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他去京中各户送钱,是听从我的安排,你抓他无用。”
没想到他会承认得如此干脆。
郑监如释重负,向房中剑拔弩张的父子俩告辞之后逃命似的离开。
待屋内屋外重新归于一片沉寂,京墨才哽咽地开口,“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承认自己乐善好施?这些人曾经为朝廷卖命,如今生活艰辛,拉扯一把再寻常不过。难道你认为你爹这点慈悲心肠都没有吗?”
“爹爹既为大理寺卿,自然知道儿子在问什么。”
方仲晏回到书桌旁,展袍坐下,又低头看起书来,不甚在意道,“你我既为父子,说话用不着打哑谜。你若是认为我此举不妥,拿出证据来将我状告、抓捕,亦无人会说你不孝。”
“私下接济十五年前那桩案件无辜死者家属一事若是不算证据?那这个呢?”
他上前一步,站到方仲晏面前低声继续说道,“我来之前,已经去过赵一明家中,找他的遗孀查过账。账上显示,她从方家收到的第一笔钱之时,栖云行宫一案尚未发生。爹你又该作何解释?”
“解释什么?”方仲晏被京墨疏离的口吻惹怒,一把将书卷狠狠拍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你还真把你爹当犯人审问?那笔钱数目不大,来得干干净净,去得也清清白白,你以为能审出什么结果?有这闲工夫,不如回京郊那座行宫里去陪你的朋友们多待两天,否则再迟就阴阳相隔了!”
“爹你最好不要妄图对他们动手,我不会再让老师的悲剧发生在我朋友身上。”
“两年过去了,你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是吧?”方仲晏缓缓起身,眼中晦涩不明,“李志那厮死后,你就一直疏远我、躲我,表面上主动请愿追查赫连氏余党一案,实则就是要躲着你爹我,恨不得躲到天涯海角去!我才是你爹!你为何不信我!”
他的气急败坏更加印证京墨猜测。他难掩眼中受伤,一边摇头一边看着自己崇敬了二十年的爹道,“是啊,你才是我爹,可为何我就是不信你呢?大抵是因为我做不到你这般冷血无情、唯利是图罢。”
方仲晏随手拿起手边的书卷扔到京墨身上,双手微微颤抖,“你敢用这两次来形容你爹……不孝子!我方仲晏为官二十余载,上对得起天地良心,下对得起国家朝廷!我问心无愧!”
“那就把你当年参与进栖云行宫行刺一案的事说出来!而不是在这里空口白话,只一味强调那些须臾飘渺的天地和无可验证的你的良心!”
“哗啦”一声,方仲晏大手一挥,书桌上所有物什应声落地。鬓角已经能看见几许白发的方仲晏手指向大门,疾言厉色道,“滚!给我滚出去!”
第199章 故友重逢 “弟夺兄妻,天理难容!”……
自方仲晏此人浮出水面后,季窈和杜仲就一直把查阅卷宗的重心放到他是否对赫连元雄存在杀意一事上。
据十五年前的史书记载,方仲晏从一名小小的提点刑狱司一路升至大理寺卿之位,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稳妥,侦破大案要案无数,京都百姓有口皆碑,无人质疑。
相比他铁血手段、机深智远,当时在位的赫连元雄就显得愚钝很多。
朝堂之上因皇帝犹豫不决,而导致朝下方仲晏面露担忧及无奈之色时有发生,他也曾在偶一醉酒之时袒露自己对当时整个神域会在这样一位“中庸”皇帝的治理下,发展成何模样。
包括南宫凛。
作为一名在战场上大杀四方、保家卫国的龙虎将军,一切事物正当不移固然有它的好处,在行事作派更偏激进而野心满满的方仲晏以及南宫凛看来,赫连元雄显然并不是他们想要辅佐的皇帝。
所以季窈在翻阅史料卷宗时,就曾不止一次看到有关方仲晏与赫连元雄有政见相左和为某一朝政要务差点争吵起来的记载。
而他也在事发一两年前与南宫凛越走越近,对他也颇有些欣赏之意。
虽然赫连元雄事后也会与方仲晏私下再见,但根据撰书人的口吻不难看出,比起赫连元雄,方仲晏与南宫凛在许多朝务政事上的意见契合更多。
“这是什么?”
杜仲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女娘翻到有关方仲晏的记档,其中一页记载了方仲晏在朝堂上长达一个月的缺席,理由是重病卧床。
时间距离赫连元雄遇害不到两月。
郎君逐字读完,眉头轻蹙。
“的确古怪。这里写着京墨的父亲在前一日被赫连元雄单独召见,清晨入宫之后直到黄昏时分才出来。当晚他就高烧不退,一病不起。是什么事情打倒了这位铁面阎罗?”
