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客人突然到访,造成失约是真,何处不合理?”
月色下,少女眸底底光比月光还亮上几分,她抬头看向门口那盏破灯笼,目光清澈。
“这个案子到现在,已经将所有人的嫌疑都排除在外,那只能说明陈无忧的命案里,一定还有一个一直被我们忽略掉的人参与其中。直到方才你说这是狗皮膏药,用来贴在患处,我顺着那个人才想起:既然林生都知道找人去向甄员外报信,说自己赴不了约,那如果你作为甄员外,今晚无法履行约定,去到城郊见自己心爱的女娘一面,你会如何做?”
虽然并不想将自己比作甄员外,南星却很喜欢她的这个问题。少年不动声色地将季窈的手又握紧了些,与她一同走在林中小径上。
“我可舍不得她久等,一定会……”话没说完,少年眼神一亮,立刻明白过来,“等等,你是说,凶手是……”
“没错,就是他!我们现在就去把他抓起来,送去官府!”
季窈正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兴奋,下一瞬,少年手腕一个用力将她拉住,阻止她继续往前。因为突然的拉扯,少女顺势转身,猝不及防撞在南星胸膛上,鼻子刚好磕到他下巴,疼得季窈皱眉。
“做什么?”
揉着鼻子抬头看去,少年眼眸深邃,带着几分赞许的同时显然还有别的考量。
“就凭一块狗皮膏药想让他认罪,可能没那么容易,师娘如果确认那人虎口贴有此膏药,就且忍一忍,等我们收集了足够的证据再设计将他当场抓捕,让他无话可说。”
听到说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东西不足以指证凶手,季窈有些不开心,挣脱少年的手就去掏他怀里的手绢。
“这有什么不能证明的,我这就拿去药铺给大夫看看上面药膏的成分,你给我。”
少年被她那双兴风作浪的小手挠得怪痒的,闪躲之间忍不住笑。
“东西放我这里,师娘且好好睡上一觉,等我好消息罢,省得你带着这个东西回房会兴奋得睡不着。”
“这是我找到的,功劳都是我的,你给我……”
“不给,师娘别扯我衣服,男女授受不亲……”
“呸,你这个时候知道说我了,快给我!”
林间小路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打闹着,影子交织缠绕在一起,为静谧的夜色增添几分趣意。
**
三日后,日出将晴。
一个略弯腰驼背的身影手里揣着几贴膏药,正拐过街口到了甄府门口,正迈步准备往里面走,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将他叫住。
“杀人凶手,还不站住!”
他回头看去,见说话的人面容清隽秀丽,斯文气里带着三分娇媚,立刻认出这是南风馆里的季掌柜。季窈叉着腰将面前人叫住,嘴傲气地歪向一边,允自得意。与此同时,南星和京墨也站到少女身后,蝉衣带着一小队官兵接踵而至,人群霎时间乌泱一片,将整个甄府门口团团围住。
甄府里面的人也听见动静,甄员外带着赵大娘子从里面走出来,身后不乏几个看热闹的小妾和仆人,他们看着门口被季窈唤杀人凶手的人,表情错愕不已。
“你、你、你……”
“不,我没……”
“就是你!那日你听甄员外的话到城郊宅院,原本只是去向男扮女装的林生传达你们家老爷今日无法赴约的消息,却没想到刚好在屋子里看到了昏迷的陈无忧,你起了歹念,趁她昏厥将她奸杀,而后藏尸灶台。种种证据都指向你,杀人凶手!”
此言一出,在场人无不瞠目结舌,怔在当场。甄员外听她提起林生,急得脸红耳热。
“季掌休要再提起他。”
“咳咳,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少女讽刺回应,复而转身继续对面前人道,“或者我也可以学着赵大娘子那样,唤你一声九叔。”
京墨被这一句称呼唤醒了从前的记忆,立刻认出被唤九叔的男子正是甄员外的车夫。他年纪五十岁上下,虽有些驼背但体格强健,此刻被季窈指认,立刻慌慌张张将手里的狗皮膏药藏起怀中,后连连摆手否认。
“我没有!此等杀头的大罪,你休要胡说!”
季窈从怀中掏出手绢,展开来,一块皱巴巴、脏兮兮的狗皮膏药静静地躺在她掌心,仿佛是这一场闹剧最后的观众。
“这张膏药是在填埋陈无忧的灶洞里找到,应该是凶手在在侵犯她的时候,混乱之中被她扯下来捏在手心,一直跟着她被埋进灶台之下,之后又从她手中滑落下来的。我们问过你经常买药的医馆,确认这上面的药就是你经常会去拿了贴在虎口处的。车夫驾车,双手虎口想必经常会开裂。若你还想狡辩,就把你怀里新买的狗皮膏药拿出来与这块对比一下,便知分晓。”
见官兵准备围上来,车夫捂着胸口,想了想开口喊道:“这城里车夫多的很,大家用的药都一样,你怎么能就凭这个污蔑我?我不认!我没有杀人!”
