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一病七年 白伞伞,白杆杆。
季窈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蛆虫。多到她怀疑严煜这二十几年圣贤书都是在厕所一边拣屎养蛆一边挑灯夜读,是以获封“茅坑里臭石头一样美得独树一帜的探花郎”一称。
她冲到验尸房外将早膳和午膳通通吐了个干净,神魂晕眩之际脑海中仍然是那白花花、肉乎乎的虚影,前赴后继宛若蝗虫过境一般扑面而来的臭气,扶在门边捂着胸腹虚弱地骂人。
“严煜你疯了?让你剥皮留骨,没让你拿死尸养……养……呕。”
今日终于换上一身绛紫色官袍的清俊郎君戴上手套,以滴了白醋的绢巾蒙住口鼻,从三具棺椁中间抬头,淡眼扫过还在嗷嗷吐黄水的少女,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剥皮剔骨,且不说费时费神,如果遇上细微缝隙处,即便再小、再锋利的刮骨刀也难以将之完全剔除。若再遇手上力道出现分毫偏差,将骸骨上被毒物侵染变色之处也连同皮肉一同刮去,岂不是枉费一番功夫?”
肚子里最后一点黄水吐出来,季窈只剩干呕。
“那、那你找这些蛆虫来做甚?”
他目光澄澈,口吻笃定道,“喂以蛆虫食之,能在将尸骨上所有皮肉悉数吞噬干净的前提下,尽可能完整地保留尸骸最原始的模样,我们甚至不用将骸骨头身分离,大卸八块,就可以将三具孩童的骨头从血肉之中完整取出。”
那叫取出吗,那叫吃剩下!
“那严大人先忙,我就先行告辞……呕……”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汹涌感又起,季窈不顾严煜一本正经地吩咐官差抱起瓦缸,将缸中蛆虫倒进第一具棺椁里,捂住口鼻逃命似的朝衙门口跑去。
人到门口还没跑出去,季窈迎头撞上刚从外头回来的李捕头。他带着一队官差像是出了任务回来,一个个神情疲惫,没精打采。
“大家这是怎么了?又有新案子发生吗?”
李捕头咕嘟咕嘟喝了好大一碗水,擦去嘴角水渍说道,“还不是盘龙山下头闹山贼,我们找了个遍连贼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大白天的,白跑一趟。”
“不是老早之前就听说有山贼了吗?怎的现在还有?”
“谁知道呢。”季窈身后一个官差抱怨道,“反正去了好几次了,连个鬼影都没见着。再这么下去,下次老子说什么也不去了。”
李捕头眼神一凛,示意他不要当着季窈的面说出这种话。她倒没觉得有什么,随口应和两句,告辞李捕头走出来。
把肚子吐空,走在大街上,季窈觉得有点饿。但是一想到那股令人窒息的臭气和蛆虫,她又实在没胃口。
找梁大夫要一碗开胃的茶喝一喝罢。
来到济世堂,见前厅没人,问诊台也是空空如也,她也不打算就这样离开,而是掀开帘子往她平日里换药敷药的内室而来。
无窗的内室光线昏暗,仅有平日里病人所卧的床榻边上点着一盏油酥灯。她隐约瞧见床上似乎躺着一个蜷缩的身影,走近才看清竟然是前几日从盘龙山上救下来,失踪男童案目前唯一的活口王伯玉。
所以李捕头那日受严煜之命,带着孩子和他娘亲连夜下山求医,来的就是济世堂?
也对,这里距离东城不远,加上李捕头也来过几次,会第一时间想到这里不足为奇。
她走到床边,伸手将盖住王伯玉肩头的薄被稍稍拉低,看清孩童仍在熟睡,呼吸平缓,面色较那日在盘龙山上发现他相比好了很多,遂放下心来。
“季掌柜?”
闻声回头,季窈看见采药女阿鸳端着药碗掀帘进来,碗中乌黑的汤药还冒着热气。
“这孩子恢复得如何?为何时隔多日,他的爹娘还把他留在济世堂?”
阿鸳轻拍王伯玉后背将他唤醒,把药碗递到他面前看着他缓慢服下,这时候季窈察觉到王伯玉全程动作不甚连贯,眼神更是呆滞无神,一举一动宛若提线木偶一样毫无生气。
“这两日恰好梁大夫有其他事情要做,才交代我留在医馆照顾这孩子。据说前些日子衙门里的人把他送来的时候中了毒,如今每日都在服用解毒的药剂,脸色倒是好了很多,只是这精神依旧浑浑噩噩,口涎不止的像个呆子,他们爹娘恐他是在盘龙山上撞克着什么,说将他留在医馆慢慢治,顺道还打算去请个跳大神的来替他驱邪呢。”
从来都只见过游灵在外头飘来荡去,却从未听说过有游灵附身的。季窈见他模样可怜,喝药的时候汤汁也顺着嘴角不断滴落到他身上,季窈没忍住坐到床边,拿出手帕替他擦嘴。
想到他有可能见过真凶,季窈怀着一丝希望温柔开口。
“伯玉,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盘龙山上去的吗?”
