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窈点了点头,看着院墙离地面着实高了些,一咬牙一闭眼,张开双臂扑到南星怀里,正好被他接了个满怀,耳鬓间都是她的香气。
“师娘好轻啊。”
少女只顾着低头找寻自己身上带的火折子,听见这话,带着娇气瞪他一眼。
“又不是第一次抱我,说这些做甚……赶紧到处看看。”
她这话说得暧昧,少年听完暗自窃喜,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确实不是第一次。”
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陈三的院子不大,仅方寸大小的院落里散乱着木柴和一些破旧的工具,看着像是陈三平日里打铁用的。两人猫腰来到门口,听见屋子里面传来起起落落的鼾声,方知陈三此刻应在熟睡当中。
南星瞧见房屋一侧的小窗,轻轻推开口示意季窈过来。
两人翻窗进去,见屋内正中停放着陈无忧的尸体,左右两侧各有一间屋子。若陈三既然在左侧的屋子里睡觉,那么右侧这边的屋子想来应该就是陈无忧生前闺房了。
推门进来,季窈重新擦亮火折子。目光所及,却都是些寻常家用。妆奁上胭脂首饰寥寥无几,无不彰显着陈无忧穷困的窘境。
就在少女站起来,准备转身的瞬间,眼角余光好像有什么鲜艳的红光一闪而过,她回过头去,垂目而视,赫然发现屋子里靠墙摆着的床下,露出了类似衣服的红色布料。
“床下有东西!”
惊异之中,季窈的声音都有些变了,南星闻声凑上来,跪在地上,伸手将床底下红色的布料全部扯出来。擒着火光照亮,一件被剪烂的红色女衣出现在两人眼前。
“怎么会有红色的衣服?陈三不是说,陈无忧最讨厌红色的衣服了吗?”
“也许就是因为讨厌才会把它剪烂呢?”南星手里攥着布料,随意瞧了瞧床底,又是一惊,“床底下还有!”
他弯下腰,将整个身体探进床底,不一会儿又从里面薅出另一件红色的衣服。
一件、又一件,看着褪色和发皱的程度,还不像是同一时间扔进去的,唯一的相同点就是都被撕扯得破破烂烂,根本没法穿。
季窈默默地抚摸着这些衣服,正百思不得其解,手突然触碰到一个略显不同的材质。
“这是什么?”
摸索着,她从其中一件衣服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展开来看,白纸的一角已经烧去不少。待看清纸页上的内容,少女双目圆睁,错愕之情跃然脸上。因为过于惊讶的原因,她微张的嘴唇迟迟没有合上,南星刚拍掉自己身上的灰尘,看见她如此模样心里咯噔一跳。
“怎么了?”
季窈喉间上下滚动,目光渐渐暗下来,将信纸递给南星。
“陈无忧不愿意回来的原因找到了。”
少年墨眉蹙起,展信读来,脸上厌恶之色溢于言表。
他手上这一封被烧去一角的信笺,原来是一封祭文。字迹刚劲有力,应该是陈三在外面书摊找的代笔先生。
前半段如寻常祭文那般,对着祖宗先辈表达了自己的哀思和敬意,这后半段,却详细地讲述了陈三自己含辛茹苦带大的孤女如今已及笄,开始变得喜欢往外跑,去结交外人。所以他已经开始择选日期,准备提前迎娶这名养女过门,为陈家延续香火,传承后代,让老祖宗们地下有知,可以保佑他们早日成亲生子,幸福美满。
透过木窗,季窈看着那块白布下瘦弱不堪的尸体,目光满是哀怜。
“难怪她最讨厌红色的衣服,难怪她背着陈三偷跑出来,到米铺做工攒钱,难怪她要逼林生去她家提亲。”
也许是她在陪陈三祭祖的时候意外发现了这封信,发现了养父对她不齿的企图,才会如此着急想要逃离。
床榻上,陈三睡得正香,脖子突然被人掐住,涨得他脸色通红从睡梦中惊醒。
睁眼看还没来得及看清掐他的人是谁,下一瞬,少年一个用力将老汉整个人从床上拎起来,双脚悬空举起,面带愤怒。
“咳咳……怎么是你们……放、放开我……”
季窈手里捏着那封祭文,冷声开口道:“陈三,不管你是否愿意,如今无忧已死,你那些需要传宗接代的龌龊心思注定是实现不了的,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我留你一命,但是你要把无忧的尸体给我带走安葬。”
至于安葬在何处,他就不必知道了。
“不行!咳咳……她是我的女儿,不能、不能给你……”
“好。”季窈眼含冰霜,她低头从南星腰间拔出佩剑,陈三只见一道寒光闪过,脸上立刻传来一阵剧痛。
“啊啊啊!”
