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来的一股茶香?
严煜脸涨成猪肝色,没忍住开口道,“你……”
他的船追上杜仲的船之前,他一直在里头坐着,也没细看到底杜仲鬓角那朵花到底是如何来的。但说这话时季窈就坐在两人边上,他杜仲断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谎。严煜心口微窒,甩袖从船头走开,不再理会。
季窈与彩颦靠坐在一起,将之前杜仲告诉她有关上巳节和高禖祭祀的习俗又全部讲了一遍,顺带一路看着河岸边形形色色的年轻郎君,不时评头论足几句,聊得开心极了。
杜仲这边,因为独坐花船,落在两边岸上的小娘子眼里倒成了专门来寻有缘人的模样,不再矜持娇羞,纷纷将手中芍药朝他扔过去。
直至薄暮黄昏,红日西沉,河岸两侧连绵数里的花灯也逐一亮起,彩颦手中酒壶梨最后一滴玉梨春露喝尽,杜仲的船上也被芍药完全铺满,连多一个落脚的空当也无。
今日好好的二人约会偏被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截胡,杜仲自己闷着喝了几杯酒。
眼看着船即将驶到仁河坊尽头,他侧眸看一眼旁边花船上,季窈还在跟彩颦兴致勃勃地聊她新置办的首饰,完全忘了杜仲才是今日邀约她上巳节同游之人,他难掩面上愠色,不等船只靠岸就直接使出轻功飞身跃起,登岸拂袖而去。
旁边船只摇晃起来,水波荡漾连带季窈身下的船也晃动起来。她喝尽两壶酒,此刻面色绯红,看见岸上那抹气急败坏的身影,这才反应过来。
“诶,杜仲你怎么走了?等等我啊。”
好在仁河坊尽头靠岸之后只有一条长街,灯火通明十分好找。她晃晃悠悠登岸之后小跑一阵追上杜仲,拉住他衣袖停在路中央,微微喘气,“怎的说走就走了,不是说好,晚上还要一起去暖香阁看选花魁吗?”
彩颦看季窈追着杜仲而去之后,自家主子脸色明显拉拢下来,于是自作主张带头也追上来,停在季窈身边好奇道,“什么暖香阁?又是选的哪门子花魁?”
“这原是我们馆里伙计告诉我的。”她生怕杜仲再走,伸手轻轻牵住他的衣袖,一边缓步前行,一边向彩颦说道哦,“说这龙都城最纸醉金迷的销金藏娇处,当属顺平街第一名妓坊:暖香阁。里头绝色歌姬、舞姬无数,卖身的、卖艺的,脸面是个顶个的出挑。随便哪一个拿出来放到其他妓院,都是头牌。为了争这个暖香阁头牌中的第一,每年上巳节他们阁内都会举办选花魁大赛,通过身段、才艺和酒量等等选出一个最好的。在她夺得花魁的那一年里,不但可以入住掌柜为花魁专门修建的城郊别院之中,就算是做生意的时候,任何人不可以和她抢客人。”
杜仲听她絮絮叨叨、长篇大论,心头烦躁,不禁加快脚步道,“想看就抓紧,说这么多做甚?人家没长眼睛,不会自己看吗?”
彩颦没想道杜仲对待除出季窈以外的任何人都是这般没有耐心,尴尬咳嗽一声,脚步也跟着加快。
“严大人既同去,我可否与你们一起?”
季窈一边扯着杜仲衣袖非要他放慢脚步,看身侧严煜和彩颦直点头,“乐意之至。”
好不容易,上了岸,没想到这个小白脸还要跟着。杜仲脸色更差,说话也更加难听。
“知府大人也喜欢往那烟花柳巷去?”
严煜看他鬓角还戴着那朵芍药就不高兴,一张脸此刻也拉得比驴还长,淡然沉声道,“暖香阁属我府衙管辖地,今日花魁选秀,必定人头攒动,其中若有闹事之人,我去看看也无妨。”
听那意思,整个龙都都归他管,你个小小南风馆男倌还能管得着他严煜去哪?
