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在医馆待着养伤,跑出来做甚?”
少年郎瘦了不少,眼底却清澈见底,看上去精神尚可。他指着自己脖颈处露出来的白布,上面已经没有药气,想来伤的不是要害,他年纪尚轻,好得也快。
“可用晚膳了?”
吩咐小二做点清淡的饭菜来,二人走出房间,搀扶着蝉衣回一楼大堂找了张桌子坐下。蝉衣显然有话想说,季窈便唤来小二拿了些信笺和笔墨来。
【衙门里的人告诉我说,掌柜你们已经查到,那日纵火犯要找的替死鬼原本是我,且那人也就有可能是当年放火烧死我师父师娘之人,我又怎能留在医馆坐以待毙?】
“你留在医馆,一日十二个时辰都有人替我们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你,尚安心些。”
【我想帮忙,此事毕竟都是因我而起。】
杜仲同季窈对视一眼,声调放低说道,“他既然能找到你,足以说明你之前已经见过这位你一直在找的人了,不妨仔细回想一下,你来渠阳这些时日,都有哪些年岁差不多十八上下之人与你打过交道。”
清粥小菜端上来,伙计元二动作麻利,但他听见这话打了个哆嗦,一个字不敢多说。
蝉衣无心吃饭,端起碗也只顾着回想这些时日的遭遇,桌上三人静悄悄没什么动静。这时门外四、五个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男人相互搀扶着走进客栈,为首的男人似乎已经喝得烂醉,靠在身边弟兄肩头朝小二说话。
“来人,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都上上来,再来几斤酱猪肘、酱牛肉,我要和兄弟们继续喝。”
那熟悉的衣服和声音……“救火王?”
又是熟人。
救火王这次没有带阿飞在身边,看穿着只知道身边那几个和他一样都是潜火兵。
元二和客栈掌柜赶紧上前招呼他们人入座,几个醉汉喝酒、摔碗,又吵又闹,抱怨的声音被大堂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老子这些年救了多少人才当上这个兵长,啊?渠阳这些老百姓送到我家里来的米啊、烧饼啊,放都快要放不下来,那是任谁都能比得上的?”
救火王的声音尤为突出,带着醉醺醺的声音沙哑异常。
“……凭什么说老子处理不当?那老头早出来晚出来都活不了……哎不说了,喝酒……给我倒满……”
季窈听得糊里糊涂,还是客栈掌柜过来上菜,凑到季窈身边小声道,“今儿黄柳胡同一户人家失火,里面有个老头被烟呛死了,据说是因为救火王指挥不当,被老头家里人闹到衙门和军巡铺去,这会子正抱怨呢,大家担待。”
听口气,这几个人平日里喝酒吃饭撒泼估计是常有之事。
“怎么个指挥不当法?”
“听说那户人家家里着火的地方是厨房,老头儿媳妇刚买了好几担白面回家,救火王知道以后非说那小麦白面会爆炸,炸起来这一家子全都得完蛋,所以指挥大家先去把白面从厨房撤出来,这才耽误了救老头。”
几个人小声嘀咕的模样被救火王那一桌人其中一人瞧见,拍着桌子站起来,指着客栈掌柜骂骂咧咧。
“那老头是个老烟枪,肺早熏坏了,呛上两口就能死!就算不去搬白面出来,他也坚持不到咱们把他从最里屋的床上捞出来!”
“是是是是,是我失言,军爷莫怪、军爷莫怪。”
大堂里又吵又闹,不少食客都被救火王这一桌气势吓跑。季窈看蝉衣也没什么食欲,三人正起身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门外又走进来四五个同救火王这一桌人打扮相同的潜火兵。
与救火王这桌全是醉鬼不同,刚进来的五人腰板挺直、风清气正,且站对整齐,一看就是在巡逻当中。
“这是在做甚?”为首的郎君看着和杜仲差不多年岁,见状立刻走到救火王身边夺下他手里酒碗,低声斥责道,“王哥,巡逻期间怎能带头喝酒?你这要是让人看见,又把你告上去可如何是好?”
“少他妈胡咧咧,还我!”救火王身形不稳,抢了好几次没有抢到酒碗,倒在那郎君肩头骂人。
“我看谁还敢告我!那个老头的儿子是吧?等着瞧,他家以后再着火,老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全城所有的弟兄谁敢去救!谁敢!”