季窈在他的脸上划了一刀,接着用剑身拍了拍他的脸道:“你若是不答应,我便在你脸上刺上‘淫贼’二字,并将你企图迎娶自己的养女这种败坏人伦的不齿行径公诸于众,让你名声尽毁。接着,再一剑阉了你,让你们陈家彻底断子绝孙,你看如何?”
她说这话时,故意又将剑身下移,在陈三的□□上拍了两下,差点给他吓尿裤子。
此刻陈三的脸因为缺氧的缘故已经变得青紫,见他连连点头,南星嗤笑一声松了手,他才落到地上,开始大口呼吸起来。
少女与南星相视一笑,目光随即转到身后,眼神温柔。
“无忧,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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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眼尖的邻舍看见有人带着板车来将陈三家中停放的尸体接走,问起陈三,他支吾半天只说是家里人另寻了坟地,择日安葬。
再后来,他打铁时误将铁水洒在了身上,将下身烫得血肉模糊,因此还得了个“陈公公”的外号,不久后就离开龙都,消失在季窈等人的视线中。
甄员外则是因为和男子私会数月的消息不径而走,在龙都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他自觉没了脸面,将自己关在家中闭门不出,谁知时隔多日才一出门,就被不知道哪来的歹徒从身后敲晕,被扔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身上还挂了一块牌子,写着他靠打压农民猎户,强行从他们手里买下年幼的少女做妾室,且妾室的数量早已远远超过朝廷规定官员应去的数目。种种罪行,激起民愤,不到三日便逼得官府对他做出处罚,即刻革去一切头衔官职,贬为庶民,并勒令他将强娶的女儿们都放回家中,不得再追。
之后他便带着妻儿将家宅变卖,灰溜溜地逃回了家乡。南星虽然失去了赵大娘子这个重要的金主,却因为破获案子仍从她那里最后捞了一笔。
至于林生,从牢里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气息奄奄,养了许久才又出现在街头。既然自己喜欢年长男人的事情也再遮掩不住,干脆摇身一变,自此每日穿着女装在街上招摇过市,声称自己总有一日能找到真心爱自己男儿身的人。
“抛开对无忧的伤害,其实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不用受旁人太多约束。”
日落西山,季窈与身后四个俊逸的少年郎站在城外紫云山的半山腰上,看着无忧的棺材被泥土渐渐覆盖,面色从容。
新刻的墓碑上,写着“有女无忧之墓”。少女轻抚碑石,眼中都是喜色。
“今生无姓,来世无忧。放心,你不会孤单,以后我若是久居于此,会带着他们常来看你。”
夜幕降临的同时,白色游灵的身影一同出现在不远处昏暗树荫下。季窈看着杜仲走过去,从怀中掏出一物放置在陈无忧的游灵面前,后者对于杜仲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低头瞧见他手中的物件后,略摇了摇头。
无人知晓季窈在黑暗之中看得更清楚,远远看去,她似乎瞧见杜仲手里是拇指大小,半透明的琉璃小瓶,里面红色液体隐隐流动。
那是什么?
