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窈头一回看他失控,觉得有趣。衣服穿好后,边系最后一根带子边绕到他面前去。
“严大人无需道歉,我知晓你并非有意……”
谁知季窈走近一步,他就连连后退,闭着眼睛直接退到桌边,撞到桌角发出“咚”的一声。
“可是季掌柜你、你为何会在此处?”
“门房里还有值守的衙差,我站在那里终归有些妨碍到他。又想着把湿衣裳先脱掉,便选了来你屋里。”她终于穿戴好,看他脸红到耳根,渗血似的,局促慌张甚是有趣,忍不住嘴角上扬,“睁眼罢,我穿好了。”
严煜缓缓睁眼,看清季窈上半身黑色的长袍已经穿戴好,只露出纤长白皙的脖颈肌肤。少年郎平心静气,略平复心神后站直,只是呼吸还有些急促。
“我并非有意闯进来,只是方才检验尸体之时,遇到一些麻烦,就打算回书房查找旧日卷宗记档。”
她自然知道他是无心。
“是何麻烦?”
相比方才的沉着冷静,现在的严煜好像换了一个人,但凡季窈稍稍靠近他立刻浑身紧绷起来,脸上藏不住局促与青涩,带着季窈回到验尸房。
“这里。”
顺着他手指方向,季窈蹲身瞧见第三具孩童尸体后脑细碎头发里,隐约能看见一些黑色的斑点。沿着尸体后脑勺继续翻找,又在发缝里找出另外几处斑点来。
“这是什么?”
严煜要是知道,就不会有他撞见季窈换衣服那一幕发生。他摇头,引导季窈又往尸体面部看来。
“这里还有。”
大手捏住尸体鼻翼一侧,擒灯靠近,季窈看见尸体鼻孔里也有一些黑色斑点,比后脑勺发缝线里的更密集些,不禁疑惑更深。
“会是中毒引起的吗?”
“以我短短两年的断案经历而言,无法得出结论,只有等查阅书籍,再向城中通晓毒药一类的人询问之下,才能继续查下去。不过,现在基本可以断定,杀人的不是鬼,而是人。鬼魂没有实体,至多像之前杀害小果儿那样将他诱骗至捕兽夹中,断做不到埋尸。”
“也许是把小孩活生生吓死之后,他们自己掉下土坑的呢?”
说完这话,季窈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一个小孩尚且算是巧合,三个同时被吓死还掉进土坑里,简直天方夜谭。
少女复抬起头,关心起莫子衿那个禽兽爹爹来。
“那是不是莫老三的嫌疑岂不是就这样洗清了?他抓小孩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卖钱,断不会杀人。”
验尸完毕,两人走出验尸房,冲洗站在日光之下。
大雨将歇,只有零星的雨点不时落下,敲打砖瓦滴答作响。
严煜唤来衙差,吩咐他通知狱卒,将莫老三放走。
“三名孩童死亡时间他刚好在米行下货,整整两日与其他长工待在一处,所以他可以走了,在没有找到更多莫子衿与其他案子有关联之前,暂时不能确定莫老三是否有杀害自己儿子的嫌疑。”
衙差领命而去,刚走出三步又被严煜叫住,“等一下。”
季窈看他面露迟疑,沉默片刻后抬头说道,“将今日所有当差的人全部叫过来,我有事吩咐。”
“是。”
他要做什么?
季窈以为是宣布什么重要之事,心想他自然有他的考量,便忍住好奇没有开口。半盏茶的功夫,府里府外二十几个官差悉数到场,在衙门大堂四方的院落中站定,静候严煜指示。李捕头站在通判和师爷身后,头低得快埋进地里,心里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是专门把他们都叫过来看严煜给他降罪的才好,阿弥陀佛。
所有人站在严煜面前,看着身边明丽娇俏的少女与他并肩而立。严煜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今日南风馆季掌柜来衙门协助查案,费心劳力,所付出的辛苦大家有目共睹。她今日因淋雨临时换上我的衣衫,纯粹只是为她女流之辈身体着想。所以今日之事,在场任何人都不得私自传出去,若是此事传出,编造出什么不实的传言辱没季掌柜清誉,我定不会轻饶。在场所有人皆相互监督,一旦传言流出,全部连坐同罪罚之,听明白了吗?”
