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一线之间,人的选择都是下意识的,来不及细想的。但往往正是这一瞬间的动作,代表了她内心深处最想要的选择。
可她选了杜仲。
那个他唯一看不透,也猜不透的人。
当他不了解对手的时候,他甚至连如何打败他都不知道。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与挫败感涌上心头,南星呼吸急促起来,他复抬起头来,目光好似寒天白雪里一盏孤灯,那么寂寥。他伸手轻轻握住季窈的手,声音有些喑哑。
“从坍塌的吊桥跳起来,看见我和杜仲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那种时候了还能想什么。
“想活命啊。”
“那看见我和杜仲同时朝你伸出手,你又在想什么?”
这……
“我不记得了……”
他越靠越近,手上也不自觉发力,“你再想想,再好好想想。”
可那时,她尚不知道自己下一刻到底是坠入万丈深渊还是侥幸存活下来,生死悬于一线之时大脑空白一片,任何选择都是求生本能,哪里又能深究出其他意义来呢?
“我真的不记得……”她感到掌心一阵疼痛,赶紧出声道,“你捏疼我了。”
他心一凉,蹙眉将手松开后,看见她掌心似有鲜血渗出,心里万千愁绪无处说,起身在房间里随意找了张绢巾扯成长条,待她血止住后给她换上。
他动作温柔,一举一动皆带着对她的怜惜,季窈心又软了下来,耐着性子追问道,“ 所以,你还是在为白日里,我在吊桥断裂开来那一刻扑向杜仲而没有选择你而生气,是不是?”
他埋着头,将情绪全都藏起来,只有抖动不停的睫毛将他出卖。
“若只是一次寻常的抉择,窈儿可以说我小题大做。可那时你分明就是将生命都选择托付于他,我怎能不在意?我不止一次的质问自己,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才会让你在那一瞬间选择他,而不是我。”
他抬起头,如墨的眼瞳里犹如渊潭一般深不见底。
“还是说,比起我,其实你更相信他?”相信杜仲会保护她,也相信他比自己更有能力保护她。
相信?或许吧。
季窈甚至觉得,杜仲比她更了解她自己。他救过她,指引过她,当然也嘲笑过她,否认过她。
“或许是吧……”说完,她马上抬起头又补充道,“可我喜欢的人是你。”
听见她再一次说喜欢,南星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他感觉到浑身一阵寒意,虽然房内温度适宜,可他却如坠冰窟。
“窈儿不相信我,又如何确定自己真的喜欢我呢?”
这话问得季窈有些想不通,她低下头,好似自言自语,“喜欢和相信,不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吗?在那样的情况下,我选择杜仲只是因为我相信他,而不是喜欢他。自然,其他时候,我会选择你,就只是因为喜欢你,并无其他。”
这样的感情,难道不才是最纯粹的吗?
“那不一样!”南星情绪有些激动,不自觉站了起来,手上握紧拆解下来的布条,直到指甲都深深嵌入肉里。
“如果你不相信我能照顾你、保护你,那以后你遇到危险了你只会想到他,我呢?我不是可以与你共患难的人吗?为什么你不可以因为相信我而选择我?”
甚至他以为,迟早有一天,她会因为这样而离开他。
喜欢和相信,从来都是一段感情里必不可少的基石。
虽然他不想听她说谎,可当她说出她更相信杜仲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这一连串的问话彻底把季窈问懵,她缓缓从凳子上起身,企图安抚面前有些失控的少年。
“南星……”
他语带委屈,但还是拼命从自己的思绪里挣脱出来,“窈儿,对不起。我是不是对你要求太严苛了?”
也许是他真的想多了,他想安慰自己来日方长,他总会成为她任何时候的第一选择。
可杜仲与她相识的时间与自己一样短暂,为何他还是赢不了?
他好不甘心。
季窈被他破碎的模样揉得心疼,忍不住伸手抚摸上他的面庞,柔声道,“没有,我仔细想来,那时如果选择扑向你,你也一定能稳稳地接住我。是我对于情爱和男女之间的感情了解太少,如果让你伤心了,我向你道歉。
你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只是要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
其实抛开杜仲和南星两个选择,她更愿意相信自己。只是她现在尚未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武功也好,剑术也罢,小到替人包扎伤口,大到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她不想在南星或者京墨他们的保护之下变成一个废物。
这番话带着十足的诚意,既没有为了哄他一味许诺,又恰到好处的安慰了他受伤的心。南星从消极的思绪里缓过神来,将少女拥入怀中。
“那你可要快些想。”
第56章 楚绪 “我没有家。”
安慰好伤心小狗,季窈拖着千斤重的脑袋出门,准备回自己房间。路上一边走,一边揉太阳穴。
相比白日里生死一线,体力耗尽的疲惫感,她还是觉得哄南星更累一些。她从来都不是受力的人,旁人说什么,如何看她,只要不让她吃亏,她一点也不关心。
可南星比她想的脆弱很多。回想起他妹妹的经历,也许这正是他内心最为缺失,也最看重的部分,就像她自己,没了赫连尘这个避风港,她才会如此看重他留下的钱财。
她要把自己照顾好。
而南星想得到爱,想成为她独一无二的选择,亦是如此。
每个人都贪心。
胡思乱想着,睡意也跟着上涌。季窈推门进来,正准备脱掉大氅,房中烛火倏忽间亮了起来,白衣长衫的郎君宛若身处自己的房间一样自在,点上蜡烛就这样随意坐在她面前软榻上,从二楼窗外看向酒楼外尚有人走动的街道,表情惬意。
“杜仲?你来我房间做甚?”
