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是其他行首来报的官,不应该是在别院离伺候尤伶的丫鬟和护院一类才对吗?”
李捕头一路骑马紧跟马车,此刻瞧着搭话的机会,赶紧在马车外头恭敬开口道,“季掌柜有所不知,这东郊别院荒废半年有余,不过花魁选秀大赛开始前两日才刚收拾出来。那报官的行首说昨夜原本尤伶夺魁之后,老鸨安排仍旧在暖香阁内暂住两日,等给她置办的丫鬟和护院都搬进去了,她再行入住也不迟。
谁知道这尤伶气焰嚣张,非吵着要立刻住进去,所以暖香阁老鸨孙妈妈才派人把她一个人送过去。发现尸体的行首原本今日是安排过来照顾她的,谁知道……”
原来如此。
约半个时辰功夫,马车停下,季窈掀帘看来,面前青砖黛瓦,冷白色的高墙之内几支翠竹冒头,外围墙角种满花卉之余更多的是蓬生的杂草。
还好迈进院子,院内收拾得还算干净:冬后留下的枯木乱丛皆修剪一新,种上新苗还嫩央央的于寒风中摇摆;前院正中长廊两侧架于池上,水面冷气凝聚,泛着青绿色的光。再往后翠竹掩映的穿堂小门后,三面院落正三间大屋,正当中偏左那间门口左右各站着一名带刀衙差,屋内隐约能听见女娘啜泣之声。
没想到专门修建给青楼女子居住的别院竟修建得如此雅致幽静,难道是叫她们每日从那最是烟花极盛之地走出来后,回归自己沉静平和之本心?
真是古怪。
季窈跟在严煜身后进到屋内,门边四足八角圆凳上坐着的小娘子还在暗自抹泪,她身边还站着一名女娘,穿着打扮比坐着的这位还讲究些,季窈立刻认出她是昨夜输给尤伶的行首之一:素言。
当时他们去得晚,只看见素言和尤伶两人的表演,直到龟奴和老鸨上台宣布结果之时,她才瞧见台下除尤伶以外,还坐着四个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女娘。
他们所在的这间屋子应该是主卧房,正中间方桌上酒水、散食俱全,小香炉里留着两三根线香燃尽的木棍,左侧屏风内看去是一张雕花紫檀木床,整间屋子里摆满古玩字画、金器玩物,乍一看很是富贵,严煜却瞧出这些物件大多都是赝品。此刻方桌上酒杯翻倒,散落着花生壳,桌子附近地面上一大摊血迹不说,四周各处也滴落大大小小的血点子,此刻已经干透,森气冷然,隐隐泛黑。
两名女娘见严煜进来,立刻起身向他行礼。严煜抬手示意,一边问起她们发现尸体的经过,一边带着季窈开始在屋子里四处查看。
哭哭啼啼的小娘子看素言一眼,声音悲戚道,“回大人,奴家叫娇容,是刚进暖春阁两个月的清倌儿。因着刚来不久,与众位姐姐们不熟,也还没出来接客,是以孙妈妈就叫我做一些伺候姐姐们的杂事。今晨巳时,孙妈妈差人去给尤姐姐买的丫鬟到了,让我到别院来请尤姐姐回暖春阁瞧瞧,我一路进来见院门没锁,喊话里头也没人应,以为姐姐宿醉此刻或许还睡着,就直接往她住处来想叫醒她。然后……呜……”
季窈走进卧房,发现床上被单床褥整齐干净,衣柜、小几一尘不染,偏只有妆奁柜所有抽屉被抽出,里头此刻只剩下几枚散碎银两,有无其他贵重金玉尚不得而知。
兴许是受了不小惊吓,她说到这里又开始低声呜咽。那名叫素言的行首在旁闻声安慰她几句,她才又继续说来,“我来到门口见门虚掩,并未关上,就试着喊了姐姐两声,没成想一阵阴风吹过,门竟然自己开了,然后我就看见尤姐姐背对我趴在桌上,后背插着一把刀……”
说到这她情绪激动,像是难以面对此刻自己仍坐在凶案现场一样转过身去抱住素言,把头埋进她颈窝呜咽。
“……然后我大叫一声就跑了……”
那季窈就有些不明白了:“不过是后背被捅身亡,怎么会被围观百姓说是死状恐怖?”
听完她的疑问,不光娇容把头埋得更深,啜泣之余疯狂摇头,就连身边几个衙差都面露不忍,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最终还是李捕头开了口,“季掌柜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行首的身子和脸……哎。”
“她的脸怎么了?”
