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五年来,皇上的确一直在派人调查当年赫连元雄之死一案。可京城这些做官的,谁不知道此案的利害关系,根本无人敢深入调查,只随便找个涉及当年案件之人来问问,写点招状纸证明皇上的确是被人陷害,而陷害者已死之类的证词就匆匆结案。背锅枉死之人接二连三,连皇上自己都觉得毫无意义,在百姓看来颇有些‘跳梁小丑’的意思,于是便搁置至今。”
说到这他眼中突然浮现一抹哀伤,声调底下去不少,“当然,其中也不乏认真对待此事子人。我的老师便是上一任特调御史。可他的下场,如今你们也知道了。他死在我爹剑下。”
“对啊,若是你爹从中作梗,阻挠我们查出真相,就算我们没有死在皇帝刀下,你敢保证,你爹不会对我们动手吗?”
“所以我才主动向皇上请愿,此次行动无论成败,都与你们共同承担。”
他眼中伤痛加深,说出口的话连他自己都有些不信,“都说虎毒不食子,大抵我还是可以保全你们的。”
“你最好足够了解你爹。”
马车停下,杜仲见状将京墨松开。
所有人跟着皇帝走下马车,映入眼帘的是一栋远在京都郊外的行宫。
不同于皇宫红墙黛瓦,这座宅院隐藏在一片竹林之中,隐隐可见冷白色高墙和砖灰带黄的屋檐。
其中殿阁廊亭,鳞次栉比,曲觞流水,高雅素净。
书有“栖云载雨”四个黑底金漆大字牌匾的大门走进来,夹道列植松柏、翠竹若干,池塘两侧遍植柳树,一排诗意盎然。
整座庭院素清雅致得紧,竟连一朵红粉黄紫一类的花朵都无,林荫小道旁至多几簇无名白色花朵,彰显着宅院主人素静的审美。
季窈跟着南宫凛身后环视四周,怎么看都觉得这里不像是用来关人的地方。
“皇上要我们关在这里查案?”
南宫凛身边一个年岁看着跟皇帝差不多的太监立刻出声呵斥,“放肆!胆敢如此和皇上说话。”
“无妨。”皇帝看上去倒是心情不错的模样,转过身来摆摆手道,“和季小娘子说的差不多,这里是你们未来十日要待的地方。”
“那我们要查案怎么办?”
“需要任何卷宗,或者传唤任何相关证人,你们都可以告诉卫公公,他会替你们找来。”说这话时他看一眼身边太监,看来他就是卫公公。
“可是我还想去当年出事的地方看看。”
“你已经在这里了。”
“什么?”
跟随南宫凛的眼神,众人再一次抬头,郑重其事地环看这座名为“栖云载雨”的皇家行宫。
季窈听着耳边轻脆鸟语,和身边微风轻拂面旁带来舒适惬意之感,蹙眉开口道,“这里就是当年赫连元雄被杀的地方?”
“不错。”
时隔十五年再次踏入此地,南宫凛目之所及,心中怅然,“十五年前我踏入这翠竹林荫道时,不过是一个刚从战场回来的将军。怎么也想不到,再从这道门离开的时候,为保全全族人性命,不得不坐上如今这个位置。”
众人一路走过廊亭水榭,推开两扇鎏金大门,进到主殿。
偌大的主殿宫中空空如也,仅有左右两侧四根柱子伫立其中,正中间主位则是四步台阶之上,放置金色龙椅和黑扇屏风,两侧九鼎香炉与两只铜雕仙鹤立像,看上去萧瑟而荒芜。
就是在这样不起眼的一隅之地里,神域改朝换代,整个天下在这里换了主人。
一想到曾有三十二人丧命于此,季窈忽然觉得后脖颈钻进一股冷风,四周门上木窗里似乎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人影晃荡其中。
南宫凛不愿多说,仅在门口停留片刻,甩袖离开。
“剩下的,你们都问卫公公罢。”
卫公公低声应下。待恭恭敬敬送走南宫凛之后,立刻变了脸色,冲京墨笑道,“老奴平日里伺候皇上有多忙,少卿大人想必最是清楚。虽然此次被皇上指派协助各位旧案重查,可其中这水有多深,老奴可是没那个胆子,也那条命去趟这趟浑水,更别说老奴还要忙着回宫伺候皇上起居。所以少卿大人和你们的朋友,需要些什么,此刻便一并说了来,老奴也好一并处理。”
季窈站在一旁,听京墨流利地说出一大堆涉案卷宗和记档,并要求卫公公至少留下个传话之人,以防之后他们再要有其他需求的时候,可以及时找人,心情有些复杂。
交代完一切,侍卫又带着他们走出主殿,绕过池塘和廊亭到达后院房舍时,分配好各自房间便通通撤到外头守着,不再打扰。
