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壮汉待会儿听见你我没有以夫妻相称,少不得又要把注意力转到别处,倒、倒不如水落石出之后再解释。”
目光游移之间,正好与人群之中大口大口喝草药水的壮汉对上,严煜朝他勾手,将他引到祠堂门口僻静处。
“大人有何吩咐?我们村长呢?”
“他好着呢,回家睡觉去了。”季窈轻咳一声,问回正事,“你说说,郑磊此人,平日里在村中都和谁来往甚密,甚至是兄弟、手足相称?”
“当然有。”
壮汉一摸肚子,打个饱嗝,舒服了,“郑磊一直自称是村长儿子最好的兄弟,他、周越、高成和刘雄风四个人平日里走到哪儿都是一起出现,我原本还打算和他们一起商量着出村去做做小生意,被他回绝了,还说什么四大家族不同我们这些人来往。”
听完壮汉的话,季窈和严煜对视一眼。
这也说得通。郑磊、周越和高成同为四大家族的人,平日里走得近些也应当。只是不知这最后一个名字是谁。
季窈想起之前呢同苏亦蓉的谈话,避开壮汉小声道,“苏家二妹曾说,村里四大家族分别是周、郑、高、刘四家,估摸着这最后一个刘雄风应该是刘家人。”
末了她转过身去,吩咐壮汉道,“你去把高成带过来,就说严大人找他有话要问。”
人在极度绝望的情况之下,任何一点希望都能让他们重拾对生的渴望。
木绛带来的草药水仿佛观世音玉净瓶中滴落的圣水,众人喝完自觉身心舒畅,连脸色都肉眼可见好起来。
至于其中到底是药效起了作用,还是心理上找到安慰,尚未可知。
季窈和严煜站在台阶上,越过天井里众人身影,看着壮汉朝高成走去。许是周越和郑磊的死给他带来不小的打击,高成正同高家其他人坐在一起,面色戚然,宛若一具只知道呼吸的行尸走肉。
被壮汉用力一拍,接着抬头也不知道对着他说了些什么,高成立刻回头看向祠堂门口,与季窈和严煜撞上视线。
眼神交汇的刹那,他眼里惊惧、恐慌一览无余。在季窈和严煜的注视下缓缓起身后,却没有跟在壮汉身后走过来,而是趁壮汉转身的瞬间立刻朝与之相反的另一边狂奔而去,同挤在一起的村民推攘。
这祠堂虽大,装完全村上百人之后也只是拥挤不堪,哪里容得下他在里面逃窜。
季窈视线将他锁定,施展轻功一跃而起,脚尖点在屋檐下几根立柱上,从众人头顶上飞过,轻轻松松就来到高成面前。
他见季窈是个女子,还伸手与她过上几招,出手招招阴损,朝着少女胸口和下盘而去。季窈从未见过如此令人不齿的对手,干脆收起拳脚,拔出腰上那把连刀鞘都没有的长刀,直接朝高成砍去。
他双拳难敌利刃能,只好从投机取巧的进攻改为左闪右避的防御,甚至不惜在闪避之间随机抓住身边呢妇人和孩童朝季窈扔过来。
季窈被他这种小人行径气得吐血,恨不得先砍掉他一只胳膊再抓起来盘问。就在这时,他表面一直得意的模样突然脸色大变,好像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捂着胸口、脚下打滑,径直向后仰躺倒在地上,开始抽搐。
糟了,看他的模样,应该是毒发了。
高成倒地的同时,人群里又接连传来两三声痛苦的呻吟,季窈抬眼望去,发现又是几个坐在前排,方才同四大家族坐在一起的人毒发倒地。
严煜已经走到近前,与季窈一起把高成扶起来,抓着他急切问道,“你是不是和郑磊一起策划了假扮富商,骗取苏亦凡信任之后又将他杀害一事?”
眼看死到临头,什么都不再重要,高成躺在严煜怀里不停咳嗽,嘴角渗出鲜血,点了点头。
“富商是周……周大哥假扮的……杀人,我没有动手……咳咳……”
“除了你二人,还有谁?周越?刘雄风?还是他们都参加了?”
高成举起颤抖的手,指向严煜和季窈身后。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众人纷纷避让,最终指向一个坐在角落的身影。
借屋檐下一盏暗灯,季窈看清那是一个同周、郑、高三人差不多年岁的男人,他面颊凹陷,表情冷凝,坐下一张太师椅上,膝盖还搭了薄毯。
面对高成的指认,那人面不改色,甚至没有打算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的意思。季窈缓缓起身,握紧手中长刀朝他走去。
“你是刘雄风?”
男人目光从高成身上挪移到季窈脸上,看清少女花容月貌,眼中浮现淡淡笑意。接着他唇角上扬,双手在膝上交叉,气定神闲。
“没错,是我。”
“你有参与到苏亦凡的案子里吗?”