在场见过尸首的人想了想,竟没有一个能开得了口,只是嗟叹。
严煜将整个室内看遍,听完娇容的话转过身来,目光落在面前两名行首身上,“那尤伶昨日几时回的别院,从她离开暖春阁到娇容发现尸体期间,别院有无其他人进出?若是有,可有人看见?”
“是我。”素言冷眸低垂,温声答来,“昨夜花魁大赛结束大概在戌时左右,之后我们暖春阁所有人都回到阁中向尤伶道贺、敬酒。戌时四刻她提出非要回别院住,孙妈妈就让我送她回来。我把人扶进屋子立刻就走了,没、没见着还有其他人。”
严煜听她话语匆匆,像是在极力撇清关系,双眸微眯道,“素言姑娘是吗?”
他突然唤她的名字,素言抬头,面容怔愣,下意识将衣襟往上拢了拢,遮住脖子,“是……大人如何知晓?”
“你昨日在花魁选秀中落败,心中就不曾有过对尤伶的怨怼,亦或是憎恨?”
“难道大人在怀疑我?!”素言撇开娇容,主动站到严煜面前,声线也较方才提高不上,“我昨夜送完她回去之后,都与阁中其他娘子喝酒畅饮。一直到今晨娇容回来吵嚷着尤伶死了,才陪她去到衙门报官。阁中春香、心蕊和几个龟奴都可以为我作证!”
她虽然义正严辞,情绪激动,但严煜仍从她的话语中听出她对尤伶的不屑,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和心虚。他不为所动,负手而立道,“在没有第三个人浮现之前,素言姑娘仍是最后一个见过死者之人,等仵作查验出尸首具体死亡的时辰,那时素言姑娘再来辩驳也不迟。”
房中正剑拔弩张,门外值守的衙差此刻突然来报,说是门口来了个叫胡见覃的郎君,自称是尤伶情郎,听闻女娘死讯赶来,吵嚷着非要进来。
素言听到胡见覃个名字,脸上又是一副不屑的表情,侧过脸去眨眼。
“呵,还情郎呢,不过是尤伶众多客人之一罢了。”
严煜听她此言,确认这个姓胡的男子素言非虚,抬手示意衙差把人带进来。
不一会儿,门口脚步匆匆,一锦衣墨发,身形异常消瘦的男子不顾衙差劝阻,跌跌撞撞就冲进来,眉目焦急之色跃然脸上。季窈立刻认出,他就是昨夜尤伶一去歌罢之时,站起来带头鼓掌之人。
他环视一圈,既没有看见活着的情人,也没见着房内何处放有尸体,悬着心没能放下,推开门口娇容和素言就准备往卧房深处去找,“伶儿!伶儿你在哪儿?”
季窈看他对待娇容和素言如此粗鲁,心生不快,只稍稍使劲就把这个看似病弱的公子拦住,抓着他胳膊不让他走,“尸体在衙门殓尸房放着呢。”
“不可能!”胡见覃几欲甩开季窈的手未果,被她抓着眼泪直落,“就一个晚上,怎的就与她天人相隔?我不相信!”
大家这里都忙着,谁有功夫听他伤春悲秋。季窈手上用力一拉,胡见覃整个人后退几步跌在地上,严煜两步走过来,居高临下看他,“昨夜戌时,花魁大赛结束,到今晨巳时之间,你在何处?”
胡见覃瞧严煜身着官服,知晓他是知府,泪眼婆娑道,“昨夜伶儿夺魁之后,我原本打算就算暖春阁设宴一桌,单独与令人畅饮,可她非说今日之所以能夺魁,少不了许多达官显贵的帮衬,要抽时间陪那些人喝酒,不得空陪我。我同她约定改日再叙后,就回到自己家中,一直到刚才去暖春阁寻她,才知道她出了事。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原来是个穷酸的痴情郎,多半是被玩弄于鼓掌之间而不自知的可怜人。
严煜勘察完现场,回头轻声问季窈,“你可都看完了?”
“嗯。”季窈也对面前这个消瘦郎君的爱情故事再没有半点兴趣,先一步跨出房门,左右瞧瞧,“那尸首到底有多恐怖,我们这就回去瞧瞧罢。”
听到这句话,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胡见覃从地上弹坐起身,欲伸手来拉季窈被严煜挡住,“小娘子说什么尸首恐怖,难道是说我那可怜的伶儿?我也要去!去……看看她……”
严煜斜他一眼,带着众人陆续走出别院,登车回城。
“等案宗需要你时,自会传你来衙门问话。”
回城马车上,季窈又是一副愁眉深锁模样,脑海中全是尤伶屋子里奇怪的景象,“除开尸体面容有异不谈,其实有无可能,就只是一场寻常劫杀案?我看尤伶妆奁匣中首饰钗环一类全部不见,刀又是从背后插入,可不就是贼人见财起意,看尤伶又是孤身一人,杀人而劫财。”
短短两盏茶功夫看出这么多细节,严煜眼中浮现几分欣赏,笑眼凝她,“那屋子里值钱的物件,你瞧着有多少?”