京墨见一切安排妥帖,转身过来看向季窈四人道,“这件案子的所有记档和卷宗我早已看过无数遍,就不陪你们再看一遍了。”
听到说他要离开,赫连尘有些害怕:“你要走?不是说好和我们同进退的吗?你走以后他们把我们杀了都没人知道。”
“不会的。”他看上对南宫凛十分信任,“皇上不是这样的人。若他真想杀你,早在你们踏入皇宫的那一刻便已经死在万箭穿心之下,何苦又把你们带到此处来,在你们面前演这一出戏呢?我出去,也是为了看着我爹,防止他在外面做出阻碍你们查案的事来。不至于咱们五个一起被困在里面,叫天天不应的好。”
季窈看杜仲的脸色依旧十分难看,上前两步冲京墨说道,“我知道你带人截住我们是为了不让我们落入你爹手里,至于后面发生的事,你应该也是不知情的。”
她贴心的解释让面前一直强装镇定的郎君眼眶泛红,眉目稍稍舒展,定睛凝她道,“余下十日,我陪你们查案之余,也会在外头做好万全准备。若十日之后或生变故,我一定会拼死把你们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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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皇帝亲令下,所有人做事的效率都高得出奇。
季窈四人不过用个晚膳的功夫,相关卷宗就已经送进行宫,放到女娘面前。
简单翻阅看来,十五年前,也就是赫连尘仅六岁之时,南宫凛作为前朝皇帝赫连元雄钦点的骠骑大将军,刚从边关打了胜仗回京,尚未休整军队就被皇帝传唤进宫,说是要为他大摆庆功宴。
宴会当日,南宫凛被接进这座行宫内,解除身上武器之后进入进入主殿,与端坐在主位上的皇帝饮酒作乐。
当时与南宫凛一同受邀来到这里的还有一些官阶不高的文臣和没有实权的武将,大家都猜测是因为赫连元雄忌讳南宫凛功高盖主,想避免他和其他高官贵族过多接触,结党营私、功高盖主译,所以才都只是邀请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人来为他庆祝。
杜仲此刻心里完全没有要帮赫连尘破案的心思,坐在一旁翻看起了有关他爹的史书,边看边笑道,“你爹简直就是个草包。”
原本和季窈一起还在翻看案情的赫连尘闻言立刻转身过来,伸手想要揪住杜仲,反倒被他拉过胳膊一个反手别在腰后,整个人上半身被按倒在桌上,狼狈不堪。
“不准你如此侮辱我爹!”
“我到底是侮辱还是实话实说,你自己看书就知道。”
借烛火葳蕤光线,他看史书记载,赫连元雄自登记之后就一直显现出“草包皇帝”的样子,学识不通,马术不精,知人善任的能力更是差得出奇。曾经还闹过封太监做节度使的笑话。
他在位数年不但一件可以拿得出手的丰功伟绩都没有,甚至还多次因为在朝堂之上念错字,在朝官员又不敢纠正他,以此被史书狠狠记上一笔。
赫连元雄当皇帝的一生虽然没有吃过败仗,也没有因为宠幸某个姬妾而落得昏君的名号,但作为皇帝,无功便是有过,加上如今神域改了南宫姓,史书上对他的记载更是肆无忌惮,字里行间全是对他的嘲讽和不屑。
赫连尘看上几段已经气得不行,拿起史书准备撕他个稀烂,被季窈拦下。
她怒瞪杜仲一眼,拉着他又继续研究起案子来,“你撕了也没用,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还是赶紧看卷宗要紧。我发现这件事有蹊跷。”
他这才转移注意力,开口问她:“什么蹊跷?”
季窈指着卷宗里某一行字说道,“这里写你们皇帝平日里宴请大臣或者番邦外使,都会选择在皇宫里,可南宫凛那次打胜仗回来,赫连元雄却点名要在这栖云行宫里宴请群臣。这里比皇宫的宴楼,从大小上就差了十几倍不说,正中间连二十个人的表演都看不了。他为何要这样做?”
杜仲看一眼卷宗,面露不屑,“帝心难测,或许是想借此机会杀一杀南宫凛的威风,故意要给他难看罢。”
“那这里呢?”