季窈冷脸上前,伸手指着他的手。
“膏药上沾着血迹,想必凶手在被陈无忧扯下膏药时还意外被她抓伤。你可不可以给大家看一下你的手背,看上面是否有抓痕。”
一听这话,车夫立刻疯了似的用右手将自己左手手背盖住,转身想跑,南星一个箭步冲上来将他按住,脸贴在甄府大门上,强行将左手手背展示到大家面前。
手背虎口处三条抓痕清晰可见,还结着血痂,他仍是狡辩。
“是、是猫抓的!后院那只猫将府里好几个仆人都抓伤了,为什么不说他们!”
“好,死到临头还不承认,”季窈转过身,朝着惊魂未定的甄员外和赵大娘子开口道,“甄老爷,大娘子,你们还记得,上个月十五那晚,九叔何时出去,又何时回来的吗?”
一旁看了许久热闹的甄府管家闻言上前,怯生生道:“我记得,老九申时驾马车出的门,回来的时候我刚送客人出门,那时候应该是戌时四刻。”
南星“咚”的一声将车夫的头撞在门上,语气凶狠。
“驾马车从甄府到城郊一个来回最多一个时辰,你却整整花了快三个时辰,还说没杀人!”
他被南星这一下撞得发昏,结结巴巴道:“我……我……”
“我来替你说,”季窈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是淡绿色粉末,少女神色自若,将纸包递到车夫面前说道:“你杀死陈无忧之后,并没有立即驾车回甄府,而是拐道去了城北一家你从未去过的医馆买了巴豆,所以才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我们已经找到那家医馆,与大夫确认过,上月十五日那晚,有个与车夫身形长相一模一样的人在他打烊之前来买过一包巴豆。”
“巴豆?”甄员外听着不对劲,想凑上前来看看,被赵大娘子一把拉回去。
“对,甄老爷,你那晚宴请客人之后,深夜突然拉肚子并不是偶然,而是他在你就寝前一定会喝的安神汤里加了磨成粉的巴豆,你算算时辰,是否是他回来之后,你才开始感觉到肚子不舒服的?”
甄员外气得鼻子冒烟,伸出手指颤悠悠指向车夫,怒吼道:“老九,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此刻车夫的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他忍着疼,嘴里含糊不清。
“我……我……”
“还是我来替你说罢。”季窈背着手,比刚才又悠闲了几分,京墨看着她得意的模样,眼里盛满笑意。
“因为你要确保甄员外那几日都无法去到城郊与林生私会,这样你才能有足够的时间找地方将陈无忧的尸体藏起来。前两日我已经偷偷跟府上其他人打听过,确认在上个月十六日那天,你谎称身体不适向管家告假,消失了一天,至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大家都已经很清楚了。我劝你还是早点认罪,免受那诸多的皮肉之苦。”
第29章 三更合一 “又不是第一次抱我。”……
巳时已到,毒辣的日光伴随蝉鸣声逐渐将龙都整片头顶侵占。
甄府门口被看热闹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季窈字字珠玑,将甄员外的车夫九叔奸杀陈无忧后灶洞藏尸一事说得清清楚楚,令他哑口无言。看着他满脸悔恨,任由官差给他戴上枷锁,围观的百姓们闻言皆是愤慨,随手抓起地上的石子、手里的菜叶朝他扔过去,唾骂声、叫好声响成一片。
甄员外自知理亏,又不愿此事再牵扯到自己,虽不情愿,到底还是又跑了一趟官府,签字画押答应不再追究陈三将他砍伤一事。
直到天色渐暗,大牢里的油灯纷纷亮起时刻,陈三才被放了出来,刚好与季窈等人撞个正着。
他蓬头垢面,眼窝深陷,此刻正低头抹泪,显然是不能接受失踪了这么久的女儿惨死的消息,看见季窈等人走过来忙上前将他们拦住,哑着嗓子道:“谢谢你们帮了我女儿,如今凶手已经认罪,老朽敢问,何时可以将我女儿的尸首接回家中?”
不等季窈开口,京墨上前一步,接住陈三正欲扒拉季窈的手,声色温吞道:“案件全部盖棺下定论以后,衙门自会有人通知你来将女儿领走。在此之前,还请稍安勿躁。”
没想到京墨对于官府办案流程如此熟悉,季窈心里对于南风馆四人的疑团又多了一个。
陈三听完这话,一巴掌拍掉京墨递来的手,抱怨之中带着些许狂躁道:“不行!那是我清清白白的闺女,总这么赤身裸体躺在那些个大老爷们面前任他们翻来覆去的看怎么行?我今天必须带她走!验尸房在哪、带我去验尸房!”