季窈看着书页上醒目的日期,实在没办法不将这件事与赫连元雄的死联系在一起。
“或许就是在这一次的谈话中,他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也未可知。”
两人正说着,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京墨带着侍卫出现在门口,季窈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熟悉的面孔。
“南星?!”
换上一身侍卫着装的少年郎在看见季窈的一瞬间红了眼眸,泪光闪烁着上前打算将季窈抱住,杜仲赶紧跨过一步横在二人中间,用手挡住她面前伸过来的爪子。
少年郎难掩脸上喜悦,同时又带上几分委屈,他被杜仲挡着所以只来得及抓住季窈的手,柔软细腻的肌肤触感带着几分温凉,让他终于朝思暮想半年之后的人儿终于有了真实感。
他忍不住将那只手紧紧握住,不肯松开,“窈儿,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在场除了京墨眼里含带看热闹的淡笑,其他侍卫和宫人皆被南星毫不掩饰的热情吓到,觉察不妥,纷纷移开目光,不敢直视二人。
只有杜仲一张俊美无暇的脸比锅底更黑,捏住南星手腕发力,他就吃痛松开了手。
故人重逢,要说一点欢欣没有是不可能的。但是季窈知道他与自己的关系非比寻常,不见比见要好,所以只好悻悻收回手,看着京墨,岔开话题道,“此皇室行宫重地,你这样贸然带他进来,不怕皇上知道吗?”
“我怎么进来不得?”南星抢先一步答道,“以前我爹爹和叔父们作为皇商之时,我就经常到这些什么别院啊、山庄啊的地方里来,再大的官我都见过,就连公主和娘娘们我都见过呢。”
他目光环视四周,看到主殿龙椅两侧各立有一只仙鹤塑像的时候转过头来,看着季窈骄傲道,“我想起来了,这里幼时也来过的。当时有一位极美貌的娘娘陪在皇帝身边,她宫中豢养四只仙鹤还是我爹飞近千万苦从深山里找来。”
“你说的那位娘娘是江扶盈?可我没有在她宫中看到仙鹤啊。”
杜仲略带深意地看她一眼,低沉道,“江扶盈三个字从何得来?你又在何时去过其他娘娘宫殿?”
她将前夜跟着游灵夜探倚春宫一事缓缓道出,四人顺势踱步向西北边走,再一次进到倚春宫内。
据宫人交代,江扶盈当时入主倚春宫时品阶为淑妃,封号纯。这位纯淑妃十分喜爱仙鹤,认为其举止优雅、忠诚谦逊,所以当时的皇帝专门替她找来四只品相极佳的仙鹤饲养于倚春宫中,供她时时观赏。
时隔半年再与佳人相见,南星的目光一刻也不曾从季窈脸上挪开。他故意走到她身边并肩,迷恋的眼神从上到下反复打量着她,恨不得将她身上哪怕少了一根头发丝这样细微的变化都瞧在眼里。
“窈儿,许久未见,你还是如此美貌动人。在京城治伤的日日夜夜,我不曾有一刻不想你。你呢?可有想我?”
身前是京墨和侍卫,身后还跟着杜仲。季窈呵呵笑得局促,顾左右而言他道,“比不得从前,我一直觉得我长胖了呵呵……啊对了,我记得当时来接你的神医说,你这腿至少要卧床治疗一年才可以行走,这才半年过去,我怎么瞧着你如今已经能行走自如,与从前无异了?”
“徐神医的确有几把刷子,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天山秘药用在我腿上,不出三月便生骨生肉,形同再造。后来我实在急着想回龙都见你,所以就忍着痛坚每天下床行走,如今虽然奔跑和跳跃还不成,走路却早已恢复自如。”
说罢他还献宝似的围着季窈转了两圈,脸上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怎么样,我这腿脚,以后也不会给窈儿添麻烦的。你们进京和进宫之事京墨都和我说了,我好高兴。”
杜仲跟在两人身后,看着南星像一只走失的小狗终于见到主人一般殷勤热情,白眼快要翻到天上。
他正准备再一次横到两人中间,将这只热情的小狗从季窈身边推开之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迅速从身后冲了上来,叉腰挡在季窈和南星中间,惹得众人驻足回头。
“窈儿也是你能叫的,你谁啊你?”说完这话,赫连尘总算看清黏在季窈身边的少年是谁,表情略显惊讶道,“南星?”
南星哪里还记得自己曾经的这位吊儿郎当的“好师父”,看着面前人的脸,只觉陌生道,“我叫窈儿干你何事?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你师父。”他双手垂下,换上一副自以为稳重的神情继续道,“真是无礼,你该叫她一声师娘才对。”
少年郎嗤笑一声,“我师父死了一年多,坟上的草都和你的鼻毛一样长了……等等,你怎么知道她曾是我师娘?”