四人再无多话,就这样并肩走在街上,随人流一起往前走。
还没等季窈看到挂着暖香阁的招牌的那栋楼,路尽头一处高台上灯火辉煌,暄明宛若白昼。原来为了让更多人观看到花魁选秀,暖香阁特意在门口搭台,此时台上一位面带薄纱的女娘正随两侧四个酒缸大小的牛皮大鼓所发出的鼓点声,手持彩带上下翻飞。
台下有坐的,也有站着的。那坐着的人多半锦衣华服,一看就是阁中常客,腰缠万贯,季窈等人没有提前来,也没有花钱打赏,自然只能跟旁边看热闹的百姓一起站着。
锣鼓声毕,台上表演彩带舞的舞姬摘下面纱,躬身行礼之间一举一动都带上明媚婉转的娇羞,声线宛若春风拂面。
“素言献丑了。”
话音刚落,台下坐在最前排的几位公子立刻从怀中掏出银票、金子等物,看模样像是暖香阁里龟奴的矮个男子立刻手捧聚宝盆走上来,他们便把所有金银扔进去。
季窈瞅着台下一灯火幽微处放着一张木桌,桌子背后另外两个龟奴手持算盘,开始就聚宝盆里所收获的金银开始拨动算盘。
不一会儿,方才的矮个龟奴重新走到台前,捏着个嗓子大声道,“素言一共获得二百三十五两。”
“哇!”
不光是身边百姓惊呼,就连季窈也颇为感叹。
“跳支舞就能收着二百多两,这郎君的钱着实好赚。”
说罢她侧眸看向杜仲,殷勤的目光盯得郎君有些不自在,“我不会去学跳舞的,你死了这条心。”
女娘踮脚凑到杜仲耳边,好商好量道,“诶你说,咱们回去也办个争头牌大赛,你猜能赚多少钱?”
杜仲还没来得及骂她财迷,只听得人群之中又一阵惊呼声,几人循声望去,眼中登时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从左侧暖香阁中走出的女子眉眼如画,虽不及方才那个叫素言的舞姬精致,却浑然媚骨天成,眼睛一闭一眨之间就勾走在场无数郎君三魂七魄。
她身上所穿广袖长衫的下摆竟被制成芍药花瓣造型,每走一步就像是一朵行走的五色芍药花,裙摆层层叠叠好似春风轻拂花蕊,盛大而华丽。
更甚者她上半身衣领开得极低,哪怕是季窈这样不出挑的身高,站着就能窥见她胸口风光一隅,妖媚风骚,直叫人倒吸一口凉气。随她的方向看去,季窈还看到暖香阁二楼看台位置,一块垂地丝帘下,似乎还坐着一个人。
女娘在三名侍女的牵引下上台,然后接过递来的丝绸折扇,接着台下乐声响起,丝柔婉转,她径直甩开折扇,随乐声在台上翩然起舞。
“绛罗高卷隔屏帏,一见令人思欲飞。若使风前能解语,何人开口说杨妃。”
没想打台上女娘不止扇舞,还有歌声,季窈忍不住侧向另一边,凑到严煜面前小声道,“这词写得可好?”
少年郎神色淡漠,较身后一种口水直流的男人不同,面对台上绝色眼中毫无波澜,“罗原知的诗,原是称赞芍药高贵而坚韧的品质,却不想被她改得如此谄媚风骚,实在有辱斯文。”
季窈不懂什么高贵而坚韧,只知道眼前这一幕实在是美,忍不住为台上人说道,“至少这副嗓子是真好,柔柔如丝,洋洋盈耳,唱得我都想给她打赏点银子了。”
严煜低头看她陶醉的模样,觉得好笑,声音转而低沉下来,目光温吞。
“我倒觉得,她的声音不如你。”
季窈目光落回台上,随意伸手拍他,“这时候可不兴拿我打趣。”
“自然句句是真。”他心里盘算起来,复开口问她,“改日我若编个更好的曲子,你可愿意唱与我听?”
