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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去年从迷望山回来以后,这还是季窈今年头一回出远门。
马车一路西行出西城门,与迎来送往的脚夫、客商们擦肩而过。她一边照看金哥,一边好奇地四处打量。
入春以来,万物繁茂。出城路上绿荫红云,繁花胜锦。
偶一春风吹拂,将马车上帘子吹起一隅,露出里头面若桃花的少女和端正静坐、眉眼如画的俊俏郎君来,与其说他们出城看病,倒像是才子佳人携手踏青更说得过去。
要说寻常人忙里偷闲,得了出游的机会,都是兴奋难耐,可严煜却好像只是换了个地方办公,一路上都坐在靠窗的位置翻看手里卷宗,时不时还将其中几页折起来做个记号。
季窈看到什么新鲜的、有趣的,下意识想找人谈天,转过头来却只有一个专心看书的严煜杵在她面前,再高的兴致也被他浇灭。随着路途颠簸,黄昏之后气温也低下去,严煜看完手里几件案子的状纸回过神,发现季窈已经睡着。
严煜自认一向对女色和皮相没什么认知。除亲人以外,他通常只将人按身份分类。苦主、贼人、尸体,亦或是仆人、手下,至于他们长相如何,并不影响严煜对待这些人的态度。
与面前女子第一次见面,还是去南风馆里逮她私盗官银。
季窈睡得迷迷糊糊,开春以后蚊子多起来,她老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严煜看她在睡梦中蹙眉回收站,略探出身子挥手替她赶走蚊虫,也因此又更靠近她一些。
即便闭着眼,仍然能通过她长而卷翘的羽睫判断出这双眼睛睁开之时有多漂亮,原本严煜看季窈同其他女娘无异,最多就是莽撞了些。对于外界说南风馆那位女掌柜“长得妖娆妩媚,还会妖术”一事,他只记住了“会妖术”,知道她同野兽猛禽有着天然的亲和力。今日得以细细端详,倒让他对她这张皮相的“妖娆妩媚”有所了解。
大概是她这张小而饱满的红唇像红了的樱桃,加上春雨之后沾挂几滴春露,更显晶莹。肌肤的白同鬓发的黑相互映衬,一呼一吸之间美得没有一点烟火气。
美人如玉,古今褒奖美人的诗词在这一刻具像化。
季窈做梦正吃枣泥糕,唇瓣微张,眼皮下眼珠子不时滚动。下一瞬临到嘴边的美味消失不见,她忍不住伸长脖子扑过去却扑了个空,美梦之外整个人也从马车坐垫上滚下来,正巧被就近的严煜一把接住,两人四目相对,都有些发怔。
“严、严大人?”
就是他把枣泥糕端走的吗?可恶。
严煜看出来她已经醒了,忍不住浅笑出声,“醒了?”
啊,难道她在做梦?
环视一圈,发现自己确实还在马车之中,季窈从严煜怀里略坐起身,擦擦嘴角口水,“嗯。”
赶路的日子,严煜大多数时候都在看书,偶得歇息之时季窈能同他聊上几句,其余时候她都在照顾金哥和自娱自乐中度过。待到第五日上午,两人一蛇终于来到此行目的地:黄金下村。
据严煜回忆,他祖父口中这位叫木绛的养蛇之人曾提到过自己就住在江南以北,距离龙都七百里以外著名的淘珍宿山下一个叫黄金下村的地方,当初游历四方,不过是为了能回到自己的家乡更好的照顾那些世世代代就生活在宿山里的动物。如今严煜祖父去世多年,木绛早就学成离开,能在他的家乡寻得他的机会很大。
黄金下村坐落在山脚,是以进村的路不算难走。严煜牵着季窈走下马车,看着面前一块巨石上刻“黄金下村”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临近黄昏,按道理来说应该是村里人农忙之后,家去吃饭之时,季窈往村子里面看去,一栋栋房屋之上却未见炊烟,他们站在村口一阵,也未见来人。
“怎么回事?难道这里没人?”
严煜看一眼就近两家农舍外的情形,神色淡然,“不会,这家人院子里晾晒的衣裳还在滴水,对面那户人家门口放着的木柴切口尚新鲜,应该都是有人住着的。”
吩咐车夫看好马车和车上的金哥,严煜和季窈迈步往村里头走来。
“咚”、“咚”、“咚”三声锣响从一条小路传来,接着是稀稀疏疏的脚步声。季窈停下脚步往右侧看去,先是看见一大把白色纸钱突然从小路一侧围墙之上洒出来,第二把、第三把。
接着一道道身着丧服的白影渐次从墙内走出,伴随此起彼伏的阵阵哭声和抛洒纸钱的刷刷声,在原本宁静的村庄之中显得诡异。
不是吧?一来就撞上死人,这运气也太差了。
严煜未曾犹豫,几步上前追上哭丧的队伍,拉住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些的男人轻声问道,“敢问这位大哥,村里可有一位叫木绛的养蛇之人?”
