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她那整整两杯茶的鲜血,杜仲捡回一条命。
范郎中替他细细检查,不但发现他五脏六腑所受阴损之伤都逐渐开始愈合,体内蛊虫也再一次被压制,整个人由内到外像是重回娘胎里走完一遭,焕发新生。
季窈对自己血的效用借口不提,只说自己的血不过是从旁辅助,真正起作用的是她珍藏的一颗丹药。
至于这丹药从何而来,是何种草药制成,她一概敷衍而过,不做过多解释。
毕竟都是她信口胡诌的。
范郎中的医术虽然比不上那个拿小孩性命作草药实验的梁之章,但却是真正的医者仁心。季窈听他说杜仲饮尽她的血,体内蛊虫仍然只是暂时被压制,意识到只有将尤猛手中那只情丝蛊母杀死,才是唯一能够彻底解杜仲体内情丝蛊的办法。
好在养伤期间严煜几乎每日都来看她。在季窈穷追不舍的问询之下,大批官差明面上的摸排转为暗地里调查,终于在第七日将尤猛等人行踪锁定。
时值入夜,无人的巷道里一声狗叫也不闻。三个黑色身影自暗处一闪而过,借高墙边大树树干之力纵身跃起跳进其中一户院中,为首的高大郎君转头示意身后二人稍安勿躁,自己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白天从严煜那里得到尤猛五人的藏身之处后,季窈担心官兵在抓捕过程中会泄露杜仲苗疆人的身份,决定单独行动。
京墨和蝉衣此刻带着她进到屋内,面前两扇卧房小门里能隐约听见男人打鼾的声音。京墨轻功了得,行走之间一点声音也无,蝉衣自然也不例外。
可惜季窈轻功一般,又重伤初愈,只在屋里走了几步就被门内苗疆人听见,四五个人自床上弹起来,亮出武器夺门而出,朝三人冲过来。
今时不同往日,季窈仗着有京墨和蝉衣两个帮手,连拔剑的念头也没有,看见他们五人冲过来直接退至二人身后,偷偷在屋子里寻找起只见过一次的铜鼎来。
那里头的东西才是她最终目标。
尤猛同样认出京墨,那日被划破面皮和后背的耻辱涌上心头,他提剑就朝着京墨面门刺来。季窈趁无人注意,猫腰进到尤猛房间,看见床边小几上青铜小鼎眼前一亮,打开来发现里头青绿色半透明的水里,一只从未见过、外形极为诡异的赤脚小虫正趴在里头,触须偶尔晃动两下,掀起一圈圈涟漪。
尤猛因近日四处躲避搜捕,身心俱疲,只不过短短数十招便败下阵来,摔在地上的间隙猛然发现季窈捧着楼元应给他的铜鼎,已经盖子打开。
“住手!圣水有毒,你伤不了它的!”
他越是如此说,季窈就越是笃定这水里头泡着的就是情丝蛊母。
尤猛的喊声惊动在场众人,所有人都停下手上动作,将目光集中在季窈身上。
只见她将手探进铜鼎,于泛着臭气的青绿色“圣水”之中捉住蛊虫,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它从水里拿了出来。
蛊母感知到危险,在季窈手上扭动不止。尤猛见状赶紧来救,京墨以剑拦路,横在他脖子上阻止他进房间。
女娘眉目灵动,嘴角憋着坏笑,于众人目不转睛地注视之下将蛊虫个高高举起,放到烛台上点燃,一阵噼里啪啦声响起之后,尤猛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蛊母被季窈用火烧成了灰烬。
正在杜仲身边照顾他喝药的楚绪突然被一阵阴风吹醒,她转头看向床榻,看见床上人腰腹和脖子皮肤上一阵异样突起,像是有什么东西极欲破茧而出,接着原本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杜仲闭着眼撑起身子从床上坐起来,喉头上下滚动突然弯腰,楚绪吓得从凳子上弹起来躲到一边,就看着他低头吐出一滩黑色液体,其中不乏许多条状类似虫子尸体的东西,然后又脑袋一歪,倒在床边。
与此同时,遮龙山脚下苗疆王宫内,苗王楼元应与他的王后,同样也是现任苗疆巫女依古站在一起,面前巨大的圣坛内,成百上千根银丝雪线,每一根线的尽头都拴着两只蛊虫。
