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南宫凛当时正穿着的那件龙袍完好无损,全然不似赫连元雄全身都是血迹。
“这就奇了,”季窈直起腰身,面露疑惑道,“既然在赫连元雄身上出现打斗痕迹,致命一剑在胸口,何以那件龙袍还是好的?如果他在杀害赫连之后才把衣服脱下来,那衣服上应该也有血迹和破洞才对啊。”
杜仲转过身来看着京墨,问那件龙袍如今在何处。
“时隔十五年,应该早就销毁了。不过我会去试着找一找。”
众人还在细思这个举动背后可能蕴含的意义,侍卫又带了三个人进来。
“少卿大人,你让我们找的人带来了。”
原来这三名是当初死在主殿内那三十余名臣子、宫人的亲人。
头发花白,看着年岁同驼背杨公公差不多的老人,是小太监周平江的爹,他皮肤黝黑、身体强健,一看就是农耕之人;看上去至多十五六岁,斯斯文文,书卷气十足的半大青年是文臣赵一明的长子,事发时他尚在襁褓之中;最后这名女娘是宫女宿月的娘亲,她花布包头,衣着朴素,年岁约莫在四十上下,乍一看再普通不过。
他们似乎都见过京墨,哆哆嗦嗦跪下来的同时,不约而同都看向他。其中宿月的娘先问道,“大人,我女儿都死了十五年了,来找我问话的人来来回回也不下数十次,该说的我都说过了,这……还有什么好问的?”
“以前问过的事,我自然不会再问。”他的眼神同时扫向面前三人,一同问道,“今日找你们来,自然是有一件旁的事要同时向你们三人求证。”
桌上卷宗翻开,他拿起其中三张略有发黄的纸到三人面前,声色严厉道,“这是两年前,特调御史李志最后一次从你们三户人家调查到的线索。分开来看并没什么特别,但是合在一起看,却让我发现其中蹊跷。十五年前,栖云行宫案尘埃落定之后,包括你们三家人在内的二十余户涉案死者家里的生计都在一两个月之内突然好转,家中怎么就突然都拿得出钱来买粮买米?说,这钱是谁给你们的?”
他尤其多看赵一明的儿子一眼,知道他应该是最容易问出线索的突破口,“还有你,赵一明死后,赵家家道中落,我私下查到,你之所以能够念书识字,全靠外人接济,那个人是谁?”
赵一明的儿子赵文远心思单纯,因为官差上门之时他娘刚好不在家,所以才把他抓了来。
少年郎看着如此大阵仗吓得直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每回有人来给我家送银子的时候,都是我娘去接的,我只听到说什么‘替我谢谢方大人’的话,其余什么也没看见……”
方大人?!
赵文远语惊四座,身边老汉和妇人想要捂住他的嘴为时已晚。
在场诸人震惊地看着京墨,赫连尘更是直接走过来,怒气冲冲与京墨对峙道,“你还敢说你爹是清白的?他若问心无愧,这么多年给这些涉案死者的家属送钱去做甚?可见是问心有愧!”
第198章 倚春盛夏 荣获专宠,命不久矣。
栖云行宫远在京都北郊,入夜之后宁静凉爽,让人生出一种恍若隔世、高处不胜寒之感。
季窈若昨日那般洗漱沐浴完毕,临窗而坐,借油酥灯光亮,继续翻看当年案卷卷宗。
因着行宫后院廊亭处遍植文竹,入夜以后随清风沙沙作响,她不时会被窗外响起的风声和蝉鸣惊动,抬头窥见屋外幽静的廊亭小径。
其中偶一白色虚影飘过,她忍不住停下翻看卷宗的手,在心里默数眼前飘过的游灵。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其实昨夜将杜仲赶出房门之后,她就在熄灯之时透过门窗看见这些飘散无依的鬼魂,他们是十五年前惨死在皇帝遇刺一案无辜受牵连的臣子、宫人,因着季窈能逐一看清他们的长相,所以也能将四处飘荡的游灵个数挨个数清。
一共三十个。
从穿着依稀能够看出其中宫女、太监和臣子的游灵,少了一个太监,而且季窈没有从这些人里面看到疑似赫连元雄的游灵。
为什么没有他?难道他对自己的死毫无怨言,对这人世也再无眷恋吗?
