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子四面石墙方正,里头架子床、圆角柜、闷户橱一应俱全,床边甚至还有冬日里用以烧炭取暖的方鼎暖炉。
这样一比,之前去过的苏家院子简直就不是个人待的地方。季窈一边感叹小小村落里贫富也有如此差距,一边环视四周,“麻绳专挑细处断,穷苦人家何时才能出头?”
整间屋子看上去整洁如新,严煜在床上翻看一阵,转头问门口的村民,“富商走后,这屋子可有收拾过?”
“未曾,”那村民语气恭敬,不敢抬头看季窈,大概是因为之前蝙蝠的事,对她的身份生畏,“这屋子平日里专门空出来待客,那日富商走后,我嫂嫂,也就是刘家夫人见屋子里什么都没动,就没有刻意打扫。想来,那富商对我们这样的屋子,也是看不上的。”
那就好。两人趁烛火明亮,赶紧四处搜索起来。季窈自从之前陈无忧的案子之后,一直对任何案发现场的床底都充满兴趣,她趴到地上,半个身子探进床底,果不其然在里面找到一个包袱,打开来是一件黑色长衫和黑色兜帽。
“诶,这不是富商的衣服吗?怎的在这里?”
严煜将衣服在桌上展开,两件衣物皱皱巴巴,一看就是淋过雨后没有晾挂起来所致,将之拿起到鼻间轻嗅,还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酸臭味。他目光锐利,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淡笑。
“还能为何?自然是因为用不上了。如果我没猜错,根本就没有什么外来富商,他是这村里人假扮的,目的就是要引苏亦凡说出金矿所在,所以苏亦凡一定是你们村里人杀的。劫财害命,罪无可赦!”
那刘家人被严煜义正严辞的模样吓到,想起自己也吃了福寿饼,可能活不过下一个时辰,吓得双腿颤抖。他略低下头回想一阵,突然想到一事。
“对了!大人,我、我想起来了!那富商进村的时候,是那郑家长子郑磊打着伞去接的,一路上点头哈腰没少献殷勤,他、他会不会看清了那富商的真面目?”
郑磊?
终于有嫌疑人浮出水面了。季窈将手里蜡烛放在那堆酸臭的衣服上,双眼放光。
“他离这么近,要么能认出来假富商是谁,要么根本同这些人就是一伙儿的!走,回去找他!”
三人出门一路疾行,刚从分叉路走出来,还没到祠堂,站在村子最宽阔的大路上突然看见七、八个人擒着火把、端着蜡烛火急火燎从祠堂出来,朝村口去。
“这是做什么?”
周力群从火光之后追出来,满脸无奈,双手直拍膝盖。
“他们说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冒险连夜出村寻医问药去,我在里头拦半天也拦不住,这……这……哎!”
季窈赶紧跑到队伍最前头,拦住他们吼道,“我们已经找到线索了,你们留在这里尚有一丝生机,若是在出去的路上毒发,我们就算想给你们送解药也来不及啊!”
为首急赤白脸的壮汉身后想要推开她,被她眼疾手快抓住胳膊反制住,嚷嚷道,“等什么解药,根本找不出这里头谁是凶手!别拦着我们,让我出去!我跑快些,出去到下一个村子用不着一个时辰,那里有大夫能救命!”
“对啊!根本不能相信你们!”
“放我们走!”
众人推推嚷嚷到了村口,仅凭季窈何严煜根本无法阻止这些身强力壮的村民。就在其中两人挣脱桎梏,准备带头往村子外出口奔逃时,只听得懂不远处一片漆黑的出村口传来震天巨响,接着无数落石、山灰从两侧山上滚落,一片乌烟瘴气。
严煜将季窈护在自己身后,抬手替她挡住扑面而来的烟尘,待灰烬散去,只看见唯一进出黄金下村的出口已经被山上滚落的巨石完全堵住。
村长走上前来,哆哆嗦嗦查看一番,眼中懦弱与绝望,完全没有了往日目中无人的做派。
“这、这、这是苏家冤魂一定要我们所有人陪葬啊!”
这群人之中不乏三两个妻眷和孩子,见状犹如见了阎罗王一样悲恸大哭,众人被这可怕的气氛吓得哑口无言,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季窈按耐住心里不安,想了想还是要打起精神,朝中人开口道,“大家莫慌,我刚才说了,我们已经找到线索和有嫌疑的人了,回祠堂把他找来问一问便知。”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从祠堂方向吭哧吭哧跑过来,停在众人面前,不停喘气道,“不、不好了,又、又死了一个……”
话说到一半,他看见众人身后被巨石堵住的路口,吓得浑身一哆嗦。
“这是怎么了?”
季窈心急如焚,拎着他大声追问,“死的是谁?”