蛊虫一公一母,繁衍后代,为苗疆王族以下蛊的方式操纵敌人随时做好准备。
两人看着其中一根银线上的公蛊虫突然暴毙,周身微光瞬间散尽,化作一缕黑烟消失在圣坛之中,两根银线至此空置,在空中随风晃动,楼元应眉宇染上几分薄怒。
“一群废物……蛊母已死,我那个好哥哥身上种了十年的情丝蛊如今终于解了——看来,我应该很快就能见到他了,想想还真是有些期待。”
王后依古容姿美艳,一池圣水映照在她淡墨色眼眸流光四溢。她双手抚上楼元应肩膀,倚靠在他身侧,声线阴柔冷漠道,“王上不必担心,你还有我啊。”
楼元应闻言展眉,搂着依古笑得邪魅。
“对啊,我的王后。他费尽心力找的不过是一件衣服和那根本不会听命于他的神祇委蛇,而我的王后手握整个苗疆巫女之力,根本不惧。”
依古笑容甜美,双手环住楼元应脖子,媚眼如丝,“王上放心,我一定为你们的重逢,替他备上一份大礼。”
“好,哈哈哈哈哈哈。”
第165章 风寒汤药 忍到眼尾泛红。
季窈走进衙门,径直朝最里面书房而来的时候,严煜正坐在桌前翻看卷宗。
立夏过后,昼长夜短,她看严煜专注面前白纸黑字,时近黄昏屋内也不点灯,擦燃火折子将烛台点燃,少年郎抬眼朝门口看来,目光变得温柔。
“身上可都好了?”
“七七八八罢,只是这次留下的疤痕颇深,不知道是否还能如之前那样消失殆尽,只能先养养看。”
说着她也完全没把严煜当外人一样,举起手掌,向他展示手上因为握剑和放血留下的伤痕以外,下意识就把衣领稍稍豁开一隅,想将右肩上被尤猛刺中的伤口结痂情况亮给严煜看。
意识到她在做什么,严煜立刻将眼神从她身上抽离,一时惊着嗓子又干痒,止不住咳嗽起来。
“咳咳咳。”
“风寒还没好吗?”季窈拉好衣衫,走到桌边瞧他。
少年郎咳得面色泛红,目光落在桌上一包封好的牛皮纸包上,“近来身子弱些,倒病得比往常久。加上彩颦的药过于温和,是以刚换了另一家医馆照着新方子拣了药回来,尚未来得及带回府上熬煮。”
季窈看桌上不同颜色的药包不止一个,又拿起一个问道,“这个也是?”
严煜扫过一眼,双眼瞪大一把抢过来,脸色更红,“这、这个不是。”
他莫名又害羞起来,季窈挑眉,“那是什么,不会还是赵恒用来治不举的药吧?”
“咳咳咳。”严煜失声咳嗽起来,嫌弃地将药包扔回桌上,“是、是从暖春阁尤伶和孙妈妈房中搜出来的男女欢好之药。”
“啊?”这话勾起季窈兴趣,她欲再拿起来看,被严煜挡住,“琮之你要这种药拿来做甚?”
“何曾是我要来的?是李捕头带人从暖春阁搜证据的时候一并带回来罢了。此前单独调查孙妈妈杀害锦瑟一案,发现孙妈妈确实是因为偷走锦瑟上千两银票被发现后杀人灭口,而她偷钱的原因是因为好赌,李捕头在她房中搜到许多借据欠条并这些药包,所以才带了回来。”他难掩面上红晕,转移话题道,“对了——”
他抬头,目光中带上一丝意味深长的审视
“——朝天坑乌衣巷里那几个苗疆人,是季娘子馆里之人杀的?”
朝天坑是龙都城中有名的黑市,之前两人第一次见面也是因为当时三七受季窈命令,带着偷来的金条拿到朝天坑寻买主。虽然在严煜来龙都上任之后被整顿翻查不少次,里头不少恶人鼠辈得以伏法,但因其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所以仍然是盗贼人犯藏身的最佳去处。
尤猛五人几乎将杜仲置于死地、将季窈重伤,但真要对那几个人下杀手,季窈没怎么杀过人,要说一点也不犹豫是假。
还好京墨爽快得很,倒像是犹豫一刻就会耽误他回房睡觉一样,手起刀落,血溅当场。眨眼的功夫尤猛连带四个苗疆人顷刻间全部丧命,陈尸在房中,吹熄蜡烛的同时黑暗将一切罪恶掩盖,整条巷子寂静无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被当面抓住盘问,季窈对上他的目光有些心虚,“嗯……你怎么知道?”