她忍不住放下卷宗,点燃蜡烛放进灯笼,提灯跟着这些飘忽游荡的游灵往廊亭小径深处走去。
初入栖云行宫那日他们从前院穿过,经过主殿后入住位于东北角的院舍,所以她至今还没有去过西北边的宫殿。
耳边清风拂面,更有夜照几许,尾部闪烁微亮荧光穿行在小径之中。她跟在白色虚影身后一路向西,成簇的翠竹与并排松柏掩映之下,一座挂满珠帘的宫殿出现在她面前。
不同于主殿纷华靡丽的建筑风格,这座宫殿从墙漆到砖瓦一应都是青翠素雅的碧、墨二色。珠帘绣幕、丁玲作响。
宫殿两侧遍植荷花,池塘里连天碧叶让她想起南风馆里此刻荷花应该也正开得繁盛,一股淡淡的相思之情涌上心头。
这里仿佛才是整座行宫的灵魂所在。
这里栖云载雨,作为能让云朵栖息停歇、承载雨水恩露之地,再合适不过。
季窈走到宫殿门口,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垂花门上“倚春宫”三个黑底金漆大字,字体娟秀工整,看着似是女郎所写。
尘封多年的大门轻轻一推便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四周草植和夏虫被这一声响动惊起,在她身后四散逃窜。
她略稳住心神,想着既然都走到这里,没道理不进去看一看。推门而入的同时,几个宫女模样的游灵穿过这道门后消失在她眼前,更让她坚定了必须进去一看的决心。
房中陈设一如整个宫殿外景,素净清雅之中,她却瞧见屋内文房四宝、古玩字画一应都是最为名贵上等之品,摆在这屋内十五年之后,依然压盖不住它们巧夺天工的精湛技艺,一看就是出自大师手笔。
偏殿珠帘之下立着一盏四折百宝花屏风,看来屋主想必极得赫连元雄宠爱,不知是哪宫妃子。
季窈擒灯继续往里走,见书架其中一层单独存放几本书籍,取下打开,才发现是一本诗集。
“落日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
“相思一夜情未了,地角天涯未是长。”
都是情诗。且其中每一篇诗文的笔记截然不同,上一篇字迹同门口牌匾上的三个字极其相似,娟秀之中透着灵气,而下一篇用以回应的诗文则遒劲有力,明显是男人所写。
如果这本诗集里的男人不是赫连元雄,那倚春宫的妃子与其他男子暗通款曲一事就一目了然了。
撇开男人所写的情诗大多都并非自创,而是直接将历代名家诗人所写词句摘抄进来不谈,季窈越读女娘的诗句,越觉得她文采斐然,自有一股娇俏灵动、不拘于世俗的气质。
“竟不知是哪位才女所写,如今她身在何处,真想见上一见。”
“她死了。”
“啊!”
身后莫名传来男人的声音,吓得季窈手一哆嗦,诗集册子掉落书桌打翻灯笼,她的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身后突然出现一个高大身影,吓得她条件反射般直接出手,以手作刀劈向来人的脖颈,面前黑影闷哼一声,她听出这人的声音来。
“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赫连尘猝不及防挨了一记手刀,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我在房中看见灯笼残光,猜测可能有人进了这倚春宫,所以来看看。”
原来如此。
“那你方才说那句话是何意?你知道这宫里的妃子是谁?”
赫连尘揉着肩膀点点头,看表情似乎不太愿意提起此人。
“这个人我虽然从未见过,但以前经常听娘提起。她叫江扶盈,是我爹最为宠爱的妃子,这座行宫就是以她的小字‘曦云’命名。”
“那你说她死了,是怎么一回事?”
季窈习惯于黑暗之中视人,赫连尘却觉得别扭。他掏出火折子重新点燃蜡烛,提着灯笼从屋内走出来,带着季窈在荷花池边坐下,才将这一段皇家密辛缓缓道出。
原来这座行宫原本只是赫连氏一族在位之时,为避暑修建的诸多避暑山庄之一。
后来因赫连元雄新纳户部尚书江怀民的长女江扶盈为妃,一时间获得专宠,风头无两。因着她畏寒怕热,不争不抢又十分喜静,赫连元雄便单独将这座避暑山庄改建为行宫,赐名“栖云”,成了宠妃江扶盈的金丝鸟笼。
两人在这座行宫里好似寻常夫妻一般恩爱,流连在这青山绿水之中写诗、唱曲,琴瑟和鸣。
但这样的专宠势必招来杀身之祸。当时的皇后,也就是赫连尘的娘亲夏夫人知晓后大发雷霆,趁赫连元雄携带群臣外出围场狩猎之际,以蛊惑军心之名,一杯毒酒赐死了江扶盈,赫连元雄回来之后见到爱人冰冷尸身,一口鲜血吐出,大病两月,两人也至此夫妻离心。
“你娘这叫咎由自取。”
她说话,赫连尘如今一个字也不该反驳,拾起一颗石子扔进池塘,看着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小声嘀咕一句,“自古宠妃祸国,女人获得专宠本来就不是一件好事。”
“那为何不去指责你爹,倒把罪名都安在女人身上?难道她真是狐妖,用媚术蛊惑了你爹不成?”