眼看着台上女娘这一曲就要结束,季窈等不及要看台下那些公子哥们会打赏她多少,根本没细听严煜在说什么,伸长脖子往前看。
“都行都行……快瞧,前头有个郎君站起来了。”
如果说方才名叫素言的舞姬能赢得大家的欢呼声,那此刻面前这个女娘的歌舞简直是艳惊四座,惊动全场。
乐声毕,她于雷鸣般的掌声中双臂垂于身侧,向台下鞠躬,“尤伶不才,一曲《西轩赏芍药》祝在场诸位万事顺遂、心诚福至。”
话音刚落,方才站起来的年轻郎君巴掌拍得直响,尤伶于台上与他四目相对,两人皆露出不同程度的羞怯与喜悦,一看就关系匪浅。这回,龟奴捧着聚宝盆走一圈,不光刚才给素言打赏过的郎君纷纷再掏囊袋,就连几个站着看似穷酸的文弱书生都争着抢着上前扔了一把钱进去。
台下其他两个龟奴拨算盘声哒哒、哒哒响,足花了较前一个人两倍的时间才算出结果,矮个龟奴扶尤伶下台,冲着台下所有人高声报道,“尤伶姑娘一共获得五百六十三两七钱。”
哟呵,这就翻了两倍不止,甚至还有散碎银子。不用想也知道,那点散碎银子应该就是他们旁边那些个书生投的,季窈在旁边看得眼睛都直了。
杜仲看只要那聚宝盆被抱上来,她的目光基本就没离开过它,眉宇间懒淡笑意,将折扇合拢敲在她脑门,“财迷。”
“嘿嘿。”
严煜在一旁无言看着,淡眸眨眼,敛神轻咳一声。
欢呼声渐止。
浓浓夜色中,一个看着就像是掌柜老鸨的大婶手牵尤伶再度登台,宣布最终结果,脸都快笑烂,“尤伶在今日喝酒、抚琴和歌舞三项比拼中获得最多打赏,就是咱们今年暖香阁的花魁!”
哦,原来他们来之前,这花魁选秀已经比了两场了?
“啧啧啧,我还挺想知道,她和蝉衣谁抚琴更好听。”
“蝉衣要是知道你拿他和这样的女娘比,你猜他会不会生气?”
这样是哪样?季窈目光扫过台上尤伶,她胸口风光在两侧亮如白昼的花灯映照下几乎就要喷涌而出,想来杜仲应该也不喜这样暴露的穿着,她赶紧捂住嘴眨眼,“我收回,别告诉蝉衣,求你。”
她终归跟杜仲更熟,两人今日的互动落在严煜眼中,让他徒生几分失落。见围观人群逐渐散去,季窈也开始呵欠连天,少年郎饶是此刻内心还有很多话说,有杜仲在中间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他转过身来,从怀中掏出自己的绢帕。
“今日想着来见季娘子,所以昨夜专门做这个,你看看喜不喜欢?”
他摊开绢帕,正中间一枚精致的纸雕小像赫然出现在少年郎掌心。
小像上季窈顾盼神飞,灿若春花。季窈拿起来于璀璨的花灯下细看,雀跃道,“真好看啊!比那几本旧书里夹的那张还好看!”
严煜脸上终于放晴,温柔道,“你喜欢就好。”
杜仲知道自己的胭脂此刻又输了,翻个白眼拉着季窈往另一个方向走,“走了,馆里打烊正好需要我们帮忙。”
季窈被拖着,还不忘向严煜道谢,“多谢严大人!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说完脑门又挨一下,杜仲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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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季窈刚起,行至大堂看见门外不少人正成群结队往东城走,忍不住走到门口观望,正巧商陆抱着一大包茶叶回来,便询问他知不知道这些人都去哪儿。
“哦,掌柜问他们啊?听说是什么新选出来的花魁昨夜被人杀死在东郊别院了,死相特别恐怖,尸体这会儿正往衙门送呢。”
【卷七·花魁别院】
第155章 死状恐怖 一两块碎肉掉落在地。
季窈提着裙摆赶到衙门口,从一众围观的百姓中间挤出来时,正好看到衙差推着板车从侧门准备进去。木板上,染血白布盖着的凸起勾勒出一个纤瘦的人影,而从白布下露出黄粉相间的衣裙一角,仿佛在告诉围观百姓,这是一具女娘的尸体。
她见状立刻从正门进去,与运尸首的衙差迎面撞上,伸手就打算来掀开白布,查看尸体。
“住手!”
