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母猴站在最前,见皮鞭挥舞不停,主动将面前两根高跷拿起来穿戴,接着晃晃悠悠起身,站上面前早已准备好的独木桥。
到这时候,季窈才发现,这不是个乐器演奏节目,而是动物杂耍。
她下意识攥紧衣袍,看着面前母猴脚踩高跷一步步朝独木桥对岸走去,每行一步都令她心惊胆颤。第一只母猴不负众望,缓慢但成功过桥,跳下桥面的瞬间,她立刻抱起高大男子脚边聚宝盆,朝看客们要赏钱。
一枚枚铜板落入聚宝盆,发出脆生生的响动。它吱吱呀呀几声像是感谢,一举一动,皆带着令人心疼的熟练。
轮到第二只母猴上桥时,季窈几乎不忍再看,她带着心中难以言表的难过背过脸去,将面容隐在黑暗里。却不想这时,周遭人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声,她慌张回头,正好瞧见母猴一脚踩空,从两人高的独木桥上重重摔落下来,脊背砸在冰冷台子上,疼得它吱哇乱叫。
高大男子此时非但没有上前救助,反而喘着粗气迈步上前,挥舞手中皮鞭一下下打在母猴身上的同时,嘴里还叫骂不断。
“畜生!没用的东西!快起来重新走!”
抽打之下,人尚且知道生气反抗,更何况动物?可少女却瞧着那母猴躺在地上只知道吼叫,却躲都不躲。身边其他猴子也只是被吓得上蹿下跳,没有离开。
只有一只小猴,看上去大概是母猴所生,见娘亲被打立刻扔掉手上铜锣朝男子扑过去,企图阻止他继续挥鞭。可大猴子尚且打不过那男人,更何况小猴?
男子一把抓起小猴脖颈处软肉将之从自己身上提起来,一把扔出去三丈远。小猴摔在没有铺地毯的沙地之上,软成一团没了声音。
季窈再也忍耐不住,飞身跃起,从看台上跳下来,一猫腰将男子皮鞭抓住,怒气冲冲地看向他,“住手!你这样会把它打死的!”
面对突然冲上台的少女,男子不以为然,语带轻蔑,“打死了又怎样?左不过一只蠢笨的畜生。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给我滚!”
他用力拉扯,却发现皮鞭在季窈手中纹丝不动。察觉到她有几分功夫,男子手臂青筋暴起,松开皮鞭,伸手将自己腰间另一根更粗的铁鞭抽出来,朝季窈打过去。
南星与蝉衣见状立刻飞身下去,拔剑出鞘,将挥动的铁鞭挡住,接着三人便在看台之上打了起来。
两个少年身手皆不凡,寻常毛贼接个两三招便能将其制住。可面前男子身高至少八尺开外,手臂壮如树状,气力极大。加上铁鞭非一般兵器,冷硬之中又带着独特的柔韧,稍不留神就会贴上面来,将南星打伤。三人缠斗一阵,竟有些难分胜负。
看台上的看客们见状一时骚动,引方才门边两个戴喜鹊面具的男人冲上前来,拔刀就朝少女后脖颈砍过来。杜仲与京墨即刻出手,一剑捅穿两人胸口,鲜血溅上他们洁净的衣袍。
“啊啊啊!杀人了!”
