都是五到八岁的男童,三嘛,就是失踪之前都曾被训诫或者教训过。”
“什么?”季窈听出不对劲的地方,侧目看过来,“没听说他们失踪之前都被教训过啊。”
京墨笑得和善,耐心解释道,“那小果儿的婆婆原本对此事闭口不提,只说孩子是自己跑出去不见的。后来是是陪同杜娘子去到衙门领尸体的时候才趴在尸体上痛哭流涕,无意间说出了自己曾打骂过他,悔不当初的事来。杜娘子又是伤心又是难过,好几次哭晕过去。李捕头和其他官差在一旁静静听着,从衙门出来的时候刚好碰到我,顺便聊了几句;掌柜今日去看的那三个孩童听说是在书院被先生训斥过后一同散学离开,继而接连出事;至于莫子衿当初被那莫老三训斥几句后失踪一事,如果我没记错,还是掌柜你提起的。”
说到这,京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提示她道,“我没记错的话,当初莫老三曾提起莫子衿也刚开始念书,这龙都东城边又只有一间书塾……”
“那至少他们四个就联系起来了!”季窈激动到站起,心里重新燃起熊熊斗志,“好,明日就去他们念书的书塾瞧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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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春雨未停,季窈用过早膳也不等雨停,拿起门边油纸伞就准备出门。伞尚未完全撑开,少女胳膊被人从后面抓住,转身回头,对上杜仲冷漠的眼神。
“不让你去还衣服,非要去是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哦,”她反应过来,收伞答道,“我不是要去衙门。”
他目光阴冷,不发一语,摆明不相信她。季窈干脆将另一把伞递给他,转身撑开自己的伞走到雨里。
“那你陪我去罢。”
簋街坐落在龙都南城正中心位置,离东街不远。两人各撑一把青绿色画仙鹤和喜鹊的油纸伞立于雨中,女娘明媚娇艳,郎君清冷高大,远远看去,宛若画卷中走出的一对璧人。
拐过人来人往的东街街口走过护城河石桥,在一柳树成荫的连排石墙边,上好的黄花梨木牌匾上书“知柳书院”四个苍劲飘逸的大字。季窈与杜仲在门边停步,身边不时还有身穿书生素色长衫的小童一路顶着细雨,嘴里一边嚷嚷着“快要迟到了”一边从他们身边跑过,头也不抬就进了书院。
“请问,先生在吗?”
学堂正当间的位置上坐着一靛蓝色长衫的年轻郎君,看模样至多也就二十五六的年岁,瞧见门外有人往里头张望,放下手中书卷走出来。
“何人到访?”
季窈收伞放在门边,迈步进去说道,“先生好,我是南……”
南风馆三个字还没说出口,杜仲手肘轻碰她一下,接过话头道,“前些时日舍弟被人发现莫名死在盘龙山上,死因不明,凶手也无从查起,实在叫我们痛心疾首。舍弟虽然顽皮,但本性不坏,所以我们便打算来拜访先生,看能否从先生处打探到任何有关舍弟遇害有关线索。”
年轻郎君见他目光澄澈,丝毫不闪躲,侧眸思忖一阵,复抬头道,“来人可是郑穆行的哥哥?”
郑穆行?难道是三个遇害男童其中一个的名字?
杜仲闻言点头,不带一丝犹豫,“不错。还请先生帮忙。”
二人跟在年轻郎君身后进来,聊了一阵才知道先生姓胡,七年前中了举人之后因家中亲人病重,没钱再考,便留在龙都做了教书先生。前些时日遇害的三个孩子里,李二狗和郑穆行家中相互认识,仗着家底殷实在书院里横行霸道,而第三个孩子谢存则刚好是经常被他们俩合起伙来欺负的那一个。胡先生若是在书院里逮到他们二人作恶,倒也会规劝、惩戒一番,可出了书院是何等情况,他便不的而知。至于说起七年前走丢的莫子衿,他也有一点印象。
“那孩子算是我教书以来遇到的第一批开门弟子,也是那群学生里最聪慧懂事的一个。他爹爹曾经将他卖掉一事我何曾听人提起,他在家经常挨打挨骂,身上新伤旧痕好了又再添,实在可怜。”
“那他失踪之前,可有别的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吗?”