容姿俊美的郎君回过头看她,眼里闪着玩味的光,“哄好他了?”
要他管!
少女翻一个白眼,在杜仲身边坐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不关你的事少打听。”
这茶泡了一阵,已经有些凉了。她喝了一半又停下,嘴角憋着坏笑,“怎么,怕他半路杀进来,逼得我又把你藏起来啊?说起来,你这一趟去了这么些时日,有收获吗?”
他将茶壶搁到桌边炉上,点燃蜡烛,自顾自说起正事来。
“我正是来告诉你此事。我找到当初赫连尘带着你下榻的那家客栈,询问起当时的情况,没想到,客栈老板还记得。”
哦?边关客栈按理来说每日迎来客往,人头攒动,老板怎会单单将他们二人记住,难道只是单纯记性好?
“那他如何说?”
郎君目光落在季窈脸上,眸光微沉,“——他说,因为当时赫连尘抱着一个做苗疆人打扮的少女进了客栈,同大堂伙计要客房的全程都昏迷不醒。他担心那少女是被那男人私下拐来,还留个心眼偷偷去跟路过巡视的官兵支会了一声。结果官府那边回他消息,说是苗疆那边和边城里都没有人来报官说是有哪家苗寨里头丢了姑娘,他又见赫连尘对那少女十分上心,请了好几个大夫给她瞧病,这才放下心来。”
季窈听完,心里不禁疑惑起来:“不对啊,我记得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穿的布衣啊。”
难道这厮早在救下她那日,就把她身上的衣衫全换了?在他们尚未成亲的时候?
那岂不是她的身子早就被他看完了!这人,她原先还以为他是个古板的老实人!
坐在一边的郎君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明媚的小脸突然烧起来,一直红到耳根。他淡然收回目光,继续说道:“所以你或许真就是苗疆人。我此次回去,没时间再到圣衣族人世代居住的苗寨里替你打听,不过我找了个得那,把你的大概样貌年龄与他知晓了,又许了他些许银两,等他在寨子里打听完了找人写信告诉我。”
“得那?”
“就是苗疆人随意唤陌生男人的称呼。”
“看不出你对我挺上心……”话说这么说,季窈却知道,他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私心。
他想通过知道季窈的身世来找出她那个亡夫已经带进棺材的秘密。
“那,你带走的那件什么蚕衣,可问到是怎么弄坏的了?能修复吗?”
他看她一眼,耻笑她的天真,“从前那群苗疆护卫为了这件衣服,追了你多久?我又怎敢轻易露头,四处询问,岂不是招致所有人都知道那东西在我身上,还被我弄坏了。不过万蛊蚕衣失窃,确实闹得整个苗疆人心惶惶。针对赫连尘的追捕以及宝物的寻回的告示贴得到处都是,想来我们手上那件坏掉的衣服的确就是宝物不假。”
“那衣服现在何处?”
杜仲目光越过少女面庞,朝她身后看去。季窈回头,一个黑色的包袱就放在她床头。打开来看,还是那件镶嵌着红色宝石的衣裳。
“剩下的,就等着那个得那回信了……等一下,”看着杜仲起身准备离开,季窈突然出声叫住他,“方才是我听错了吗?你说,回去?回哪里去,在苗疆有你的家人?你竟然是苗疆人吗?”
不然他为何要用“回去”一词?
房门外,走廊两侧烛盏里的微光欲灭,几乎微不可见。杜仲的面容隐在黑暗之中,季窈无法将他此刻脸上表情看清。抓住房门的手顿在当场,片刻沉默后他还是走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我没有家。”
房门关上的同时,季窈瞧见他身后烛盏熄灭,整个人与黑暗顿时融为一体。接着门前那道高瘦的身影一路向左而去,消失在少女视线。
季窈坐在床边,回味着他那句话。许久后,突然笑了,
“那不就跟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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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过后,气温骤降许多。
所幸季窈和南星本就带着入冬的衣物,只有京墨和杜仲在回龙都的路上自觉寒气逼人,路过城镇之时又添置一些。
回到龙都之后,城中秋景已谢,季窈跟着采买到集市附近四处转悠时,总少不了瞧见各家庭院门前,家仆们在门口抱怨着扫不完的落叶。
杜仲离开最久,每日到南风馆打听他去向的女娘不胜枚举,更甚者不止一次到柜台前找到看店的伙计,威胁他说出杜郎君的下落。
“少唬我!什么回乡探亲,多半是走了!是不是你们掌柜苛待杜郎君,他才会离开此处?”
后来南星也跟着季窈离开一阵,店里生意便更加萧条。
所以季窈带着三位郎君回来的消息不到半日就传遍整个龙都城,当夜申时不到,大堂久已经挤满了来看他们三个的小娘子。
“杜郎君!我思念你许久你可知?”
“南星小郎君都瘦了,我点一份鸡汤给你补补可好?”
“京墨!你还知道回来!半月前我来馆里没见着你,当真以为你也同杜郎君和南星小郎君一起离开,叫我伤心了好几日呢!”
她们围着三人炒的火热,季窈在一边待着三七不停的数钱、算账、吩咐后厨加菜,乐不思蜀。
“啧啧啧,我好像有些理解商怀书爱财之心了,这小东西长得真好看。”
三七嘿嘿一笑,不停的将碎银子从一堆铜板里跳出来,“掌柜和三位郎君离开这些时日,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多钱了。要不是蝉衣郎君还在这守着,我差点就要信了那些女客的话,以为你已经抛下我们了。”
“怎会?这地方还算旺我。”
自打来了这南风馆,虽然小伤小疼不断,到底她也学会了不少东西。加上口袋里这钱越来越多,她心里踏实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