她越想越替这个叫江扶盈的女子抱不平,干脆起身一把夺过灯笼,准备离开。
“要我看,你爹和你娘真是一对绝配。做皇帝的蠢笨无能,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保不住,做皇后的无宽容大度之心,容不下一个妃子。专宠一事她理应劝诫皇帝,同时警告宠妃,可她偏偏选了最极端无情的方式,视人命如草芥。”
“可她也受到惩罚了啊。”赫连尘从池塘边站起来,追着季窈往回走,“当初赐死江扶盈一事传到前朝,京墨的爹第一个站出来带头指责我娘无容人之心,加上江家当时在朝中名望颇重,闹得我娘被太后禁足,差点连皇后之位都保不住。”
季窈再一次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京墨的爹?江扶盈死了,他为何会如此激动?”
虽然她与方仲晏仅一面之缘,但从京墨对方仲晏的敬畏之心和他做事手段可以看出,方仲晏此人心思缜密、手段狠辣,不像是会为了一个宠妃就在朝堂之上公然与皇帝起争执的人。
赫连尘尚没有意识到这其中利害关系,眉头皱成一团,努力回想道,“这……我记得以前曾听娘亲提起,这个江扶盈与京墨的爹自小相识。当时她还说,如果不是我爹先一步在秀女之中一眼相中江扶盈并封她做了昭容,恐怕这个女人早已嫁入方家,与当时尚未成亲的方仲晏成了夫妻。”
“那就对了!”
季窈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神采奕奕地看着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
“先前我们刚打听到方仲晏私底下其实一直在接济那些涉案死者家属,如今又知道他青梅竹马的女子死在你爹娘的恩怨情仇之下,他对你爹的恨意就更添一倍,这件事与他必然脱不开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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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偌大的方府府上灯火通明。
作为京城之中以冷血狠辣著称的大理寺卿之子,京墨自小便习惯了这种超乎寻常的明亮。幼时他每每自沉睡中醒来,看见窗外暄明宛若白昼的烛光总是久久难以入睡。
他不明白爹爹为何执意要在入夜之后仍在家中点这么多灯笼。
年少懵懂之时也曾违逆父亲的意思,偷偷下床溜出去,将自己卧房屋檐下的灯笼吹灭,可换来的便是自己贴身丫鬟和守夜奴才的责罚。
后来娘亲偷偷给他缝制用以蒙眼的眼罩,告诉他,自己的爹爹是这京城之中代表光明与正义之人,他活在无数阴暗狡诈之人的眼里,是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随时将他拔除。
所以即便入夜他也不允许家中有任何一处陷入黑暗,给趁机报复之人以潜入、下手的机会。
那时候,他总在想,这些光是在保护他的爹爹。
可如今他明白了,这样的做法多少是有些病态的。
只有心里藏着秘密的人,才会如此惧怕身边人的秘密;只有心中阴暗之人,才会惧怕黑暗。
嘎吱,书房门被推开的时候,方仲晏还在挑灯夜读。
“何事不敲门?”
来着并非传话的管家或者送药的丫鬟,而是自己儿子。
高大英挺郎君面带薄怒,伸手往前一推,将他身边一个正面带不安与惊慌的中年男子扔进书房,摔倒在方仲晏脚边。
书房里的光线比外头更加明亮,方仲晏一眼认出被扔进来的男人是家中四个账房先生中的其中一个,郑监。他眼中闪烁意味不明的光,旋即抬头,重新把目光落回自己儿子身上。
“大晚上的,这是做甚?”
“来请教父亲一些问题。”
墨炮黑发的郎君迈步进来,门口侍从与丫鬟们吓得大气不敢出,赶紧上前主动将门关上,接着退得远远的,恨不得将自己眼耳都堵上。
郑监这个人替自己做过哪些事情,方仲晏心如明镜。
他放下手中书卷,缓缓起身将郑监扶起,不以为意道,“你先回去,我后头再传你。”
“不行!”
京墨第一次在方仲晏面前说话如此放肆,“他有罪在身,儿能及时将他抓获已是难得,若是今夜放他回去,明日能否再找着他的人就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