“没有。”他回答得云淡风轻,甚至没有丝毫犹豫。
身后传来高成痛苦的喊声,夹带高家人痛哭的声音,季窈转身,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
在场倒地四个人接连死去,严煜盘问之下,发现除高成之外,还有一个高家人,其余两人则是刘家人。
所有人都站着,唯独眼前众人瞩目的刘雄风还坐着。
严煜害怕他那张薄毯之下藏着暗器一类,上前挡在季窈前面,意味深长地看着刘雄风。
“你的兄弟死了,还有两个你家里人也死了,你不去看看吗?”
“呵呵。”他竟然低头笑两声,扯了扯薄毯,露出自己骨瘦如柴的脚踝和鞋面,眸色深似渊潭。
“我是个瘸子,不便起身。如今瞧着村长也不在,就有劳大人和您的夫人照看他们。”
在刘雄风这个名字浮出水面之前,季窈甚至从来没有注意到人群之中还有这样一个人。他躲在暗处,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知道村长不在,也知道季窈如今,表面上是严煜的夫人。
和他对视几眼,身上不知怎的渗出一丝寒意,还好严煜在她身边。
季窈上前一步,大着胆子开口。
“你最好赶紧承认。如果我们最终找出你们四个就是联手杀害苏亦凡的凶手,那给我们所有人下毒的人就能停止杀戮,你还可以获得解药。否则,下一个卯时三刻,死的人就是你了。”
如今周、郑、高三人已死,郑磊被指认,高成则是承认杀人不承认动手,周越假扮富商,那么就剩刘雄风。
原本严煜还怀疑是他动的手,可如今看来,他行动不便,在这件事之中扮演什么角色尚未可知。但只要他承认罪行,想来躲在暗处的复仇者应该会有所行动。
能救一个是一个。
没想到刘雄风听完这话,突然仰面哈哈大笑起来。他震天的笑声与灵堂里诡谲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气氛一时间陷入沉默,说不出多诡异。
季窈被他的动静吓到,下意识往严煜身边靠拢,严煜亦是将她冰凉小手握住,神情严肃。
刘雄风哈哈笑完,重新看向季窈和严煜,眉宇间充斥着胜者的傲慢。
“我今天,除了家里带出来的补药以外,什么都没有吃。想来,下一个要死的人,应该不会是我罢?”
第135章 主导人格 凶手在子时又二次下毒。
面对刘雄风的傲慢,季窈想冲上去揍他。
“你三个好兄弟,还有你的两个亲人才刚死,村子里乱成这样,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严煜没有被他笑声激怒,伸手将季窈拦在身后,看向刘雄风的目光冷凝。
“不知刘兄是哪条腿不便?可还能站起来?”
他似乎很不喜欢被别人提及自己的腿,闻言稍稍收敛神色,掀开身上薄毯后,将一直放在梁柱后一副黄花梨木制成,末端为防止磨损,甚至嵌上一圈铁片,做工堪称精美的拐杖拿起,接着左腿发力,拄着拐杖从太师椅上缓缓站起。严煜看他右腿尝试发力但颤抖不止,知晓他是右腿有疾。
“却不知刘兄这右腿残疾从何而来?距今多少时日,为何一直没有痊愈?”
严煜揪着他的腿疾不放,刘雄风脸色不太好看。
“娘胎里带出的不足之症,治不好的。”
季窈显然不信,但同身边几个村民目光相遇,看他们都悄悄点头,方知他应该没有说谎。
既然他的残疾与苏亦凡无关,那苏亦凡被杀的原因仍然只有可能是为了金矿。
严煜走到他身边,展炮在他对面坐下,又恢复那个公堂之上,大义凛然的探花郎知府。
“你既问心无愧,那是否可以回答本官几个问题?一来洗清你同其他三人合伙杀害苏亦凡的嫌疑,二来也可以帮助我们尽快找出投毒的真凶,就村民于水火之中。”
刘雄风知道他此番只是客套话,心中打量其他三人死无对证,也没什么好心虚的,复原地坐下,抬眼看向严煜。
“愿为大人马首是瞻。”
“苏亦凡死那天你都在做什么?”
“我在自家酒厂里查账。”看严煜面带疑惑,他嗤笑一声解释道,“啊大人还不知道,我们刘家的酒厂是这村里唯一的一家厂,不知为多少村民提供谋生的活计,养活他们的妻儿父母。那几日我查出厂里账目有异,加上当日厂里出货,所以我一整天都在账房里算账。”
“可有人能为你作证?”