“这……”胡先生手扶下颚,蹙眉回想起来,“往日他都是个不爱说话也从来不笑的孩子,可他失踪前大约……大约半个月左右吧,我便经常看见他状态非同寻常,要么兴致高昂,拉着同学谈天说地,大笑不止,要么昏沉欲睡,整个人没精打采,当天的课一句也背不下来。我那时还道他是因为家中亲人影响,所以也不忍责备,只任由他去。”
时而高亢时而昏沉?确实奇怪。
杜仲目光敏锐,开口问道:“那舍弟和李、谢他们三个最近也有类似的表现吗?”
“这倒没有。”越过杜仲肩头,胡先生似乎看到了什么,整个人突然紧张起来,起身拍拍衣衫,开口打算赶他们走,“学生来齐,我也要上课去了,二位不送。”
虽然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季窈与杜仲对视一眼,也只好起身告辞。两人走过学堂正中,少女远远瞧见左侧最里面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她赶紧提裙跟上去,轻松将人拦在面前。
“杜娘子?”
第106章 外室 暗通款曲,私相授受。
没想到会在知柳书院里见到杜娘子,季窈惊讶之余,带上写许疑惑。
“杜娘子,你怎会在这里?”
且不说小果儿已经去世,就算他还活着,孩童不过五岁,万是不到上学堂的年纪。她又怎会出现在这学堂之中?
杜娘子换了一身粗布麻衣,苍白的脸色透着病气。她看见面前人是季窈,又将目光移到门外杜仲和胡先生的脸上,表情有些难堪。
“季掌柜,我是、我是……”
“杜娘子是我雇佣来来书院洒扫、整理留宿学生房间日常清洁的。”
龙都东城这边只有这一间书院,不少学生还是从城外赶来进学,时常有不能及时出城,需要留宿城中的情况出现。胡先生就将书塾最里面两间空置的屋子收拾出来,供学堂学子需要时留宿。一来二去,书院里的活渐渐多起来,他一个读书人收拾杂物、整理房间总是不够细致,也懒得将看书的时间分出来做活计,于是就请了杜娘子来定时定期打扫。
季窈想起杜娘子也曾说过,家中夫君耕作,她就在外头做些零活补贴家用。
看着季窈恍然大悟的表情,杜娘子脸上平白无故生出一丝局促,冲面前三人点头示意后就转身匆匆走开。
回馆的路上,天色已经放晴。季窈想起方才介绍自己的时候,杜仲打断了她,抬头朝身边人问道,“诶,方才我同那教书先生说我们是南风馆的人时,你为何打断我?”
高瘦郎君斜她一眼,眸色淡然,“那个白面书生一看就是和衙门里那个小白脸一样,不过是个死读书的死脑筋,断然是不会接受两个从男倌馆里出来之人的盘问。我敢保证,你若亮明正身,他连门都不会让我们进。”
“严大人才不是那样的人……”不过从他处理无意间看光自己身子这件事的做法来看,这读书人的脑筋是有点难转弯。季窈轻咳一声,决定转移话题,“那你觉得这一趟,咱们还算有收获吗?”
话音未落,两人从一个卖春茶的小贩摊位旁边经过,刚好看到梁之章背着竹篓坐在那品茶。一口春茶热热喝进嘴里,他咂巴两下又吐出来,端着茶盅朝小贩嚷嚷,“你这明前茶不好,涩口味淡,一点茶叶也无,简直就是骗人。”
小贩一把接过茶盅喝了一口,末了心里不服,开口说道,“不可能,我这是在盘龙山上鲜摘鲜制的,上头茶树都种了五六年,味道从来都没问题的!”