这……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原本还对突然的集合不清不楚的人此刻看见严煜身旁少女身材娇弱,怯生生地依靠在他边上,身上还裹着他的外袍,纷纷低头暗自乍舌,闭紧了嘴巴。
季窈被他莫名的澄清逗笑,憋得难受,侧过身去,把脑袋埋在他胳膊边小声说道,“严大人没必要解释这么多,如此郑重其事,倒成了你我好像真的有染一样。”
“自然没有!你我何曾有染?”
他否定的声音大些,惹面前一中官差头更低。见严煜没有单独将自己点出来惩戒一番,李捕头四十多岁一个壮汉长舒一口气,想到自己饭碗算是保住,忍不住抬头附和道,“大人说的对,大人与季掌柜清清白白,大家皆是见证,你们说对不对啊!”
这个时候不出声,怕是之后少不了让李捕头给自己穿小鞋。衙差们纷纷抬头,异口同声回应道。
“对!严大人与季掌柜清清白白,严大人与季掌柜清清白白!”
众人呼喊声越来越大,季窈自觉无地自容,捂住脸向严煜告辞,恨不得拔腿就走。
谁知严煜偏偏挑这时候将她拦住,众人见状立刻噤声,连呼吸都轻微。
“拉我做甚?”
“你忘了,你的衣服尚在我房中。”
“嘶。”
此言一出,全场男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再不敢开口。
季窈看他眉宇间一本正经,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番话存在多大歧义,往日大大咧咧的少女此刻头一回当着众人面羞红了脸,埋怨瞪他一眼,一跺脚三堂内书房走去。
本以为他是个聪明人,没想到是个呆子。
临到门口,季窈突然不想进去,就站在门边朝身后跟来的严煜发话。
“辛苦严大人帮民妇递出来吧,免得多次随意出入知府书房引起误会,又要辛苦严大人将府衙上下近百人召集起来开澄清大会,多费劲。”
也不知道严煜听没听出她话里讥讽,反正他是进去了,季窈在门口等一阵,看他面对自己放在太师椅上的衣服迟迟不拿起来,疑惑不解。
“严大人在犹豫什么?”
“这……”
顺着他颤抖的手指看过去,季窈才发现自己在脱中衣的时候连里面被雨水和汗水湿透的小衣一并脱了,此刻就放在中衣上面,十分显眼。
日暮黄昏,夕阳半隅金光洒进门,她甚至能看清自己雪青色小衣上绣着的两只鸳鸯。
少女再次羞红两颊,一个箭步冲上去将衣服拿起抱在怀中,抬头看他两眼,撞开他走了出去。此时门口官差尚未散去,看见季窈拿着自己的罗衫走出来,眼神暧昧不明,她想开口像严煜那样为自己辩驳一番,又只觉蠢钝无话,怕越描越黑,绝望闭眼,快步离开衙门。
回馆路上,季窈对于严煜方才那番行为,说不上心头是什么滋味。
他急于与自己撇清关系,是怕自己一个寡妇玷污他探花郎加当朝知府的身份吗?
那不然正常人谁遇到这样的事不是尽量规避不去提起,他反而干脆召集众人掩耳盗铃。
“榆木脑子、书呆子,读书读傻了的小白脸。”会一点仵作的能力有什么了不起,往常没有他的帮助,自己不也破了不少案子?
干脆靠自己把小果儿这件案子办了,让他刮目相看。
季窈一路骂一路走,等临到门口都没有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严煜的衣服。
杜仲看见那个熟悉的娇小身影走进大堂,刚准备起身下楼去接,看清她身上男人黑色外袍的一瞬间,眼神陡然转冷。少女远远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走到二楼楼梯口又停下,表情覆霜盖雪似得,叫她平白无故打一个冷颤。
再低头看去,她心里咯噔一下,咽了咽口水:完了。
第105章 知柳书院 “不知羞!”