来不及细想,她突然感到心口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好似被人用利刃深深扎进胸腔。接着脑海里一片零星的画面闪过,青色与蓝色的火焰不断在她眼帘跳动,灼烧着她的神志。
“嘶。”少女闭上眼睛弯下腰,捂着胸口满脸痛苦。
南星第一个注意到季窈不对劲,赶紧弯下腰将她双臂搂住,轻轻用力以防止她摔倒。
“怎么了,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直到杜仲将手中红色的琉璃小瓶重新揣进怀里少女心口上的剧痛又骤然消失,她因为忍痛的缘故,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呼吸微喘,松开捂住胸口的手摇摇头。
“没事,许是方才日头下久站,暑热入体。”
京墨伸手探了探季窈的额头,发现并不烫手才放下心来。
“回去将碎冰凿一些,来给掌柜降降温。”说话间,杜仲已经与无忧的游灵简单的交谈已经结束,看见季窈脸色苍白,朝其他三人眨眼示意。
“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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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这段时日专心调查无忧的命案,别说是算账查账,就连南风馆每日夜晚最是繁忙的时候,季窈都经常不在。如今一桩事了,用过晚膳之后,京墨将这段时日的账本全部送到季窈房中,供她清账。
大暑已过,到底在还中伏天里,季窈洗漱沐浴完回到房中仍是薄汗不断,临窗坐了许久才将身上暑热散尽,开始看账本。一边看还一边试着同时拨动算盘,拿出空白的簿子将账一笔一笔算清。
结果这账越算越乱,钱也越算越少,少女正眉头不展之际,突然闻到一股银耳莲子羹的香气。
抬头看去,南星长发飘飘,手里仍旧端着八角红漆木盘,上面可不就是一碗茶汤清透的银耳莲子燕窝羹,里面切碎了的红枣粒漂浮在茶汤上,好似红梅点雪,禅意十足。
对于他的出现,季窈已经习以为常,伸手接过碗盅,照招手示意他进到房间里,自己则是拿起小勺尝了一口,竟一点也不冰,甚至还有些余温。
“怎么没有碎冰?”
南星走进屋内将门关上,见书桌上灯盏昏暗,打开灯笼的罩子,用铜签拨正蜡芯,季窈面前登时又亮了三分。
“睡前吃冰,轻则头晕失眠,重则大闹五脏庙,还是吃些温热的好。”
少女一边兴致勃勃地吃着,一边随口说道:“这个天气,还是吃冰的爽口。”
“馋猫。”将灯罩重新安好,南星转过身来笑她,“明日再给你补一碗加了碎冰的,可满意了?”
温吞缱绻的烛光下,少年嘴角带笑,微眯着双眼。他斜靠在墙边站着,自带一股风流做派,褪去平日里的傲娇和幼稚,此刻沉默的站在那里,好似襟韵散落晴如雪,秋月尘埃不可触。
季窈抿着嘴边的白糖水儿,好像这个甜气是从面前俊美无俦的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一样,下意识点点头。
两人一站一坐,南星顺着少女妩媚的眉眼往下看,最终将目光落在她嘴边一颗残存的碎红枣粒上。
“师娘……”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角,季窈这才回过神来,懵懂眨眼,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什么?”
她那双杏仁眼在烛火映照下熠熠生辉,说不出的呆愣可爱,南星忍不住莞尔,从墙边直起身子,走到桌边俯身过来,伸手轻轻将她嘴边的碎红枣粒捻走。
这一动作,她仰头时分恰逢他温柔低头,季窈被他突然的靠近略吓到,眼神相撞上时,两人皆是一愣。暧昧不明的气氛似乎在这一刻顺着少年的指尖点在少女肌肤,融于夏夜潮湿的空气中,抽丝剥茧般快速发酵起来、扩散开来。南星眼眸低垂,浓密的鸦睫覆盖其上,看不清眼里的情绪。
他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片刻后缓缓收回手,目光却仍直直的落在少女脸上。
半晌,他于这暖黄柔和的微光中开口,声音喑哑,气息灼热。
“师娘,我可以亲你吗?”
他、他在说什么!?
这句话就像是导火索一般,让季窈整个人瞬间回过神来,紧绷神经整个人往后仰。
对了!上次喝酒糊里糊涂和他亲上,心里一直记得要离他远些的,怎么这几日查案翻墙,合作得越发有默契之后,她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当然不可以!”季窈站起身,气鼓鼓的推着他往外走,“还当自己酒没醒,对着师娘说这些混账话。我还以为这段时日你转了性,终于没那么轻浮幼稚了,给我出去!”
不料她这一推,正中南星下怀。他顺势捉住季窈的手把她禁锢在自己怀中,眉眼在这一瞬间染上些许哀怨。
“我知道我没有师父处事稳重,可他已经死了。你们成亲不过短短三月,以后都会有我陪着你的。我已经很努力在学了,师娘你多看看我,不要赶我走,好吗?”
这又是什么混账话?少女听得面红耳赤,在他怀里挣扎得更厉害。
“别闹了,我连你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如何交心?”
她原本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想让他知难而退,却没想到南星直接揽过少女细腰,以为这才是她不愿意接纳他的原因。
“这有什么,我告诉你便是,我的真名叫……”
“南星!”
身后猛不丁传来一个声音,两人回头望去,杜仲已经将房门打开,略站到门口,清隽的面容上透着寒气。
“这么晚了,你在掌柜房中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