梁之章从茶盅里单拎出一枚茶叶杆,在手心细细揉碎,捻须笑道,“你自己闻,有香气没有?”
看人吵架,从来都是少女最爱的消遣之一。季窈来了兴致,先茶叶小贩一步凑上去闻了闻他手心茶叶碎,眼中精光闪烁。
“好像是比不上其他茶叶香气浓郁。”
小贩仍是不服,只把季窈看作梁之章的同伙,叉腰故作硬气道,“都泡了这么久了,饶是香气再浓也泡淡了,小娘子我看你长得水灵,怎的同这个老头合起伙来想欺负我不成?”
梁之章听小贩说他是老头也不恼,只捻须微笑,平静说道,“总之,你这茶树多半已经坏死,产出的茶只会一批不如一批,老夫劝你趁早换座山头,趁谷雨之前新栽种一片茶树为妙。”
说罢,他甚至从袖子里掏出茶钱放在桌上,拂袖而去。
季窈见状赶紧跟上,拉着杜仲走在梁之章身后。
“梁大夫这是刚上山采药回来?”
梁之章看她一眼,不甚耐烦道,“季掌柜不去抓杀害小果儿的贼人,关心我这老匹夫做甚?走开走开。”
季窈闻言笑得殷勤,仍旧跟在他身边,三人一起朝济世堂走去,“我是有事想请教梁大夫。”
“何事?”
脑海里,那三具孩童尸体后脑和鼻孔里的黑斑,少女左右看一眼,确认近遭无人后才小声开口问道,“我想请问梁大夫,什么情况下,尸体身上会出现成片的黑色斑点?”
“黑色斑点?那不就是人在年老色衰之后面部会出现的老年斑吗?”
“当然不是!”季窈有些心急,踮起脚尖凑到梁之章耳边道,“是、是七八岁小孩的尸体。”
问到自己精通的领域,梁之章来了兴趣,停下脚步认真思考片刻后回答道,“依老夫行医多年,这种情况兴许是体内某个脏器产生病变,导致的皮肤异常。可能是肝脏、肠胃,亦或是心肺。此刻病症极为凶险,如若不能及时发现并医治,等病痛发作之时,多半已是无力回天。”
肝脏心肺发生病变?季窈思考一阵,继续问道,“有可能是在外力作用下导致的脏器病变吗?”
“当然可以,长期生气郁结,亦或是饥饿劳累,都有可能将身体拖垮。这人啊……最是脆弱不堪……”梁之章继续往前,走悠悠走上几步后,转头盯一眼身后还在思考的季窈,“季掌柜这是发现了什么有用的线索?”
“暂时还算不上线索……”没得到确切的答案,少女有些丧气,垂头自言自语道,“就连今天冒着大雨专门去了一趟知柳书院,还遇到杜娘子,也都无甚有用的收获……哎……”
“还是有收获的。”杜仲在一旁淡然开口,看傻子似的眼神落在季窈脸上,“杜娘子既然出现在知柳书院,那么她的孩子如果偶尔被亲娘带到书院来就变得再正常不过。加上莫子衿,现在五个孩子的死就全部能联系到一起。”
“对啊!”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梁之章听到这句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季窈,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那教书先生和杜娘子……你们就没看出点什么来?”
啊?
季窈立刻嗅到其中市井传言的气息,拉着梁之章走到街边角落,迫不及待问来。
“梁大夫此话何意?那杜娘子早就嫁了人,教书先生也是个知书达理的文弱书生,这样的两人怎会有点什么呢?”