此言一出,整个队伍登时停下,全部回过头来盯着严煜,神色意味不明但每个人的表情显然并不友善。
想起关于深山老林里的人大多野蛮排外的传言,季窈生怕这个书呆子被村里人欺负,上前两步正准备开口,不想被走在最前头头发花白的一个老妪看见,立刻瞪大双眼扑过来,拉住季窈的手就开哭。
“蓉蓉,你可算回来了!”
第125章 苏家祠堂 她如今是他的窈窈妹妹。
没来由的,季窈被老妪一声“蓉蓉”唤得愣在当场。
可她非常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名老妪。
“老嬷嬷,你认错人了吧?我不叫蓉蓉,我叫季窈。”
那老妪推开身边同样穿着丧服的人,拄拐颤颤巍巍走到季窈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枯槁蜡黄的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
“蓉蓉,你终于回来了……阿娘没日没夜地想你啊……”
这……
她站立得十分吃力,抓着季窈将她当作拐棍一般。严煜见季窈被她抓得蹙眉,赶紧上前接过老妪的手将她扶好,低声问来。
“老嬷嬷,您确定她真是你认识的蓉蓉吗?”
言下之意,如果这老妪真见过季窈,说不定对她的身世来历略知一二。
老妪此时已经激动到说不出话,抓着严煜只是一味点头。季窈刚有些兴奋,身旁两个穿丧服的壮硕男人赶紧走上前来将老妪拉开。
“何婶,你又在说什么胡话?她哪里是苏亦蓉,分明就是个外头来的陌生女子。”
“说,你们两个外乡人来我们黄金下村做甚?”
这一番话,将季窈心中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扑灭,她失望地同严煜对视一眼,眼神黯淡下去。
“我们此番是来……”
“吁~~”
话没说完,众人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接着车夫拉停马车的声音也随之传来,面前哭丧队伍听见动静也顾不上严煜和季窈,推开他们就朝村口走去。
“诶我话没说完呢,这些人真没礼貌。”
季窈瘪嘴,同严煜跟在这些人身后一同走到村口哦,看见一辆用料讲究、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村口,马夫掀帘牵出一位体态丰腴、容貌出众的女娘。看她长发盘髻,额头光洁,应该是一名已经出嫁的妇人。
老妪见了那美貌妇人,神情更加激动难耐,甩开严煜就朝马车扑过去。
“蓉蓉!”
美妇人见状,表情虽带有几分不悦,却还是选择伸出双臂接住老妪,一面空出一只手略遮掩自己口鼻,像是有些嫌弃老妪身上腌臢气味,一面极不情愿地从嘴里挤出一个字来。
“娘。”
“诶,诶。”老妪应答不迭,布满褶皱的脸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接着,她身后哭丧队伍里,方才同季窈说过话的那个壮汉走出来,看着美妇人阴阳怪气起来。
“苏二妹,你大哥死了你才肯露面,村里的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被唤苏二妹的美妇人翻了个白眼,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要不是外头送信来说大哥死了,我自然是死都不会回的。”
众人一阵横眉冷对,你来我往,表面上寒暄几句,美妇人搀着老妪也走到哭丧的队伍当中,一起往村里头走去。
季窈跟在队伍后头没看太明白,心里惦记马车上金哥,硬着头皮又拉住几个人问养蛇之人的去向,对方也只甩了“没见过”、“不认识”几个字给她就匆匆离去,气得季窈叉腰站在路中间生气。
“这村里的人怎么都如此没有礼貌?”
严煜看队伍前方像是一栋比较大的房子,里头青烟袅袅,人头攒动,走到季窈前面道,“前头看着像是祠堂,他们赶着去祠堂祭拜做法事。村子里的人应该都在那,我们再多找几个人问问。”
季窈仍觉得不解气,不情不愿地跟在严煜身后走近,发现他们确实来到一座祠堂门口,里头人不论男女老少左手手臂衣服上都用别针别着一块白布,方才哭丧队伍里那些人走进去以后便开始招呼他们到一一到一侧灵堂里烧纸。
灵堂正当间站着一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看见季窈和严煜两个陌生面孔立刻警觉起来,拿起旁边手臂粗的扁担就朝着二人打过来,严煜一个灵活侧身躲过之后拉着季窈往旁边走,少女差点被扁担打中,一边躲一边吵嚷。
“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啊?你谁啊你?”
中年壮汉横眉竖眼,见着季窈像是见了仇人,下手一点情面不留,“你们还敢来?看我不打死你!”
好哇,她不过是来找个人,就要落得被人打死的地步?