戌时三刻,南风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商陆从霓裳羽衣教坊里新找来六个会挑沙洲飞天舞的优伶来,都是从未沾染女色、未破身的少年郎君,个个貌美如花,一举一动皆是轻盈,看得台下女客们感叹声连连。
穿着严煜黑色长袍的少女被二楼走廊上高瘦的白色身影目光锁定,她假意没有看见他,移开目光的同时赶紧穿过人满为患的大堂,打算逃之夭夭。
可她还没走过回廊,顶着从池塘边吹来的阵阵春风正低头小跑,杜仲施展轻功轻松来到她身后,一伸手就将她衣领提起来,成功将季窈像拎一只小兔子一样逮回面前。
“急着去哪儿?”
逃跑失败,她还抱着自己的衣服打算敷衍过去,“啊?没有啊,这不是有点累了,想回房休息……你们先忙。”
“站住。”杜仲声色喑沉,上前两步挡住她回房的路,从上到下认真打量起她来,“身上衣服怎么回事?”
下午她跟着那个衙差出去的时候下着大雨,如若淋湿,换衣服也算正常,可她身上这件明显是个男人的衣衫,且材质、做工都属上乘,绝非一般平头老百姓穿得起。难道……
既然躲不过,季窈只好将下午自己为了看那三具尸体勘验,临时找严煜借了件袍子穿的事说出来,不过她选择避重就轻,将她身子被严煜看光这件事自动隐去。
杜仲看着她怀中抱着的衣服里隐约露出小衣的带子,目光更加阴冷。
“出门在外,掌柜倒真是无甚拘束,里里外外都脱干净了才换的衣服。”
顺着他的目光,季窈把怀中小衣往罗衫里面塞,嘟着嘴看向池塘一侧,不甚在意道,“贴身的衣服湿了还穿着,才是最不舒服的。再说他这衣裳宽大,胸口花纹又多,看不出什么的。”
她在解释什么?杜仲越听越不对劲,一张俊脸憋成猪肝色。季窈以为他还没听懂,直接将双手食指伸出来,往杜仲胸口戳过去。
“就是说我们女娘和你们郎君在身体反应上有所不同,原本这两个地方如果突然被人碰到或者是以下子被冷风扑了就会立起来,当然还有其他时候也会立起来的情况,你也知道……”
她、她在指自己哪儿?!
少女手指尚未触碰到杜仲胸膛,他就条件反射一般退后两步,往日冷峻克制的面容霎时间成一片,语气激动说道,“胡闹!这是在做什么?!”
“在解释给你听啊,”季窈双手愣在当场,片刻后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哦对了,我忘了你尚未娶亲,应该是没有见过……”
“住口!不知羞。”
面前郎君羞耻到说不出话来,以袖遮面避开季窈直勾勾看过来的眼神,愤慨道,“我何曾问你这些?”
“那你要说什么?”
目光再次对上,季窈歪着脑袋,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几句话有何不妥。杜仲开始后悔“为何要想不通同她拐弯抹角的说话”,伸手抓住她肩膀衣裳,一用力轻轻松松将她提到自己面前,正色道,“以后不准随便穿旁人的衣裳,尤其男人。”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季窈问完,看着他快要吃人的眼神,心里也明白过来,抱着衣服低头,声音也小下去,“知道了……说了别像训小孩一样训我,今日又来了……”
“你若是长记性,我又何苦费这口舌?”
甚少见她有低头认错的时候。杜仲瞧她两颊鼓起,似乎还不是很服气,叛逆别扭的模样甚是可爱,忍不住心头猛的一跳,体内情丝蛊虫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立即移开目光,站直身体离她更远些,语气有些不自然。
“还不快去把衣裳换了,我让三七把衣服送回衙门。”
“不用,我改日亲自……”
“嗯?”
好好好,如今南星一走,他管得更宽了。季窈觉得没趣,叹一口气转过身去往木桥走。
“知道了,这就去换。”
回屋把严煜的衣裳脱下来,她原本还打算拿去洗,杜仲却说什么也不让她自己动手,像扔垃圾一样随手扔给三七,吩咐他随意晾晒好第二日送到衙门口就行。
打烊过后,南风馆归于宁静,京墨行至后舍看到季窈还坐在木桥对面池塘边发呆,款步走上前去,温声问道,“掌柜在衙门忙碌整日,还不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