不要,千万不要是她想的那个人。
“是、是郑家长子,郑磊。”
第132章 地狱之火 “不想知道你的身世吗?”……
丑时三刻,当季窈跟着严煜冲回祠堂,又听见几声尖叫。挤开面前无数围观人群走进天井,看到毒发除了郑磊,又添两个。三人正被几个看上去像是周家和郑家家里人模样的村民搂住,横躺在冰冷的地上口吐黑沫。
她两三下推开身边人,挤到郑磊身边,蹲下身伸手去拍他的脸。
“郑磊,那个假扮富商的人是谁?”
原本已经在亲人怀里接受自己即将死去的郑磊,浑身抽搐、双眼空洞无神,听着这话之后骤然回神,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少女。
片刻后他颤抖着抬起右手,缓缓朝人群之中指去。可惜还没等到众人用火吧将他手指方向上人一一照亮,男人一口气没上来,双眼眼瞳涣散,双臂失去生气,把手耷拉下来,彻底不动了。
该死!为何刚好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
季窈不甘心,抓着死不瞑目的郑磊反复摇晃,企图再从他口中得到一点消息。
“郑磊!郑磊!”
抱住他的妇人兴许就是他娘,见怀中人咽气,她悲鸣一声,趴在尸体上与其他两个死者的家属一起痛哭起来。
看着郑磊咽气,季窈又是懊恼又是丧气,思绪正入搅乱的线团理不出头绪,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他刚才伸手,是不是说明他承认自己是害死苏家长子的凶手之一了?”
“对!他一定是同伙,我们把他家里人都抓起来拷问,一定能问出来!”
众人振臂高呼之中,一个矮胖但身型富态的长须男人挤进来,看见地上惨死的儿子和痛苦的夫人,两眼爆睁,两腿乏力“咚”一声跪倒在地,转过身来朝村民怒吼。
“休要对我家人动手!我郑云林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他还嘴硬,把他们抓起来!”
“把他们抓起来!”
已经死了六个人,所有人都失去一样跟着最前头几个人一起大喊。季窈展开双臂拦住扑上来的人群,火光照亮她肃然的脸庞。
“不行!你们不能就这样滥杀无辜!在我们没有找到证据之前,你们谁都不可以轻举妄动!”
周力群看弟妹和弟弟两个人惨死在自己面前,也失去理智,怒发冲冠,擒住火把不断朝季窈挥舞。
“你说了郑磊是凶手之一,那他家人就不算无辜之人!”
“可这一切到底跟郑家其他人有没有关系,尚未可知,你们不可以动用私刑!”
周力群示意周围人环绕到季窈和严煜身后,将他们和郑家人包围起来,“你们查了这么久,就只把郑磊抓出来,我们不压着他们家处治,难道又等你们慢慢悠悠的办案?再等下去,我们全部都得死!
要替苏亦凡报仇的那个凶手是人也好,是冤魂也好,他已经杀了我们六个人,老子今天就带头也处理几个人!村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郑家一直都是最贪财又抠门的,出村修路你们出钱最少,修葺祠堂你们出钱也最少。今天你们要是不说出实情,那就只当祭奠我们黄金下村各位列祖列宗,让他们把苏亦凡的冤魂带走,还我们一条生路!”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在场除郑家以外,所有无知又恐惧之人的响应。他们振臂高呼着“烧死他们”、“烧死他们”,一点点将包围的圈子缩小。
经过前两次交手,村民们对季窈的武力值都有所了解,周力群示意一壮汉手持木棍悄然站至季窈身后,缓缓将木棍举过头顶。
对于背后的一切,少女浑然不觉。郑家家主郑云林从地上站起来,指着周力群怒不可遏。
“胡说八道!修路修祠堂我们虽然没有出钱,但是人力和物力都是我们出的,那出村的石板路和祠堂的石墙,哪件不是我们郑家所出,你休要在这里混淆视听,激起民愤!”