嘴角擦净,王伯玉仍然神情呆滞,双眼没有聚焦,季窈又将他小脸轻轻板正,捧住他的脸蛋,尽力与他眼神对视。
“是谁带你上去的?你还能记起来吗?”
小童好像看清面前季窈的脸,眼神逐渐在她脸上上下移动。就在季窈以为他嘴唇张开,应该是要回答自己的问题之时,王伯玉突然张开嘴,低头一口咬在季窈的手腕上,用力之大,疼得她叫出声。
“哎哟。”
这孩子怎么咬人啊?
阿鸳在一旁看见也惊着,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抓人,柔声劝他松口。
手腕被他咬住,季窈另一只手还能使上劲,于是赶紧捏住他的下颚迫使他松口,抽回手,疼得她直甩。
“你这孩子,怎么可以咬人呢?”
听阿鸳责备王伯玉,季窈赶紧摆手表示无甚大碍,“无妨,没咬着实处。既然梁大夫不在,就辛苦你抓一剂开胃醒脾的药给我,我就不打扰他休息了。”
“好。”
哄王伯玉躺下,阿鸳带着季窈走回前厅抓药。
季窈看她手法娴熟,对每一个抽屉里抓着什么药材都十分熟悉,想起前些时日她还在抱怨说自己没了挣钱的门路,遂开口问道,“梁大夫这忙起来,你不又得了活计可做,还整日愁眉苦脸的做甚?”
阿鸳站在梯子上去够上层抽屉里的陈皮和山楂,漫不经心回答道,“这医馆的活也只是一时的。梁大夫前两日都同我讲明白了,等他忙完这段时日,我以后都不用来了。前六年在医馆帮忙,倒也攒下一笔银子,家中娘亲还特意嘱咐我,让我这两日不要拿梁大夫的钱,就当是还他一个恩情。”
“六年?梁大夫之前病了这么久吗?”
“嗯。”拿到药材,阿鸳走下梯子,将铜碗里的药材倒在牛皮纸上,低头数着还差些什么,“他七年前意外伤到右手,连筷子都拿不起来。还是他娘子遍寻名医,又承他衣钵也习得针灸之术,这六年来日日替他施针、药浴加上不断的训练,才得以完全恢复。”
说完,她数了数牛皮纸上的药材,抬头笑道,“还差连翘和大黄,季掌柜稍等,我去后院架子上取一些来。”
“好。”
偌大的前厅又只剩季窈一人。她自觉无趣,甩甩手四处打量,倏忽间瞧见问诊台下方木质桌脚边露出藤编背篓一隅,心生疑惑。
梁大夫平日里不总是背篓不离身,为何这两日出去没带着它?
季窈忍不住走过去,弯腰把背篓拖出来,一股淡淡的青草气息霎时间盈满鼻腔。她低头看去,背篓里装着十来个棕褐色的菌子,菌身纤长透白,顶端伞帽圆润饱满,正当中一个尖,形状与桃子有几分相似。
“这是什么菌子,样子倒是新奇。”
她随手拿起其中一个,准备去到后院问一问阿鸳。推开右侧木门,季窈还没来得及开口,后颈突然一疼,接着她双眼一黑,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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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一月,杜仲终于又收到来自苗疆的回信。
关于他之前在同季窈一起在沼泽地当中找到的巨型白色半透明蛇皮残片,回信当中的人已经确认,正是他苦苦寻找接近两年的目标。
“此物当年深受重伤,我断定它会在当时消失的地方陷入沉睡,故告知你去到神域龙都城附近寻找它的踪迹。而你如今寻得此物,恰好证明它已经苏醒。且经过长达半个月的蒙眼时期完成蜕皮,应该正在逐步恢复它的神力。如若你没能在蜕皮之处方圆百里内寻到它留下的其他踪迹,说明它还潜藏在地下深处,需要使用琉璃瓶中那滴血才能将它找出来。”
既然它已经苏醒,那离自己重回苗疆之日又近了一步。
杜仲满意地收起书信折好,视若珍宝一般放进怀中,看着手上另一封苗疆人的回信,低头看向南风馆大堂。
“她还没回来吗?”