“自然。”
他目光回落,朝自己身后看去。在旁边一直静静听着的几个刘家仆人躬身上前,朝严煜行礼后小声道,“回、回大人,小的们可以证明。那天我们从白天做活就亲眼看见刘郎君进了书房,一直到日落西山,我们收拾东西离开,刘郎君都一直待在书房里,没有出去。”
严煜听完看一眼季窈,她立刻会意,借取纸笔为由从众人视线离开。
“那苏亦凡被害当日,周越、郑磊和高成三人的行踪,在场可有人看见?”
若是换做平时,谁也不敢对这四个村中恶霸多看一眼,多说一句。可如今此事关乎全村人性命,这四个里头又已经死了三个,量他们日后也嚣张不起来。一个抱着孩童的妇人站出来,铿锵有力道,“我、我看见了。那日晌午过后,周越和郑磊前后脚都出现在过苏家人农田附近的田坎上。我以为他们只是像往常那样打算欺负那个傻……苏亦凡,所以就没怎么留意,带着孩子绕远路走了。”
严煜听着这话十分不舒服,忍不住重复道,“像往常那样?”
“对啊,”妇人抱紧怀中孩童,怯懦地往刘雄风身上看一眼,底气有些不足,“这村里大人小孩都爱欺负苏亦凡,尤其周、郑、高、刘四个。我……我也是有了孩子之后,觉得他们如此行为实在恶劣,却、却又不敢上前劝说……”
刘雄风嗤笑一声,冷眼瞧她,“呵,凭你马家媳妇是个什么好东西?往日里无论苏大傻子从田里收了什么东西,路过你家门口总免不了让人留半筐给你,不给你还要抓着挠他,这些事你怎么不说?”
“也就那么一两回。”妇人被他说得脸红耳热,又赶紧呢指着旁边一黑皮老汉说道,“秦爷才是,光往苏大傻子身上泼粪都让我撞见好几次,泼完还说什么肥水养人,你自己承不承认?”
被指认的老汉吹胡子瞪眼,伸手在半空中疯魔似的乱挥,吵吵嚷嚷道,“高家夫人每回雇那大傻子做完活计不给钱的事儿你怎么不说,就看我一个孤寡老汉好欺负是不是?”
原本的例行询问突然变成了互泼脏水,村民们呢你推我攘,纷纷指责对方平日里都对着苏亦凡做出了哪些霸凌行为。严煜在一旁看他们狗咬狗,目光扫过灵堂里孤寂凄冷的棺椁,心中揪痛。
料想到深山出恶民,却没想到他们的恶远比自己预想的更坏。
“好了!”严煜出声呵斥,众人虽然不甘,却也停下相互指责,将目光重新聚集过来。他深呼吸抬头,继续问妇人说道,“这位娘子,那你是否有看到刘雄风出现在苏家农田或者苏亦凡死亡的小屋附近呢?”
“这个倒没有……他们家那天不是出货吗?好多酒赶着往村外送,热闹得很呢。”
这样问下去,应该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如果刘雄风做好了不在场证明,那现场知情者反而成了他的证人。
正巧这时候木绛从停放尸体的地方走出来,从人群之中垫脚往里面看,严煜起身示意他走近,同时对刘雄风说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刘郎君休息。”
说罢他走向人群,立刻被挤上来的木绛拉住,贴在他耳边小声道,“尸体有问题。”
到目前为止,抛开死了七天的苏亦凡和被烧死在村口的五、六名郑家人不谈,毒发身亡之人共有十人,他说有问题的尸体,会是哪一具?
人多眼杂,严煜剑眉微蹙,拉着木绛往人群之外走去,留刘雄风在身后递来关切的眼神。
两人一路走进灵堂,怪过二穿堂进到最里面停放尸体的暗室,这里地面上从左至右共停放着十具尸体,从最左边依次是昨日戌时毒发的周越、亥时毒发的高家夫人、子时毒发的苏老头、丑时身亡的郑磊和两个周家人,以及最后寅时死去,包含高成在内的四人。
木绛把丑时和寅时毒发身亡的七具尸体白布掀开,尸体骇人的面容在烛火微光照耀之下仍然阴暗可怖。
“这十具尸体我都检查了一遍,也纷纷以银针刺入胃部,查看他们体内毒素。据你们方才所言,戌时到子时死的这几个人毒发时都是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直到嘴里吐出来的沫子由白转黑,才断了气。可方才高家长子毒发的时候我在一旁看着,却发现他在吐血,与你们所说毒发症状并不相同。所以我又重新检查一遍,发现丑时和寅时死的这七个人,同前面死的三个,死因上有所不同。”
“哪里不同?许是他们服用带有剧毒的食物太久,毒已入心,才会导致吐血呢?”
木绛摇头,摇摇欲灭的烛火在他眼中闪烁。
“不对。后死的这七个人,体内有两种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