看台彻底骚乱,男女老少一时间抱头鼠窜,纷纷往门口逃离。
季窈蹲下身,将母猴抱起来躲到一边观战。混乱之中她瞧见不远处那只小猴子已经许久没有动弹,担心它死了,又赶紧挪移过去。
只轻轻抓起小猴一只手,便能摸到它全身骨头尽碎,此刻已经没了气息。少女眼泪止不住地滚落,同时紧紧抱住母猴,替它按住伤口。哽咽之中,她目光落到南星和蝉衣面前,那个壮硕的背影身上,深色陡然转冷,只剩下极寒的漠视。
南星正与那男人打得难舍难分,汗珠随招数施展之间不断从额间滑落。就在两人身形分开的一瞬间,一条皮鞭从中穿过,打着圈将男子手中铁鞭层层缠绕。接着季窈手臂发力,带动皮鞭往后拉,蝉衣见状立刻攻他持鞭的手,剑刃划破肌肤带来极致痛感,接着他面露痛苦,松开了手。
铁鞭落入季窈手中,被她扔在一旁,少女看准他吃痛的瞬间,“啪啪”两下,挥动皮鞭打在他面具上。
猴子面具应声断裂两半掉落在地,男人凶神恶煞的面庞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季窈还不解气,抬手又是一鞭,狠狠打在男人脸上,他哀嚎一声,突然失去了反抗能力,捂着眼睛缓缓下蹲,没了声音。
“滴答”、“滴答”,鲜血从他面颊滑落时又好似带上其他液体,众人走近才看清,季窈那一鞭将他右眼打爆,此刻正血流如注。暴怒之下,他独剩一只眼死死盯住季窈,突然起身朝少女扑过来。南星和蝉衣刺来的剑也被他抓在手里,用力一掰,断成两截。
这时众人见他已经完全陷入狂烈暴怒,赶紧拉着季窈躲开,慌乱之中季窈眼神向表演台旁边看去,正寻找受伤母猴,余光却瞧见一个半大的孩童抱起母猴正准备往外跑。
他从男子身边跑过,立刻引起他的注意,狂躁之下竟然将手伸向孩童,伸长双臂将之高高举起,打算像方才摔死小猴一样将孩童扔出去。
“不要!”
季窈扔掉皮鞭,飞身扑过去,欲伸手去接。杜仲掏出钱袋里两枚碎银,看准男子手腕即刻“咻”、“咻”两声将碎银当作暗器打过来。他手腕吃痛,双臂一软,孩童滚落的同时被季窈伸手接住,两人滚落下来时又刚好被扑过来的南星接住。三人在表演台上翻滚两圈,停了下来。
回过神,季窈赶紧将怀中孩童上下检查一遍,确认他身上完好无损才松一口气,怒斥道:“哪儿来的你?不要命了!”
孩童自季窈怀中抬头,并不是想象中怯生生的模样,反而带着明亮的眼神,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崇拜,“姐姐好身手!”
这孩子!
南星搀扶两人站起来,杜仲和京墨已经将瞎眼男子制服,大家收剑回鞘,正欲离开时,大门外帘子后头突然传来一个空灵的女声,
“少侠留步。”
数十个带着不同面具的人从甬道及其他门鱼贯而入,接着帘子掀开,一妙龄女娘款步从大门口走进,在众人沉默地注视之下走上表演台,来带季窈面前站定。
那女娘身材曼妙、攒簪戴玉,说不出的雍容华贵,但这都不及她脸上戴的面具吸引人。
那是一张金雕面具。面具通体洒金,鸟羽栩栩如生,正中鼻尖刚好露出尖尖鸟喙,鬓发两侧红绳点缀,显得鬼魅而神秘。她看清季窈瑰丽面容,眼神微眯,接着朱唇轻启,缓缓问来,“各位大闹我蹀马戏班,杀我门徒,毁我生意,就准备这样一走了之吗?”
“松开他。”
头戴金雕面具的女人语速缓慢,说话同时头微微偏向一侧,显得傲慢而冷漠。
京墨和杜仲闻言松开瞎眼男人,看着他略带狼狈,一瘸一拐的走到女人身后。
楚绪上前两步,站到季窈和杜仲身后轻声道:“听闻蹀马戏班背后的班主叫金十三娘,头戴金雕面具。”
看来就是面前这位。
第64章 迟子意 新朋友。
季窈刚想开口,被京墨拦住,郎君温润笑来,这笑意却未达眼底,“金十三娘有礼。蹀马戏班远近闻名,我们也只是慕名而来,绝没有带上任何恶意。只怪舍妹平日里自己也豢养不少鸟雀小兽,见你们的人任意鞭打捧摔小猴确实心有不忍,看台上许多小娘子和孩童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惊吓,是以才出手相救。给贵戏班造成损失,我们会一力承担。不过——”
他收敛眼中笑意,站直腰身,调转话锋,“——十三娘两名手下,方才持刀从舍妹身后攻来,明显带着杀意,我与朋友出手也是情理之中,此事我认为我们并无过错。”
金十三娘带着面具又将头歪向另一边,露出的细长双眸里盛满玩味,“哦?龙都城里如今连杀人罪都可以逃脱了吗?”