就在她手指捉住白布的一瞬间,身后传来严煜清朗之声。少年郎看上去也像是刚到,正一边将官帽戴好,一边走到季窈身边。
她着急确认面前尸体是否当真是昨夜所见那名叫“尤伶”的新晋花魁,仍捉住白布一角不放,哀求道,“哎呀严大人你就让我看一眼,让我知道这白布下盖着的到底是不是我们昨夜所见那朵人间富贵花啊。”
若是换成其他要求,严煜或许还会因为季窈的撒娇动摇,可事关人命,这是他的公务所在,绝不能由着季窈胡作非为。严煜略弯抢过她手里白布盖回去,余光扫了一眼还在衙门口张望的百姓,“此处人多眼杂,断不可将尸体面目公之于众,季娘子不要胡闹。”
说罢他转头看向李捕头,口气凌厉起来。
“不是一再告知你,不要随便移动尸体,接到苦主报官直接上报,由我安排吗?”
李捕头听他语带责备,后背冷汗直流,“回大人,属下也是想着大人公务众多,所以第一时间将尸体带回来,给大人送到殓尸房查验,为大人您节省这一来一回路途上耽误的时间呐。”
“愚昧。”严煜简洁明了,挥手示意衙差将尸体送入殓尸房后反而带着其他人往衙门外走去。
“亏得你在这龙都之中办案多年,竟不知命案现场留下的证据和线索才是最多、最要紧的。若是你们方才在搬运尸体之时已经将现场破坏得一塌糊涂,我必严惩不贷!”
李捕头听完这话腿脚一软,跟在严煜身后差点没栽个跟头,点头认错不迭之余,身旁一众官差也更加小心翼翼。通判周正仁不知从何处跑出来,急急忙忙也提上衣摆跟出来,准备登上严煜身后另一辆马车。
严煜看他身上连官服都没有穿周正,伸手扒拉李捕头要他把马车让给自己坐,叫李捕头带着人骑马的时候,眉头皱紧,出声呵斥,“周通判这是做甚?”
“啊?”周正仁像个行窃被抓的小偷,弯腰驼背转过身来,朝严煜笑得殷勤,“属下、属下跟着去别院看看,是否有能搭把手的地方……”
“不用,”少年郎斜他一眼,转身扶季窈登车放下帘子,沉声道,“前两日结案的三份招状词,你至今都尚未整理出来交给我,这件案子你就先别管,专心将前两起案子了结就是。”
既然知府都开口让他别管,周正仁只好悻悻然把脚收回,站在门口看着队伍离开。
传言中只赏给每年夺得花魁之称的名妓居住的东郊别院离暖香阁很近,骑马或者坐马车只需要一盏茶的功夫便可到达,若是乘轿则需要两刻钟功夫。
因着修盖这座别院之时,就明白这是给青楼女子独住,身边左不过护院二三,丫鬟了了,是以为保证院内主子安全,整个别院的外墙修得极高。
季窈一路上都放不下白布下那具染血的尸体,不到亲眼所见,她始终不愿相信昨夜台上歌舞俱佳的绝色美人今日就已经玉殒香消。严煜瞧她少见地无话,两只手交织放在腿上来回摩挲,知晓她心头不安。
“今晨赶来衙门报官的行首说,死在别院内的正是昨夜花魁选秀中一举夺魁的花娘尤伶。”
当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