南星最是看不惯这些人肆意妄为,刚想发火被季窈拦住。被他这么一说,季窈也心生不忍,,便点头答应,陪陈三一起去问问能否将陈无忧的尸首带走。
“让她回去吧,那验尸房里阴冷孤单,她一定也很想回家。”
三人带着陈三一路拐过刑房、案房,最后是京墨独自一人先进去不知道与谁交涉一阵,最终才打开门让陈三进去。
“知府大人体恤爱民,特别批准让家属提前将陈无忧的尸首带走。陈三,你进去领人罢。”
话音刚落,陈三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起身就往烛光昏暗的验尸房里走。
两个官差正帮忙将盖着白布的尸体往板车上放,一阵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疾风突然将四周所有的烛火吹灭,整个验尸房内外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不仅如此,这一阵风像是盯上了他们几个似的,打着卷的在整个衙门后面乱窜,掀起众人衣袍、头发翻飞不停,连挂在外面的白布和竹架这些都被吹得在天井里四处乱飞。
那些白布都是平日里用来盖死人的,满天乱飞之时突然将两个抬尸体的官差蒙住,吓得他们哇哇大叫。
“有鬼啊啊啊啊!”
眼看着尸首的双脚就要掉到地上,季窈下意识去接,倏忽然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逐渐显现。陈无忧的游灵原本准备扑过来的动作顿在当场,还同那日在城郊宅院门口与季窈正面相遇一样,对她表现出了恐惧和躲避。
“无忧?”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少女看着那抹孤单的白色身影,显得那么凄楚、哀怨。她略微后退,继续挥动双臂,掀起翻飞的白布和地上的竹竿去阻止两个官差和陈三去触碰她的尸体。
陈三顾不得吱哇乱叫的官差,还在奋力将尸首运上板车,少女一把将之按住,神色严肃。
“等一下,陈无忧不愿意跟你走。”
这话彻底将陈三激怒,他奋力甩来季窈的手,一把将她推开,眼看着少女就要撞到验尸房门上,南星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搂过,坚实的后背撞在门上,发出“砰”的一声。
“她是我闺女,那是她唯一的家,她怎么会不愿意?你个小子毛都没长齐也敢来胡咧咧?别碰我女儿的脚,走开!”
说话间,京墨已经略施展功夫将天井里乱飞的竹竿和白布都抓住,交给了官差们抱在怀中。南星还想逮着陈三教训,被少女拦住。季窈看着陈无忧的游灵没了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陈三将载有自己尸体的板车推处衙门侧门,正好与前来寻季窈三人的杜仲撞上,他冷眼看着陈三消失在视野里,转过头进了衙门。
看见那抹白色游灵的一瞬间,杜仲立刻主动上前,并将手伸进怀中,看样子好像是准备将什么东西掏出来。
“陈无忧。”
然而陈无忧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似的,径直绕过杜仲飘向门外。看着季窈不解的眼神,南星低头靠在少女耳畔轻声解释道:“我们每一次完成了游灵的心愿,杜仲都会唤她的名字,向她询问深埋在龙都地下宝物所在。看来这一次,我们还没有完全成功。”
“那是不是说明,陈无忧还有所挂念,她真的不愿意跟陈三走!”
“不排除这种情况。”京墨在背后小声开口,说完后走上前与杜仲讲起了方才的情况。
杜仲复将手伸出来,垂落在侧,淡然道:“也许是同那次天星楼一案的游灵一样,必须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尸首葬入家乡坟地,没有被常年殴打自己的夫君家人带走,方才算安心罢。且再等等。”
说完,清冷郎君余光看了季窈一眼,转过身去与京墨走出衙门。
南星带着季窈走在后面,看前面两人渐行渐远,少年轻扯季窈衣袖,示意她停下。
“师娘可是不放心陈无忧?”
“嗯。”少女乖巧点头,眼神带着关切,“我总觉得,她就是不愿意跟陈三回去。怎么会有人这么惨,连死了都不能如愿?”
南星闻言淡笑,如墨色般漆黑的眼瞳里闪烁着宠溺的光。
“那师娘想做什么,抢尸体?还是把陈三再送回大牢?我帮你。”
他爽朗的模样看上去神采奕奕,季窈怔愣片刻,朝着南星粲然一笑。
“走,咱们去陈三的家里瞧上一瞧。”
**
夜黑风高,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跃上陈三家宅的院墙,一身黑衣外加黑布蒙面,勾勒出少年宽肩窄腰,身材修长。他略侧身低头,伸手将另一个略矮一头,少年郎打扮的人提到墙上,无声从墙上落下后,又伸出双手去接墙头的人。
“师娘放心,我接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