越过金十三娘肩头,季窈瞧见她身后徒众陆陆续续都走进来,搀扶起方才被杜仲和京墨用剑刺穿的两人往外走。他们捂着右胸口,明显还活着。
“人又没死,我们哪里犯杀人罪了?”
“意图杀人,下手实施也是迟早的事。再说我这些门徒驯兽的本事天下无双,每一个都是经过千挑万选出来,跟着我四处讨生活。你们伤了他们三个,日后我这生意还怎么做?”
听那意思,还要他们多赔点钱呗。
看着她身后三名伤员陆续被带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母猴和不远处小猴的尸身却无人理睬,季窈气不打一处来,“不做就不做,你们虐待兽禽鸟雀,剥夺它们的自由,将它们作为你赚钱的工具不说,还如此苛责虐待它们,又是哪门子道理?你的门徒只是伤了胳膊瞎了眼,这些动物没的都是命啊!”
金十三娘弯下腰,将地上一簇掉落的猴毛捡起,置于掌中只轻轻一吹,毛发随风飘落表演台中心火盆里,瞬间就被火吞噬殆尽。她嘴角勾笑,眼神里带着轻蔑。
“畜生野性难驯,驯化起来十分费力。稍不留意就会被它们所伤,伤者有时不到两日就会因为渴水发疯而死,难道就不算是命了?我驯服一只畜生,也许就少一个死在它们爪牙下的冤魂,难道不算是救死扶伤?总之你们今日到我蹀马戏班闹事伤人,此事千真万确,今日你们谁都别想走!”
“你强词夺理!分明就是你们的人先动手的!”
面具下的女人退后几步,与身后人站到一起,与对面季窈身后南风馆诸人形成两边站队,气氛一瞬间凝重起来。
却不想方才被季窈救下的孩童主动站出来,吸了吸鼻子,一副毫无畏惧的模样,抬头对金十三娘道,“我可以证明,就是瞎眼叔叔先对绿衣裳小娘子姐姐动的手,不光我瞧见了,那几个人也瞧见了。”
他伸手朝看台一指,众人才发现还有好几个看客没来得及逃出去,此刻正瑟缩在座椅下方瑟瑟发抖。被小童用手指住,怯懦的大人们纷纷摇头,从座位底下钻出来连滚打爬地离开。
那小童收回手,眼神里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傲气,“他们肯定会把这件事到处说的,到时候到底谁先动手,自见分晓。”
七八岁的小童还知道咬文嚼字,季窈扯了扯嘴角,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孩子。
见金十三娘脸色冷漠,京墨主动上前道:“十三娘带戏班不远千里而来,为我们这点小事闹到官府着实没有必要,更何况若此时闹大,对十三娘的生意也有影响。所有赔偿及伤药我们会一并承担。今日之事若城中出现风言风语,我们也会尽力解释,还望大家各退一步,和气生财。”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就算再生气,也不能将今日跑出去的看客全部抓回来割舌头。金十三娘的眼神明显带着不甘,挥挥手示意身后人退下,“好,强龙不压地头蛇,今天的账我记下了,不知各位公子家住何处,待我算好账后,这账单子要往何处送?”
嘁,她就知道这个金十三娘眼里只有钱,“好说,我们在……”
话没说完,京墨一个犀利的眼神递过来,阻止季窈继续说下去,随后他转过脸来对金十三娘淡然开口道,“我今日留下算账,一切都陪十三娘处理妥当之后再走,如何?”
套话未遂,金十三娘眼里精光闪过,自面具下嗤笑一声,不再应答,转身准备从甬道离开。京墨侧目伏在杜仲耳边,说了句“离开时多注意些,别让人跟踪知晓我们的住处”,便跟着金十三娘一同朝甬道走去。
今日之事有惊无险,算告一段落,小童被季窈拉住却不肯挪步,目光落在地上那只受伤了的母猴身上,“姐姐,我可以把它带走吗?它好像很疼。”
转头看去,母猴尚孤零零的躺在地上,身上鞭痕还在往外渗血,少女一把将之抱起来,朝甬道方向大喊,“金十三娘留步!”