“王明初!你怎么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不光是他,在场其他几个喝醉了的潜火兵听见这话酒立刻醒了七分,一部分人拉着救火王一个劲地劝,一部分人双手作揖在年轻潜火兵面前不住地求饶,剩下大堂里的食客更是避之不及,放下酒钱匆匆离开。
季窈走在三人最后面,将救火王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听着像是挺莽撞一个人,但也没法说什么,毕竟他们如今在调查的这几场纵火案,都未曾出现军巡铺救火不及时的情况……
“蝉衣,你见过那个醉酒撒泼的男人吗?”
少年郎表情冷凝,目光扫过救火王的脸轻轻摇头,却在看见救火王身边那名正训斥众人的潜火兵郎君眼前一亮。
杜仲、季窈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一个箭步从楼梯上冲到大堂,伸手一拍那郎君肩膀。
“江郎君?你怎么会在此?”
江郎君?季窈这才反应过来,蝉衣本名江令舟。
“你们认识?”
见蝉衣只点头不开口,季窈上前解释完原因,年轻的潜火兵脸色立刻平静下来道,“那年的大火真是惨烈……啊,鄙人周多金,是岑府管家的儿子,朝央派没有出事之前,江郎君年年跟随雪云师父来岑府做客,我们都是玩在一处的玩伴。”
“周郎君如今也在军巡铺当差。”季窈一低头,瞧见他脖子上挂的竹片,“你也戴着这竹笛片?”
他指挥身后几个潜火兵把醉酒的人带走,自己留下善后,“是啊,城里城外,总有远水救不了近火的时候。我幼时觉得这竹笛片吹出来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如今用在救火一事上,倒有些作用。”
原来阿飞所说经验老道的人是他。
既然遇到熟人,季窈也顺便向周多金开口,要他帮忙找出当年林家火场失踪的小儿子林落。
等众人寒暄完各自回房,季窈瞧见赫连尘披着外袍站在自己房门口。
“你来做甚?”
他声音听上去闷闷的,“想找你说说话。”
“说罢。”
“就不能让我进去说吗?”
她翻了个白眼,开门放人进来,也与他隔着桌子相对甚远而坐。
桌上茶水已经冷透,季窈喝了一口就放下。赫连尘看她动作干脆利落,蹙眉抿唇带着不满,心里生出一丝陌生感。
“我不在这一年,你倒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懒得去深究这话背后的意思:“也没见你将我认错。”
“我并非此意。”他裹紧身上外衫,目光变得暗淡,“这些天,我每每见着你游刃有余地穿梭在那一大堆线索和卷宗里,面对许多我闻所未闻之事一针见血地给出答案,总会不自觉地将你看成是一个陌生人。”
“虽然不想承认,但你好像真的变了。你现在好聪明,武功也好,从前我总在寄给娘亲的信里将你比作病美人,若是以后你替我生下孩子,要她以后多多照顾你。现在看来,你不知比我强上多少。”
提起赫连尘的娘亲夏夫人就来气。
“你死以后,她确实挺照顾我的。整天就想着把你藏起来那点东西找出来,然后把我这个‘妖女’扫地出门。多亏她的算计,否则我也不会躲到南风馆去,有机会与杜仲他们结交。”
“她还为难你了?”他欲伸手过来,被季窈冷淡躲开,“是我的错。我不知道,原本交代她,要好生照顾你的那封信被京墨半路劫取……我让你受委屈了……”
“不重要了,我如今也另有喜欢之人,你我那些往事不必再提。”
“是不是杜仲?”
“自然不是。”她讶异于他的猜测,“你为何会认为是他?”
方才还软声软语,自诩“没有她如此聪明”的郎君站起身来,眼里流露出不同于方才温柔颓败的锐利。
赫连尘起身走到季窈身边,伸手在她面颊边描摹着女娘明艳的轮廓,却没有真正触碰到她的肌肤,带着不甘的语气低声说道。
“因为他也同你一样变了。
我从前就知道,哪怕南风馆里任何一个人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有丝毫痛心。他会认我做兄长,也不过是因为他想如此做,而非我有多值得他结交。可他的确知道很多苗疆的秘密。万蛊蚕衣、上古神祇、委蛇。我在爱上你之前,从小到大心里只有复仇一事,所以我愿意相信他。”
“可如今他变了,我脑子笨,不知该如何描述他身上的变化。像是一尊塑像被灌入了鲜活的生命,敲开瓷片下的真身,变得有血有肉。我这段时日听到他说的话比前几年加起来还要多,他开始有了在乎的人和事,变得像一个真正的人了。”
“我知道这都是因为你。”
第187章 伤痕重现 他说,杜仲喜欢她。
杜仲追到衙门来的时候,季窈刚好同白捕头一起走出来。他只一稍稍歪头,冷峻淡漠的眸子扫过女娘一眼,她立刻感受到了满满的压迫感。
“长本事了?一个连环纵火杀人犯流窜在外,你背着我一个人出门?”