两人鬼鬼祟祟,像是躲在角落里说别人坏话的市井乡民。杜仲表情不屑,仍是跟过去。梁之章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浅笑两声缓缓道,“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想我济世堂是方圆百里最好的药铺,谁人伤了病了,挨了打了,都上我这里来看病。一来二去,自然什么都能知道一点。那教书先生自从雇了杜娘子做零活之后,两人暗通款曲,早就搞到一起去了。传言好几个学生无意间撞破两人奸情,私相授受,才会被那教书先生责罚,上我这敷药来。”
“那几个学生可是郑穆行、谢存和李二狗?”
“这老夫就无从得知了,不过确实是三个孩子。他们提起这事时还愤愤不平,表示以后念完书走出学堂,一定要将此等丑事抖落出去,以报先生责罚之仇。”
想不到杜娘子竟然背着自己夫君在外头有了个教书的外室,真是享尽齐人之福,啧啧啧。
可转念一想,季窈又摇头。
“不对啊,那三具尸体上面并没有外伤,只有那些数不清道不明的黑色斑点,至少说明最近胡先生都没有打过他们三个才对。”
梁之章闻言又是嘴角又咧开,像是在笑季窈懵懂天真。
“那身上的皮肉伤打多了,难免引起孩童家里人注意,若询问之下不慎被孩子们将秘密抖落出来,倒聪明反被聪明误。”说完他上前一步,将声音压得更低,悄悄凑到季窈耳边说道,“其实这世上还有很多伤,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别的不说,那皇宫里头嫔妃公主们相互斗智斗勇,这个欺负那个,那个责罚这个,身上的伤打多到死都看不出来。季掌柜你啊,还时年轻,见识太少。”
说完这句,他终于舒坦,整理好背上背篓继续往济世堂走去。
季窈站在原地怔愣一会儿,蓦然抬头,嘴唇微张感叹道,“我知道了!”
她突然激动起来,一边兴致勃勃自言自语,一边脚步不停朝衙门方向走去。杜仲没有听到最后梁之章靠在季窈耳边悄悄说来的那几句,在身后一拉将之拉住,眉头蹙在一起。
“知道什么了?回馆的路在那边,你这是往哪里去?”
“是针!”
“什么?”莫名的两个字像石头一样砸过来,杜仲一头雾水,松手将她放开。
“三具尸体后脑勺和鼻孔里的黑色斑点是针眼!”季窈难掩兴奋,双手紧握站在原地不住地跺脚,“凶手一定是怕被三个孩子的爹娘发现他对自家孩子进行□□上的打骂与折磨,于是选择用针扎的方式惩戒几个孩子,这样既能不留痕迹,又会让孩子们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对他言听计从,所以凶手一定是胡先生!我要去告诉严大人!”
这一番分析同上去似乎很合理,杜仲不满她最后一句还是提到严煜,反问道,“那斑点呈现黑色你又作何解释?正常被针扎最多出血,血液凝固后呈暗红色,断不会是你口中的黑色。”
“墨点啊!也许是他在惩罚这些孩子的时候不小心沾上墨水,才会在尸体皮肤上留下黑色的痕迹,那些不是斑点,是墨点!”
第107章 京都来信 我仍想在你身边。
季窈说完这番话就想走,被杜仲拉住。
“一切还只是你的猜测,如若最终衙门调查一番并非如此,岂不是又让那个小白脸看了笑话?再说,教书先生杀三名撞破自己与杜娘子奸情的学生情有可原,杀杜娘子的儿子却没有任何缘由,就更别说是七年前莫子衿的案子了。”
小果儿五岁,七年前杜娘子应该还是待嫁之身,若与教书先生往来便谈不上偷情。季窈思考一阵也找不到这其中关联,随口猜测道,“那有可能小果儿也曾无意间撞破自己娘亲与教书先生私情,胡先生怕他家去告诉杜娘子的夫君,是以才更加着急想要杀人灭口,也说得过去吧?”
此番猜测合情合理,验证的事情就交给衙门去做。
杜仲见劝阻无用,拉着季窈不准她再去衙门,只松口说让她把这些事情告诉三七,让三七给李捕头送个口信就算略尽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