季窈瞪他一眼,立刻施展轻功跳开,接着在男人身后落下,掐住他后脖颈把人直接推到祠堂一侧墙边,死死地按在墙上。
身后这些村里人见中年男人被突然出现在村里的陌生少女擒住,也纷纷赶上来想帮忙,严煜没能及时挤进人堆之中,急得在一旁探头,却刚好看见季窈按住中年男人的头朝墙上撞了一下,“咚”的一声,男人直接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接着她转过身来,抄起扁担开始教训这些围过来的村民,边打边骂人,“来啊,我看谁要打死我!”
村里最壮实的几个人接连被她几闷棍敲昏在地,余下村民没了上前的胆量,稍稍散开一些围成半圈,严煜才终于钻进来拉着季窈放下扁担。
“我看有误会,快住手。”
季窈死死抓着扁担,时不时朝村民挥舞一下,觉得有趣,“住手什么,他们都扬言要我死了。嘿,这些人不知道你姑奶奶我的厉害,只把你我当傻子一样按头欺负呢,看我不打得你们满地找牙。”
“何人生事?”
众村民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极威严的声音,接着村民们循声回头,给来人让出一条路来。
严煜下意识挡在季窈面前,这个举动让季窈又对他添一分好感:书呆子是没用了些,该站在前头的时候倒也还算有骨气。
从村民之中走出来的人圆脸圆身,中气十足,看穿着也比其他村民更讲究些,估计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方才还拉着季窈哭哭啼啼的老妪从一边踉踉跄跄跑出来,先是扑到昏迷的中年男人身边哭闹几声,又站起来指着季窈对着那个衣着讲究的男人说道,“村长,就是他们!就是他们还要来我儿的灵前闹事!求你给我们做主啊!”
啊?谁要闹事了?
季窈刚伸长脖子打算回嘴,被严煜按住摇了摇头。
“这位就是村长?”
村长周力群看严煜衣着不俗、谈吐不凡,知晓他绝非一般人,便叫身边人都按兵不动,上前答话道,“正是。你们是……”
“我与舍妹前来此地,乃是为了寻找一位名叫‘木绛’的养蛇之人,求他救治一条家养的蟒蛇,绝非来此闹事。若在座各位有谁能带我们找到这位养蛇之人,我定有重金酬谢。”
“原来如此。”周力群放下心来,招呼身边人和老妪一起将地上的中年男子扶起来,面容温和道,“何婶,他们不是黄皮子派来的打手,你们不用担心。”
打手?
季窈躲在严煜身后不解问道,“你们做了什么坏事,还怕打手?”
方才被唤苏二妹的美妇人十分不情愿地走出来,将老妪和昏迷男人搀走,村长笑眯眯地引着严煜和季窈到一旁坐下,才将村子里的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今日办丧事这家姓苏,家主苏老头就是刚才和季窈打起来的中年男人,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种田人,与夫人何婶生下一儿一女,哥哥叫苏亦凡,妹妹叫苏亦蓉。
这哥哥从小憨厚老实,说更直白些叫蠢笨迟钝,好在性子不坏,任谁都能使唤两句,挨打了也不还手。小哥哥两岁的妹妹苏亦蓉,大家都唤一声苏二妹,从小机灵懂事,长得也好。
十年前某天,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年仅十四的苏二妹一夜之间就从家里消失,不知道去了何处。直到三年前托人送信回来,苏家人才知道她在外头另找了归宿,不但嫁了人,听说婆家人还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富贵人家。
今日苏家办丧事,棺材里头装的就是如今刚好二十六岁的哥哥苏亦凡。据村里人说苏亦凡干了小半辈子农活,一直都勤勤恳恳,直到半月前不知着了什么魔,开始想方设法联系外村人,后来还真叫他勾搭上一位富商。听他说那富商答应收他田里发现的宝贝,他们家至此就要富起来了。
可没过两天,就传来他失手打了富商,被富商家里的打手寻仇上门,他为不连累苏老头和何婶,七天前自己一个人躲进山上的茅草屋,锁上门在里头悄悄自杀了。
今日是头七,按村里的习俗,他们全村人都要在苏亦凡的棺椁前给他烧纸,然后一起吃一种叫“福寿饼”的食物,以表示全村人的团结一心,送苏亦凡的灵魂早日登仙。
那富商养的打手曾扬言还要来找他们苏家的麻烦,所以苏老头看见季窈和严煜两个陌生面孔出现在祠堂,以为他们就是富商派来的打手,才会对他们拳脚相加。
“误会,都是误会。”周力群将新沏好的茶端给严煜,神色讨好,“你们想找的养蛇之人,我已经派人出去挨个问了,一有消息就马上告诉你们。”
说完他眼珠子滴溜一转,嘴角笑意更深,“还不知你们找到那养蛇之后,打算拿出多少钱来酬谢村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