季窈肯定的话还没说出口,后脑勺突然一阵剧痛传来,她眼前一黑,闭上眼睛往前仰倒。严煜立刻伸手接住,将她抱在怀里,还没来得及转头看清袭击她的人是谁,自己后脑勺也传来一声闷响,少年郎眼前天旋地转,失去意识抱着季窈倒在地上。
眼看着村民们已经动手,郑云林赶紧蹲下身去护住自己妻儿,奈何敌众我寡,他们被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一拥而上的村民强行拉开,郑磊的尸体被扔在地上直接不管,夫妻二人双手反绑被村民架住,塞住嘴后差人严加看管起来,其他人则是走出祠堂,到村口台子上开始搭火刑架,准备烧死他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季窈在头疼欲裂中醒来,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麻绳捆绑,和同样被绑住的严煜一起坐在一堆干稻草里。头顶木窗外清冷月光照进来几许,勉强能看清这里面似乎是个杂物室。
见严煜还昏迷未醒,她在心里偷偷啐了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用肩膀碰他。
“严大人、严大人快醒醒。”
严煜睁眼醒来,眼前视线略清晰之后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何事,扭动身体企图挣脱麻绳。奈何这绳子绑得太紧,绳索与皮肉之间一点间隙也无,直到双手勒出红痕也不见绳结松动,只好放弃。
听见外头乱成一片,有坐在祠堂天井里痛哭等死的,有带着孩子出去挨家挨户找药吃的,还有从各家抱柴火,到村口台子上布置火刑现场的。郑家人除家主夫妻以外,又有四五个叔伯、妯娌一类的人被一同抓起来,此刻正求饶不止地往村口送。
季窈从来没见过地狱,但她觉得,此时此刻的黄金下村,就是她见过最可怕的地狱。
真相是什么,他们已经不再关心。活可以独活,但是必须都得死,可能也正是这样封闭落后的思想,造成了这个村子今天的悲剧。
哦对,她差点忘了,等外头这群人死完以后,就轮到她和严煜了。
她环视一周,见四周也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割断绳索的利刃,稍稍侧过头去叫严煜,“别费劲了,省些力气罢。”
她都挣脱不掉,更何况严煜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手腕和脚腕因为被绳索过度摩擦的关系又红又疼,严煜表情颓废,最终整个人精神松懈下来。
季窈难得见他如此颓废,平日里都是一股大义凛然,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模样,笑道,“这案子还查吗?严大人。”
“查,那怕我只多活一盏茶的时间,我都要查下去。”
看窗外这些人准备的架势,估计要等烧死了郑家人之后才轮到他们。如今自己和严煜这副模样,勉强也算是得到片刻休息,浓浓困意夹杂饥饿感一同袭来,季窈眼皮开始打架。
“可惜,他们村里一旦执行火刑,除了怀孕的妇人以外,通通不能幸免。待会儿如果还没找到解开绳索的办法,你我怕是没办法活着给苏亦凡一个交代了。”
说罢她想起这世上还有游灵,兴致略高些又道,“要不咱们死后化作厉鬼,要比外头那些人死后化成的鬼厉害许多那种,把他们全扔进阎王爷的六道轮回里变猪变狗、变鸡变鸭,做一辈子畜生,也算是报仇雪恨了。”
严煜看她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笑,心情稍稍缓和下来,与她一起靠在干稻草扎成的堆上,目光缓缓平静。
“抱歉,事情闹到这步田地,于你也算是无妄之灾,都是我的问题。不能将你安全送回南风馆,是我食言了。”
少年郎声线喑哑,月光下近乎完美的侧脸此刻表情阴沉,纤长睫毛下几道疏落的暗影打在脸上,让季窈恍然间生出一丝怜惜。
这样好的少年郎,这样好的年纪,同她死在这里,未免太过可惜。
严煜正沉浸在对自己的失望之中,听到耳边传来季窈好听的声音。
“那……如果就这样死了,严大人你可有什么遗憾?”
自然有。
他自月光下抬头,眼神空灵,好似穿透杂物房厚厚的石墙看出去,看到远比江南水乡和富饶龙都城更远的地方。
“我既为臣,当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上不负君,下不负民;于心不负父母,于情不负妻儿。佛经中有地藏菩萨曾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虽不奢望荡尽天下不平之事,捉尽世间作恶之人,但求行一方,保一方太平。如是而已。往后若得太平盛世,无需有人记我严煜一名,只求无愧于心。”
这一番话说得颇有些深远,若是落在不了解他的人耳中,多少有些孤高自许的意思。说完他轻咳一声,将目光落在身旁如月光般皎洁的季窈身上。
经过这一晚来来回回折腾,她衣裙已经染上污渍,可这仍然掩盖不了她眼中微闪的眸光。他自认自己不是个悲观之人,可出入官场,尤其是在验尸和审案之后,总免不了陷入情绪低谷。可眼前少女似乎从来就没有丧气灰心过。即便偶尔失控暴走,或者对着谁上手一通爆揍,低靡情绪至多只在她眉眼间一闪而过。
而其他更多时候,他看见她享受繁杂尘世美好的时候,胜过思考其中暗藏的罪恶。
“季掌柜你呢,若就此死去,你有何遗憾?”
这话刚好问到季窈心坎里,她立刻回头看向严煜,开始大倒苦水。
“当然有啊!赫连尘那个好死不死的留给我这么多钱,还没花完就死了,下去见着他,我都不好意思面对他!再说南风馆那些伙计和朋友,我尚没有兑现我的承诺,带他们发财,买田买地,置办房屋、丫鬟仆人。等到我忌日那天,就算他们给我烧纸我都不好意思拿。”
依稀记得她的户籍资料里空白一片,严煜眉眼温和,温声开口。
“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想啊,不过找不到也无妨,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谁,想要什么。得知世上尚有亲人,自然好,没有了,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