两个男人顺着季窈手指方向继续往下看,发现上面书道:宴会开始之后,原本一切如常。君臣一派和谐,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赫连元雄提出要去更衣,留下南宫凛及在座大臣继续喝酒庆祝。不到一会儿他身边的太监陈寿突然跑出来说皇上不见了,大家匆匆赶到皇帝出恭的地方发现里面果然空无一人。
这时整个行宫开始大乱,御前侍卫统领黄北书带领大部分侍卫开始满行宫搜索,大臣及歌姬则留在主殿待命,没有命令不得离开。
然而就在黄北书搜寻无果,折返回来之时,才发现原本主殿里静候待命的三十二人除南宫凛以外全部死亡,就瘫倒在各自位置上,现场惨烈,不忍直视。
原本消失不见的皇帝此刻也出现在主位之上,胸口鲜血淋漓,尸体上尚有余温。
唯一幸存下来的南宫凛手持长剑,浑身沾满鲜血站在殿前,身上还穿着从赫连元雄身上扒下来的龙袍。黄北书立刻将人拿住,送往大牢。
接着,弑君屠杀一事立刻在整个京都疯传开来,南宫凛从始至终坚称自己不是凶手,也不知道皇帝到底被谁所杀。但所有人都知道,谋朝篡位的罪名一旦坐实,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南宫凛的亲信不顾皇命,连夜带领驻扎在城外的军队进城救人,南宫凛也由此被迫揭竿起义,占领皇城之后宣布称帝继位。
杜仲默默将这一段文字看完,嗅到了其中阴谋的气味。
“我原以为,赫连兄口中的谋杀是南宫凛带着军队直接杀进皇城,没想到还有这么曲折的一段。这摆明南宫凛就是凶手的场面,实在很难让人不往设局的方面想啊。”
赫连尘虽然底气不足,但也猜测道,“设局怎么了?南宫凛认为我爹改在这种地方,还找一群官阶低弱的臣子来宴请他是对他的一种羞辱,于是策划者一起谋杀。派人从恭房刺杀他未果,等他回到主殿后直接杀了他,再把所有目击此事的人一起杀掉,来不及逃走才被御前侍卫统领撞个正着,十分合情合理啊!”
“若真如你所推断那般,在场三十余人都是傻子不成,看到将军刺杀皇帝不知道逃走,反而留在那里等南宫一个个刺死?”
“我娘说当时他们都吸入迷香,档案里应该有写才对。”
说罢季窈低头,又继续翻看卷宗。
“对,这里有写。事发后经过查验,主殿内八名大臣、六名太监、六名宫女和十名舞姬,包括赫连元雄和他的贴身太监陈寿在内的三十二人全部死于南宫凛长剑下。除皇帝以外,其他人身上没有任何反抗的痕迹,且除陈寿以外,所有人都死在自己各自该在的位置上,同时在殿内两座香炉里找到未焚烧殆尽的迷香,猜测是南宫凛先在香炉内放入迷香将所有人迷晕之后才动的手。”
“陈寿死在哪里?”
季窈翻看一阵,抬头道,“靠近门口的左侧殿门口。”
宴请南宫凛的主殿是一件三室的屋子。中间正厅用于宴请宾客,两侧各有一间茶室和卧房。
“皇帝遇刺,他应该陪在皇帝身边才对。死在那个位置,难道是想逃跑?”
“呵,”杜仲冷笑一声,直起腰身走开,“自古改朝换代,皇帝身边的亲信就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他也是天真。”
季窈默默看完,开口问道,“两个问题。一,皇帝莫名失踪,究竟是被人挟持还是遇到谋杀选择躲避?他又是如何避开殿外诸多视线,再次回到主殿内的?”
“二,南宫凛既然在进入行宫之前已经解下所有武器,他是如何重新得到那把剑的?在场侍卫也有刀有剑,他为何非要选择用自己的剑杀死所有人?”
第197章 栖云载雨 “你可以试着喜欢我吗?”……
是夜。
虽然对于行宫里的人来说,季窈他们四人算得上是囚犯。但因为与皇帝有所谓十日之约的约定后,行宫里的宫女太监待四人还算不错。
季窈在宫女秋心的服侍下沐浴净身,穿好衣服之后正躺在藤椅上,由她从身后替自己梳理洗好的头发,就看见杜仲也换上干净衣服走进她住的院子里。
“看来你适应得不错。”
女娘接过木梳,示意秋心可以离开之后,自己稍稍从藤椅上坐高一些,借着月光梳头。
“既来之则安之,你知道我一向是个潇洒的人。”
“对待感情也是吗?”
他莫名其妙说这么一句,季窈嗔怒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当然是啊,否则我现在应该正对着月光买醉,你进来看到的应该是一个正在为痛失所爱,涕泪横流的女人才对。”
她这话真假难辨,倒是有趣的说法将他逗笑,“如此说来,我倒有些庆幸。”
“庆幸什么?”
“庆幸你并不喜欢我。”说这话时他眼中黯淡一闪而过,“这样,至少不必担心有朝一日,你会疏远我。”
这句话背后含带深意,季窈不傻,自然能够听懂。
自从知道杜仲心里多多少少可能对自己有些许喜欢之后,她一直不愿直面这个问题。
自己喜欢他吗?
他生得美,武功高强、脑袋聪明,那张嘴虽然毒舌,偶尔她恨不得一碗毒药把他毒哑,但更多时候,他说出的话总能让她心胸豁然开朗。
“你就这点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