“李捕头带人暗中摸排数日才找到的地方,除你以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时她重伤刚醒,动手的人就只能是南风馆内其他几人。
经查实,那些苗疆人系潜伏进入龙都,并没有在城关处兑换文牒。日后就算追究起来,尸体扔在一处烧了干净,便是苗疆王亲临也无从查证,死了便死了。只是不知道她馆里那几个武功高强却看上去不受控制的人,日后会不会成为祸患:大理寺卿之子方言鹤,还有那个不说话的神秘少年蝉衣。
严煜敛眸回神,又变回温润模样,“罢了,你平安就好。杜郎君伤势如何,可醒了没有?”
说起这个季窈有些发愁。杜仲这条命虽然捡回来,可不知道是不是当初蛊虫发作的时候伤及大脑,范郎中说看他的情况,至少还要等上几日才会醒来。加上失血过多,人若不醒来没办法吃太多东西,进补一项上大大受阻,整个人眼看着已经瘦了一圈。
女娘摇头,嘴角拾起一个安慰的笑容,“不过肯定是死不了了,你且放心。”
想起今日来衙门找他的正事,季窈凑到书桌前发现看一看卷宗。
“不说这个了,尤伶的案子进展如何?他们之中可有人招了?”
这次轮到严煜摇头。他起身将卷宗递给季窈,面上挂带一丝疲惫,“这几个人仍旧坚持自己最初的证词,哪怕上刑具逼供也坚决不改。我将他们的口供全部串联整理起来反复研究,竟也找不出其中破绽。”
卷宗厚厚一叠,翻到最后几页是笔迹完全不同的总结归纳,俨然是一条完整的时间线梳理:
戌时刚到,花魁大赛结束,行首银欢因不满尤伶夺魁,在她床上铺洒毒虫导致尤伶临时决定当晚即刻入住东郊别院。接着素言从龟奴口中得知尤伶比赛中过徇私舞弊一事起了杀心,结合当晚尤伶孤身一人,于是立刻模仿尤伶笔迹给书生赵恒和通判周正仁写信,要求两人分别于不同的时间到东郊别院相见。
戌时四刻,素言送尤伶回到别院后立刻离开,走出房门时意外发现竹林小径旁墙内藏尸,回到暖春阁后立刻又加写一封要挟信塞给老鸨孙妈妈,要求她最后一个前往东郊别院。
戌时六刻,赵恒与尤伶见面,将乌头毒下在酒中劝尤伶喝下后离开。
亥时二刻,周正仁来到别院与尤伶相见。彼时尤伶因醉酒加上乌头毒素影响导致神智不清,听见周正仁张口就是许多绝情的话也丝毫不留情面,争执期间两人发生推搡,周正仁意外将尤伶推倒,后脑左侧撞到桌角导致短暂昏迷,周正仁以为自己杀了人,拿走妆匣里部分珠宝佯装成入室抢劫杀人,随后离开。
老妪莫氏在门外听见动静,等周正仁走后进门查看。恰逢尤伶醒来,于是她抄起砚台在尤伶后脑另一侧补了一下,造成尸体脑后另一处稍浅的凹痕,因尤伶装死以为自己得手,确认可以以此要挟周通判将她判了死刑的儿子从牢狱中救出之后离开。
孙妈妈直到丑时前后,暖春阁打烊之际才看到素言假装尤写给自己的信,来到东郊别院之时与离开的莫氏远远擦肩而过,进到屋内后见屋门敞开,尤伶背对自己趴在桌上,以为她只是寻常醉酒,直接效仿半年前杀害行首锦瑟的方法从身后捅了尤伶一刀后离开。
此后直到新来的小倌娇容于清晨到东郊别院传话,才发现尤伶支离破碎的尸体。
陷害、投毒、摔伤、砸伤以及死后刀伤如今都有人认,就是腹部致命的一剑和死后毁容无人承认。
季窈看完卷宗,摸着下巴分析起来。
“素言戌时六刻左右回到暖春阁后就一直没有再出去过,与她一同陪客的行首可以证明,所以首先她被拍出来了;赵恒下毒之后还有三个人同尤伶见过面,其中至少有一人能证明尤伶当时确实还活着,且他的夫人以及邻舍能证明他亥时回家之后再没有出过房门,所以暂时可以先将他排除。”
“老鸨来得最晚,丑时之前整个暖春阁的人都可以给她作证,且她可以在没有见过莫氏的情况下说出那晚莫氏的穿着打扮、行动特征等,看上去嫌疑着实比另外两个人,所以也可以暂时排除。那重点怀疑对象仍要放在周通判和莫氏二人身上,此二人之中必有一人撒了谎。”
严煜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顺着她的话说道,“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筛选凶手。”
“何角度?”