他目光转移,见京墨和杜仲都沉默不语,一副司空见惯模样,先是面露疑惑,反复打量起面前陌生的男人起来,接着突然眉目舒展,嘴巴惊讶到张开。
“你是赫连尘?你没死?”
看在场人反应平平,他自然知道自己猜对了,短暂的喜悦一闪而过,在他看见季窈的时候又竖起满身戒备,将喜悦转化为疏离,再一次打算走回季窈身边,被赫连尘挡住。
“你没死就没死罢,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我可告诉你,如今窈儿是我的人,你识相的话,最好离她远些。”
这话怎么听着如此耳熟?
赫连尘看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南星,原本故友重逢的喜悦消下去,瞪着眼说道,“什么你的人,她算你哪门子的人?怎么我不在这一年你们个个都是如此?小人行径!令人发指!”
南星也听出这话中有话,狐疑道,“个个如此?还有谁也说了这话,你把他叫出来!”
他趁机想要靠近季窈,被赫连尘眼疾手快抓个正着,两人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抓扯起来。赫连尘一边打一边看向杜仲,满脸委屈。
“不孝徒弟惦记师娘这种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枉我如此信任你!”
南星武功比赫连尘高,一边下狠手和他纠缠,一边也带着委屈的表情看向杜仲。
“他说的不会是你吧?我走之后你对窈儿做什么了?你说啊!”
听着两人突然把矛头指向自己,杜仲干脆双手抱胸,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人出丑。
季窈被他们吵到脑瓜仁都在疼,冲上去劝道,“你们都别争好不好?我同南星早就分手,如今也不是什么谁的发妻,你俩把对方打死也改变不了的,还不住手!”
这话一说出来,两个男人立刻停下。赫连尘被南星抓住头发,疼得龇牙咧嘴,“你怎么不是我的发妻了,当初我们可是拜过天地的……”
南星的脸也被赫连尘的手按到一边高高翘起,嘴巴被迫张开道,“我不同意就不算分手……”
一群人站在倚春宫廊亭小径上看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侍卫和宫女都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季窈被众人看得面色泛红,干脆一把将杜仲拉到身边,挽上他的胳膊道,“我如今喜欢的是他,龙都城中人人皆知,京墨你说是不是?”
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京墨看着四道目光落到脸上,忍俊不禁。
“是。”
他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头一回觉得憋笑也是一件困难的事,“掌柜与杜郎君情投意合之事,南风馆众人皆知。就连龙都知府严大人也只能被迫接受,与掌柜分手。所以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再争,没有意义。”
南星的声音又高一分:“什么?我走之后又发生了这么多事?”
赫连尘怒视着杜仲,恨不得把他抽筋剥皮,“弟夺兄妻,天理难容!”
感受到她的手紧紧抓住自己衣襟,杜仲脸色终于好转。下一瞬季窈感觉到一只大手揽过自己腰身,惹她惊讶地看向身边男人。
杜仲唇角上扬,把季窈搂进怀里,春风得意道,“多谢夸奖。”
第200章 双宿双飞 活人不开口,那就问死人。……
相比于夜晚的鬼魅与神秘,日光照耀下的倚春宫清雅、简约,不管是廊亭上鹅黄与翠绿的颜色交相辉映,还是供妃子晒夏的屋檐下垂落的浅碧色与月白色的珠帘,都与这座行宫的主色调完美契合。
季窈带头迈步进来,身后日光还算明朗。紧跟其后的杜仲和京墨表情舒展,显然心情还算不错。而赫连尘和南星则是黑着一张脸,极不情愿地走在最后。
借着日光,她终于看清屋内所挂字画的内容。
其中一幅上画着一只仙鹤。这不是季窈见过的第一幅仙鹤图,文人墨客画仙鹤大多都会选择画类似于《松鹤延年》那样立于松柏之上、收翅站立的仙鹤,亦或者是《瑞鹤图》中成群结队翱翔于天际的仙鹤群。
可江扶盈卧房内挂的这幅仙鹤图虽展翅高飞,但形单影只,原本仙鹤头顶上的一抹红色此刻也不见踪影,像是作画之人在完成这幅作品之时,手边正巧缺了红色颜料一样。
不但如此,它的构图也极为古怪,仙鹤并没有立于画面正中,而是处于画面中间偏下的位置,仙鹤头顶上方空有几朵孤云,此外整张画上再无其他装饰。
她忍不住再走近些,伸手触摸到仙鹤的一瞬间,奇异的触感吓得她缩回了手。
“怎么了?”
杜仲靠过来,目光落在仙鹤身上。
“摸起来不像是在纸上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