严煜一语点破,季窈拍着脑门感叹起来,“对啊,那房中古董花瓶、山水字画如此多。香几茶案之上玉器也不少,怎么贼人就光偷空那妆奁匣子?竟是有意引我们往入室劫杀方面查吗?”
看来此案确实不像表面上看得如此简单。
严煜目光落在女娘白净脸蛋上,发现她今日耳垂两侧各戴一枚鎏金耳钩,眸中流光微澜,“比起翡翠玉石,你更喜欢金子吗?”
话题不知道怎么会突然转到她的喜好上,季窈惶然,下意识摸了摸耳垂上的金钩,面色羞赧,轻轻“嗯”一声。
少年郎眼中柔情更浓,仿佛有一股热气在这逼仄又略显狭小的衙门马车内蒸腾,衬得他声线极尽温柔,“那下次见面,我再挑好的送你。”
啊啊啊她怎么心跳得这么快啊!
季窈感觉自己脸都快烧起来,说什么也不敢抬头与面前人对视,只闷闷地又“嗯”一声。还好马车此时已经到站,她赶紧掀开帘子跳下车,远远跑出去几步冲严煜打哈哈,“我、我想赶紧看看尸体,咱们去殓尸房罢。”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殓尸房,穿戴妥帖之后,季窈便迫不及待伸手去揭开盖着尸体的白布。随着染血的冷白色丝绢落地,严煜耳边传来季窈疑惑的声音。
“诶?她这脸上怎么还缠了一层?”
少年郎戴好手套转身,借墙壁烛台上幽微的光,看见尸首整个头上还横向缠了几圈布条,眉头蹙起,站到尸体头部另一边。
“我把上半身扶起来,你把布条解开。”
说完他一手抓住尸身肩膀,另一只手托住尸体后脑偏上的位置,季窈赶紧凑近寻找到布条其中一头,将之揭起从尸体面部层层剥离。
最后一圈白布被取下之时,一两块碎肉突然从尸体面上滑落,掉在地上。季窈吓得后退两步,擒灯蹲下来将暗处照亮,看清掉落在地上的东西是何物之时,双眼瞬间瞪大,扔掉烛台一屁股跌坐在地,惊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
第156章 找找舌头 “不止一个人。”
“怎么了?你看见什么?”
怕翻倒在地的烛台引燃殓房,严煜赶紧蹲身将蜡烛扶起,确认季窈没有摔着实处,才又手持蜡烛去瞧地上的肉块。
“这是……鼻子和嘴?”
季窈蒙住眼睛不敢再看,脑海中回想一阵,察觉到那块凸起来的浅色肉块上面两个小孔,确是人的鼻子无疑,那么旁边那两片颜色稍深一些的肉应该也是嘴唇。
那一瞬间她明摆过来为什么送回衙门的尸体脸上缠着白布——因为尤伶脸上的鼻子和嘴唇都被人割掉了。
严煜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地上去捡尸体的鼻子和嘴唇,大手欲伸未伸,犹豫再三安慰自己戴着手套,颤巍巍从地上把两块碎肉捡起来贴回尸体脸上。
季窈再起身睁眼时发现尸体鼻唇部位已经被严煜拿布条重新遮挡上,这才稍稍松一口气,观察完一圈发现尸体面部除开鼻子和嘴唇被割,还好脸上没有其他伤痕,两只眼球也好好待在尸体眼眶里,遂说起自己的疑惑来。
“好奇怪,凶手杀人就可以了,为何要将她面部损毁成这样?”
严煜回想起自己方才抬尸体头部时奇异的触感,正蹲下身重新检查尸体后脑,接话道,“这就可以完全排除胸术为财杀人的可能。如果目标是钱,他杀完人只需要尽可能多拿些钱银离开,而不是花时间去毁掉死者的脸——这种做法,贼人很恨死者,简单杀了她并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春夏交替之际,白日与夜晚温差较大,东郊人烟稀少,入夜之后应该更冷。季窈正检查尸斑和尸僵,看着尤伶白里透红的掌心肌肤突然眉头蹙起,“不对啊,我怎么觉得刚才那、那两片嘴唇颜色不对劲呢?”