后者闻言转身,虽头戴面具,季窈也能看出她的不耐烦,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道,“猴子受伤了,我能把它带走吗?你放心,治好它我就带它回来。”
较方才理直气壮相比,现在少女的口气软下来很多。奈何金十三娘脸上漠然未消,应答之间丝毫没有犹豫。
“不行,伤病死亡,自有我戏班子里的□□负责。”
说完,她略向甬道里等候一旁的门徒示意,后者赶紧小跑过来在季窈怀里抱走了母猴。少女不甘心,又喊了一句。
“那小猴的尸体我们可以带出去埋了吗?”
这一次,没人回应她,站在甬道里另一个带面具的男人只默默上前几步,弯腰将地上小猴尸体捡走。少女看着母猴消失在甬道里,低头朝小童抱歉地瘪嘴,跟在杜仲等人身后走出帐篷。
等候马车的间隙,季窈牵着小孩在门口四望,除戴面具的戏班子门徒外再无旁人,开口道:“小孩儿,你家人呢?”
小童摇头,孤身一人却十分镇定,“我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这里离城中可相差好几十里地呢。
“为何?家人不愿陪你来?这里的表演看一次可要二两银子,你爹娘都愿意给你吗?”
他嘿嘿一笑,双手凑到季窈耳边小声道,“我没花钱,每次瞧见有叔伯婶婶单独走进来,我就跟在身后装他们乱跑的小孩,我已经来看过好多次表演了。”
想不到他还挺机灵。可一想到他也喜欢看戏兽表演,少女心里又升起一丝不解。
“你不是挺心疼那些小猴子的吗?如此残忍的戏兽表演,为何还要一看再看?”
“自然不是,”小童松开季窈的手,指着主帐篷后面那些被布覆盖着的铁笼道,“我是为看望它们,确认它们还活着才会来的。而且我还跟好几只猴子都交了朋友,偷偷带果子进来给它们吃呢。”
真是个好孩子。
少女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年岁几何?”
“迟子意,上月初八刚满的八岁。”
目光下落,季窈瞧见他衣衫破了,应该是方才抱住母猴在地上翻滚导致,便拉着他往外走。
“我叫季窈,家住龙都南城簋街。我也喜欢动物,家里还养一只会学人说话的凤头鹦鹉,你可想去看看?”
他似乎很知礼,眼里带着好奇,看了看天色还是摇头。季窈心里对他的喜欢又涨一分,又牵着他往马车走,“无妨,不去看鹦鹉,也跟我回去缝补衣服。这样子回去是要挨娘亲责骂的。”
因少了京墨,季窈所乘坐那辆马车刚好可以将子意一并带走,众人这一趟没有玩尽兴,季窈又带着他们去集市饱餐一顿,才回到南风馆准备开张迎客。
迟子意仅着里衣,站在季窈屋子里一边逗弄珍哥儿学它叫,一边好奇四处望去。
“窈姐姐,你这里好生漂亮,来年入夏满池荷花,一定美极了。”
“是挺漂亮,”季窈低头,好不容易将线穿进针眼,又开始琢磨起如何缝衣服来,嘴上有一句没一句随意答来,“就是夏夜里蚊子老是杀不完似的,在我耳边嗡嗡嗡嗡响。除此以外,我倒也算十分满意。”
“这有何难?”迟子意端凳子在她面前坐好,认真道,“姐姐只需要在这池子里多养些青蛙就可以,青蛙吃虫子可厉害。”
“是吗,你懂的倒不少。这衣服怎么这么难缝……哎哟!”
她被针扎到指头,缩回手赶紧含在嘴里。南星端着消食的热茶进来,看了看她针下歪七八扭的走线,笑着把衣裳和针线都接过来。
“扎着手了?”
少女点头,嘴里含着手指头,看他低下头熟练地缝起衣裳来。
重新穿针引线,捏合破口处,从内里锁边,将冒毛边的撕裂处藏起,再以流畅且精准的缝合速度不断将针线从反面穿至正面,又从正面再穿回反面。
最后打结,收线,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