“目前涉案五人都承认自己对尤伶有杀机,也找到了他们每个人在这件案子中所做之事。除致命一击目前无人承认以外,其中辱尸毁容一事,指向性最是明显。凶手会切掉尸体的鼻子、割去尸体嘴唇,切下尸体舌头塞入腹中,必定有他的理由。而目前涉案五人之中,最有可能如此憎恨尤伶,不惜在杀掉她以后仍然要毁她容貌的人是素言。当时你我都亲耳听见她说过,恨尤伶容貌姣好,一张巧嘴更是甜言蜜语不断,但她却又是我们通过人证、物证分析,第一个就排除之人。其他人虽然也有杀机,却没有毁容的理由。
或许想通这一层,我们就能锁定凶手。”
鼻子、嘴巴和舌头……季窈眼前一亮,打了个响指,“是莫氏做的!她当时一定是用砚台砸完人后发现尤伶装死,所以在她腹部补上致命一击不算完,还用刀切下她的鼻子以此确认她真的死了。因为尤伶最在意自己的容貌,若是装死,她必定立刻就会反抗。莫氏连续割掉她的鼻子、嘴唇和舌头之后看尸体都没有反应,才放心离开,拿着把柄要挟周通判去了。”
这个想法着实新奇,但就严煜办案多年经验而言,再离奇的杀人手法和原因他都遇见过,也并非全无可能。
“听上去很合理,但有一点:凶器。造成尤伶腹部伤口的尖锐利刃至今没有找到。如果是莫氏自己带来又带走,那她在此之前又何必先用砚台砸人?直接用自己带来的凶器就行。还有切鼻子、嘴唇和舌头的刀,如果也是她带来的,那她杀人用一种凶器,毁容用另一种凶器,未必也太麻烦。”
季窈连连点头,“那有没有可能她说谎了?亦或是留在现场过有何物品是我们此前遗漏的?”
说找就找,两人来了精神,将十几页卷宗全部在桌上铺开,开始逐字查找,看是否有所遗漏。
彩颦摸黑进衙门里来寻严煜,站在门口轻叩道,“大人,你已经一整日没有服药了。”
严煜正带着季窈兴致勃勃翻看卷宗,头也不抬,“新抓的药在那边桌上,你自取去熬煮端了来就是。”
“那大人你何时回府?奴婢好算着时辰熬药……”
“哎呀真是啰嗦,”正好季窈看到一处可疑的记录指给严煜看,他不耐烦摆手,示意彩颦赶紧出去,“何必等到回府?你这就拿上药包,去衙门后厨烧水煮了来给我就是,快去。”
“是。”
彩颦应声点头,福了福身来到一旁桌边,看桌上大大小小三四个纸包里头都装着药材,乍一闻之下里头药材都不下七八种,实在难以辨认。余光扫过严煜和季窈,她又不敢再出声打扰,索性拆开其中两个药包检查,翻找之间不小心将一旁青瓷小瓶打翻,里头白色药粉洒了出来,害得她手一抖,手上药包里的几味药材混在一起不说,白色药粉也洒在上面,混合在一起任她怎么吹都没办法将之完全吹掉。
凭借多年行医用药,她闻出药粉性温,应该也是补身体一类的药,于是干脆将药材收拾包好,带上门走出,去到后厨烧水煎药。
不一会儿功夫,彩颦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见严煜和季窈仍在埋头查案,只好将药碗放到书桌边上,提醒严煜最好趁热喝下之后带上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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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南风馆里人头攒动。前来消遣的女客们将一楼二楼全部坐满,台上表演一个接一个,台下酒坛子喝空一坛又一坛。
商陆正在大堂里忙着给女客们添茶,一身材高大、面容清俊的郎君跨过门槛走进来,朝着里头四处张望。商陆下意识以为又是个来寻自己夫人或者相好的可怜人,满脸堆笑迎上来问道,“南风馆不接待男客,这位郎君可是寻人?”
凑近了看,清俊郎君的面容轮廓似乎似曾相识,但细细看来又好似从未见过。对上商陆疑惑的眼神,那郎君环视一圈像是没有找到想找的人,眼神有些失望,喉结上下滚动低声道,“没、没事。”
不说话还好,他一开口,商陆心里那股子熟悉劲儿又上来,分明觉得这个声音曾经听到过却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只好满脸堆笑着把人送走,站在门口看着那抹高大清瘦的身影逐渐远去,扶着门框喃喃自语。
“到底像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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