她记得地上的肉片虽然颜色深,但并不是正常泛白的红粉,严煜掀开布条照亮,眼中微光闪烁,“是紫的。”
“紫的?!”
她来龙都一年,形形色色的尸体也见过不少。嘴唇发紫的原因最简单:中毒。
她下意识凑上去想看个明白,等又一次看见尸体面部那豁口一般可怖的牙齿和嘴唇分离时为时已晚,赶紧捂住眼睛问道,“可她不是被人从身后用刀捅死的吗?既然凶手选择用刀,做甚还要给她下毒,多此一举呢?”
“不止。”严煜脱下手套拉她衣袖,示意她睁眼,然后蹲下指着尸体后脑勺冷声道,“我方才扶尸体起来的时候就摸到,她后脑左右两侧各有一个深浅不一的凹陷,刚才又重新确认一番。”
说着他重新戴上手套拨开尸体头发,露出左右两边伤痕来,“你看,左侧凹陷稍深,中心出血,右侧伤痕被挡在死者头上所戴绒花头饰之后,凹陷稍浅,没有血迹。”
这是何意?
“严大人的意思是,凶手不但拿刀拿刀捅她的背,毁她的脸,给她下毒,还用东西砸了她的脑袋?”
“不止。”严煜再一次起身,烛盏照亮整个尸体正面,“方才你摔倒之时我正好看清她身上衣服,上半身胸口到腹部位置的衣服也有不同程度血迹,仔细一看里面全是刀口,她正面应该也被捅过。”
季窈脑子已经接近冒烟的程度,接过蜡烛立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严煜伸手解开尸体衣衫第一层,黄粉相间的齐胸里,纯白的里衣料子上果然布满高高低低的血洞,一看就是有人用利器穿透衣服扎进肉里再拔出溅上的血迹,粗略一数,竟有七八个之多。
碍于季窈也在一旁,他要若往常那般将尸体衣衫尽褪之后再仔细检查有些不妥,只将她腹部上衣料掀开,果不其然露出两个血肉模糊的洞来。
最后严煜一个人用力将尸体翻面,将后背衣衫往上推开,一条又宽又深的刀口出现在两人面前。想起血洞不过自己小拇指大小,季窈说起话来已经觉得有些无力,“所以,她腹部的伤和后背的伤还不是同一把刀造成的?凶手在做什么?玩游戏还是做实验?”
她越想越生气。虽然与面前尤伶只有一面之缘,且她昨日穿着打扮着实暴露些,想来这龙都民风开放,风骚的小娘子除女娘们不太喜欢,城里郎君个顶个爱不释手,恨不得把眼睛抠出来贴在人家身上,口碑就算差些也断不至于被凶手如此凌辱。
严煜检查完尸体后背刀伤,徒手再将尸体翻转过来时,发现她嘴角竟然流出脓血无数,心头一惊,唤季窈道,“持灯靠近些。”
她仍然不敢看她的脸,只伸手把蜡烛放近。严煜见她露着牙床的一口白牙里竟然没有舌头,怀疑是不是刚才将尸体翻面的时候掉在地上。
“快找找地上有无尸体的舌头。”
“啊?我、我不敢。”季窈把蜡烛塞到严煜手里,怯生生站到殓房角落,不敢看地面。严煜搜寻一圈未果,脸色沉重站起身来摇头。
“凶手为什么要把她舌头割掉带走呢?”
季窈看着尸体完好无损的下半身罗裙,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要不要,再将尸体全身都检查一下?”
验尸确实需要全身上下看遍,但要严煜当着季窈的面勘验一具女尸,这还是头一回。
她都能说得如此爽快,严煜一个大男人要是再扭捏作态,反倒失了气势。他尴尬咳嗽一声,应了声“好。”
再次确认殓房大门已经关好后,季窈解开尸体罗裙,衣衫褪尽。微弱烛火下,尸体肚子上一抹刺眼的深红刺痛女娘双眼。
她颤抖着稍稍掰开肚子上的小口,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挪开,眼角泛红,“我不敢看。”
皮肉外翻,血肉模糊,遭受过多大的折磨可以想见。
严煜思虑再三没有直视,擒灯站在稍远处只不时扫过一眼。但他看过两眼之后察觉到不对,将蜡烛放在殓尸台上,拿起银筷子,脸色难看地伸向肚皮深处,季窈就看着他从里面夹出一段猪肝色的舌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