商陆正站在大堂里,看着伙计摆放新买来布置大堂的花卉,闻言抬头看向从二楼探头出来的杜仲,眼中盛满促狭地摇头。
“掌柜最近,倒是和那个知府大人走得颇为近呢。”
这个女人,怕不是着了那个小白脸的道。真是肤浅。
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又升起,杜仲捏紧手中尚未拆开的书信,面无表情迈步出来,径直朝衙门的方向走去。
第115章 药到病除 “她一定知道了什么。”……
疼。
季窈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后颈窝火辣辣的疼。她强打起精神从冰冷的地上爬起身,发现自己双手从身后反绑,无法挣脱,双腿弯曲的时间过长有些酸麻,细看之下,脚上也被拇指粗的麻绳绑住,双脚脚踝之间不留一丝缝隙。
这是哪里?
视线恢复之后,她主见看清自己此刻身处在一个看上去很像山洞的地方。之所以不敢确定,是因为虽然她抬头看去,头顶四周墙壁都是未经雕琢的石墙,地上坑坑洼洼,显然不常有人行走。但要说完全是一个野外之地,石壁上此刻又点着蜡烛,不远处看似山洞更深处没有光亮的地方,似乎还放着一些簸箕架子,上面零零散散放着一些晒干的菌菇和草药,微风吹来之时有干草清冽的幽香钻进少女鼻腔。
她怎么会在这里?
记忆闪回,季窈记得自己刚才还在济世堂里,好像是在从前厅走到后舍去寻找采药女阿鸳的时候突然被人从身后袭击才昏迷。可当时整个济世堂除了她和阿鸳,就只有内室屋子里还躺着一个神智不清的孩童,难道是阿鸳袭击了她?
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季窈弯曲双腿往石墙边移动,反绑在身后的双手摸到墙壁后借力站了起来,并拢双腿一蹦一蹦地往看上去像是山洞出口的地方移动。
刚向前跳了两步,还没来得及看清山洞外是白日还是夜晚,一个轻微的脚步声传进季窈耳朵。
糟了,有人来了。
如今对方在暗她在明,自己双手双脚还被绑着,武功力气都施展不开,实在不宜硬碰硬。季窈心头气馁,赶紧又跳两步坐回原位,闭上双眼躺在地上装晕。
那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季窈从眯缝的余光里看到一双黑色长靴走到她面前,先是弯腰将什么东西放在她身边,接着伸过一只手来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她呼吸平缓之后,黑色长袍的一角扫过少女面颊,她能隐约闻到对方身上气味莫名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那人确认好季窈的情况后起身,取下石壁上蜡烛朝山洞里面走去。
等烛火的微光完全消失在山洞另一侧,季窈睁开眼确定那人已经不见,赶紧又坐起身来查看那人方才在她身边放了什么。
不看还好,一看她差点叫出声。
借山洞外依稀照进来些许微弱的亮光,季窈看清自己身边躺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那孩子面色安详宁静,像是还沉沉地睡着。
难道绑架自己的就是杀害男童的凶手?这就是他下一个目标?
与季窈不同的是,那小孩没有被绑住手脚。她心生一计,赶紧挪移到小孩身边,用身体触碰地上熟睡的孩子。
“诶,醒醒,快醒醒。”
若是能让小孩去给她找来剪刀一类的东西松开绳子,她就能有足够的把握将自己和这个孩子救出去,到时候再杀回来把这个凶手抓住,岂不是两全其美?
听见季窈贴在耳边的呼唤,那男童睁开眼,脑袋机械式缓慢转动,将目光落在季窈脸上。
“小孩,姐姐不是坏人,我跟你一样是被坏人抓到这里来的,你现在不要说话,听我说,好不好?”
见他默不作声,季窈还以为他听懂了,转过头去瞧一眼山洞深处,确认没有动静之后又转回来,小声吩咐面前小童道,“你现在先悄悄站起来,去你身后那些架子边上看看有无剪刀、柴刀一类的利刃,拿过来帮我割断绳子。”
接连说了这么多话,季窈却迟迟没有在小童脸上看到一丝表情上的变化。他睁着双眼,分明有意识,但听季窈说完这么多愣是连一个点头的反应都没有,更遑论站起来。
她辛苦着急,想伸手去拍男童的脸又苦于双手被绑,急得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皱着眉头又说道,“诶你倒是说话啊。如果你觉得我也是坏人,没关系,你现在就赶紧往那边出口跑,出去以后找人来山洞里抓坏人,好不好?”
不管季窈说多少话,面前小童都毫无反应,就跟济世堂内室里躺着的王伯玉一模一样。她猜测可能这孩子在被抓之前就已经中毒,所以才像季窈一样被绑住双手双脚。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死掉的五个孩子虽然失踪多日,手脚却都没有被绑住的痕迹。
会是谁呢?
阿鸳吗?毕竟她晕倒之前,整个济世堂就只有阿鸳。
可是为什么呢?她到底有什么理由非要杀害这些无辜的孩子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