她缩了缩脖子,拿旁人给自己打掩护:“白捕头来的时候我到你门口瞧了,小二说你尚未起,我就想着先跟他出来看看。”
其实她在撒谎。
昨晚赫连尘莫名其妙到她面前说了许多话,到最后他断定杜仲的转变也是因为季窈的时候,临走之前他还不忘多说一句:“不过,知道你喜欢的人不是他,我感觉好多了。在这一方面,他同我是一样的。”
她不是傻子,再弯弯绕绕的话,只要结合今日这两个人的反常举动,她也能听懂。
他是在说,杜仲喜欢她。
此刻日上三竿,薄阳照耀之下,年轻郎君丰神俊朗,一双眼尾略有上挑的眸子里盛满玩味,仿佛一眼就能看穿面前人撒的谎,这有恰到好处地与他整个人身上散发出淡淡的疏离感中和,稍稍显出一丝玩世不恭的模样来。
他的确与之前大不相同。
是因为她吗?
她的目光略微扫过杜仲的脸,想起赫连尘说他喜欢自己的话,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是严煜的脸。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倏忽间涨红了脸,撇开目光看向别处。
杜仲以为她变脸是因为被日头晒着,上前两步抬起衣袖替她遮阳,反而叫她脸色更红。
“这是怎么了?昨夜着凉了吗?”
“没有没有,”她下意识后退,绊到台阶差点摔倒,“一时穿多,热、热着了。”
审视的目光停留在她面上许久,杜仲想不出她突然这般羞怯背后缘由,狐疑地接过她怀里一叠厚厚的卷宗打开,里面信笺写满密密麻麻蝇头小楷,其中还夹杂着五张画像。
“这是从村子里搜集到有关林渊一家五口所有的信息。我们这就去找那三起纵火案的苦主看看,能否找出与之相关联的地方。”
第一起疑似连环纵火案里,死者沈岩的儿子沈平接替他的位置继续在肉摊杀猪,面对季窈等人的到来一点好脸色也无,只从白捕头手持的几张画像上匆匆扫过一眼便低下头去继续切肉。
“不认识,快拿走。”
不算特别热的天气,他光着膀子浑身晒得黝黑,能从他抬手擦汗的动作里闻到浓浓的汗臭味。
季窈忍住对这个地方的不适,接过画像再递得近些,“沈郎君,我们如今旧案重审也是为了能找到当年杀害你爹真正的凶手,劳烦你再仔细瞧瞧,对画像上这五人可有印象?”
“嗙”、“嗙”,笨重而锋利的杀猪刀剁在足有两寸厚的木头案板上,骨头渣子溅到季窈手背,只是迟迟不见面前杀猪人再开口。
季窈不愿就此放弃,一巴掌将五张画像按在台面,转而开始翻阅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你既不愿意看,我同你念一念有关他们的记载,你听听是否有熟悉的地方。屋主林渊是个年纪约莫四十前后的车夫,每逢初一、初五和初十会驾马车从北边进城,道城北灵境胡同里将货物送到雇主家中,其他时间常赶牛车在村子附近……”
“够了!”沈平将杀猪刀砸进案板,发出一声巨响,整个人双眼泛红朝季窈吼道,“当年我爹死得这么惨,你们什么都没有查到,现在为了旁人的死,倒犯得着如此劳师动众来找我一个小小杀猪匠?让那家人的苦主也等上三年再来罢。”
“我们找的这个人也是杀害你爹的凶手……”
“那为何当年不告诉我?!”他瞪大双眼,表情从隐忍变得愤怒,“你们可曾想过这三年我是如何过的吗?人人都道我爹是因为杀猪太多,双手沾满血腥引上天震怒,降灾于他,说烧死他的那把火是天火,凡人的水根本灭不了。我的夫人和孩子被他们娘家强行带走,说是跟着那个遭天谴的沈家是要折寿的……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铺子也倒了,我就只好回来继续看着这肉摊……我倒要看看,我会不会也遭天谴?!我杀了这么多猪,会不会死得比他们更惨!?”
说话间他又重新把刀拿在手上朝季窈挥舞,杜仲直接拦在两人中间,充满戒备心地看着沈平发疯。
他的话让季窈如鲠在喉,劝诫、引导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