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料到,他竟是此时才回。
章远安走至这边房檐之下,两条腿被台阶一绊,跪在地上,而后他翻过身来,仰天长舒一口气,一动不动像是迷迷糊糊给睡了过去。
好狗不挡道,章远安却把他们的门给堵得死死的。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别想出去了。
贺长情抬了抬下巴,示意祝允远远地从门边躲开。二人轻手轻脚地离开屋门这边,退守到了里屋更为安全偏僻的地带。
许是百无聊赖,贺长情也只好翻腾开了桌案上的一应物什。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亮,她的手指在那些书册之上游移着。
也不知道放了多久才能攒下这些灰来。堂堂相府,别看外面看起来还像那么一回事,但内里却居然能留下来这样一间闲置的屋子,也不知道府上养那么多下人是做什么使的。
贺长情搓了搓指尖上沾染着的尘土,嫌弃地撇了一下嘴角:“还是我们鸣筝阁的下人勤快,就不会像他们这相府一样留这么多偷懒懈怠的活儿。”
不怪主人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来,实在是这伙下人未免太过分了些。祝允刚要点头,却见贺长情原本还兴致缺缺的表情忽然有了些变化,她只皱着眉头,语气也一改方才的随意:“阿允你说,一个行将就木的宰相在任何时候都死要面子,他能允许自己的府邸里出现这样藏污纳垢,有辱斯文的地方吗?”
祝允即刻会意,只是他一时还想不通对方这样做为的是什么:“主上您的意思是,这屋子他们是故意不扫的?”
“嘘,你声音太大了。”贺长情竖起一根食指比在唇前,几乎在用气音说话,“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活动的暗格。我怀疑这里面藏着密室。”
二人立刻顺着墙壁开始一寸寸摸索起来,只是这屋子虽然不大,但却是五脏俱全。有桌案,屏风,还有百宝架,方才只当它是暂避之所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眼下需要了才觉得眼花缭乱。
贺长情屈起指节一下下地轻叩着墙面,好在未有多久,指下在触及到某处时就发出了那种她最是熟悉不过的中空的声音。
看来就是这里了。贺长情深吸一口气,轻轻将那砖块往里按压了一下。
果见那砖头被推进之后,密室的大门在他们面前缓缓而开,露出里面一条狭长又无比幽暗的通道。她可真要感谢章远安了,若不是他,他们也不会误打误撞在这里驻足下来,更不会发现这间被人苦心藏起来的密室。
贺长情矮身往里钻的动作一顿,她回过头来低声嘱咐着祝允:“你就留在外面帮我盯着,若是有人进来,及时向我传信。”
第78章 镜中人
悠长又逼仄的密道, 火折子发出的一簇光亮便是贺长情所能依赖的所有光源。
在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后,眼前的一切终于豁然开阔起来。
面前是一排排堪比两人之高的书架,其上摆放着数不清的书册、画卷以及竹简, 配合着章祁知这位文官的身份其实是刚刚好。
可若只是寻常古籍书册,又何至于专程开一间密室来存放,这当中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贺长情不敢再继续耽误下去, 只一个个架子找了过去, 幸好这章祁知也觉麻烦, 他甚至很贴心地在每个书架上做了标记。
循着标记, 贺长情在一处标有特殊记号以及几个堪比米粒般大小的字前停留了下来。看着那足够令她瞎了一双眼的小字,贺长情不禁产生了几丝困惑,什么叫做“镜中人”?
贺长情随意抽出一本册子来大致翻了一翻。里面皆是一些精美诡谲的图案, 莫说是那些复杂精细的画面, 便是只用寥寥数笔也已被画者勾勒出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看起来像是山海经一类的东西,又像是记录着的一场场无边怪梦。
总之,不是凡世该有的样子。
即便贺长情的心底深处已经被镜中人三字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可时间紧急,她也不能对着这种谜语胡乱联想。
贺长情赶紧将书册收好, 只是正要物归原位, 目光却被一旁一本崭新的书册给吸引了去。
旁的都有翻看的痕迹, 甚至有的卷边有的破损, 在这样的对比之下, 这样簇新的便显得尤其地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 或许就是突破的口子。贺长情抱着不敢遗漏的想法, 拿起书册, 只是还不待翻开, 便见从夹层里面滑落出了一张纸条:
同见羲和长驱鞭,孝皇曾为阴阳通。金华玉彩流光转,黄粱终是纸上浅。但惜良辰借以眠,北神垂佑赐长安。
这什么意思?诗句中的孝皇,指的可是那位北梧的开国皇帝——同孝帝?这前两句看上去,似乎还有点藏头的意思呢。只是看起来,怎么带了点神仙鬼怪的色彩?
想不通,着实是想不通。
贺长情急急忙忙折返出去,让祝允翻出了纸笔,又独自返了回来对照着纸条,将其上的字句一一誊抄了下来。像这样文绉绉又故意含糊不清的东西,不是她所擅长的,还不如带出去,回头找谢引丞或是傅念卿诚心讨教一番,到那时,一切疑惑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做完了这些,贺长情原封不动把纸条夹了回去,将一切归位。这个名为镜中人的书架可真是诡异非常,画是神神道道的,字是隐晦的曲笔写法,料想和她所查的暂时还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贺长情讲誊抄好的纸张折了一折,塞到了自己的腰间,随后又去了其他地方寻觅可能的线索。
好在苍天待她不薄,章远安应是彻底睡熟了,毕竟这半天都没能发现她已找到了密室里面。
贺长情索性更放开了手脚,最终在角落的一只半开的红漆描金芍药衣箱里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这个章祁知,果然鸡贼。
难怪她翻遍了密室的里里外外,都没能找到任何他和朝中官员来往的密信。若不是相信雁过留痕,再加上章祁知年轻之时就不是那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类型,她还真要败兴而返了。
翻开账簿,里面赫然是相府的一笔笔进账与出账,一眼看去,似乎真就是个平平无奇的账本而已。但若是细心观察,却也不难发现,几乎每隔十几页便会有一面满载着人名的插了进来。
这些人名,好多都是当今在朝为官的各位大人们,从文官到武官,上至一品大臣下至一些被贬谪离京的地方官员,居然都与章祁知有过来往。
贺长情的食指指尖一一从那些人名上划过,只是不知他们名字底下的那些数字代表着什么,只是为了混淆视线而胡乱编造出来的吗?
“主上。”还在贺长情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祝允也进到了这间密室里来,他尽量压低着嗓音,也不知是害怕被相府的人发现,还是担心惊扰了贺长情,“天就要亮了。沈大人他们那边好像查出来了什么,问您这边好了没有。”
一夜居然就要这样过去了。贺长情闻言,头也不抬地回道:“再等我片刻,我找个名字。”
现在不是探究这些数字背后意义为何的时候,贺长情急速翻着书页,终于在倒数几页里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李攸之的大名。
她就知道。合着这俩人还真的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啊,把好多人都像个傻子一样给骗得团团转。
当然,她没资格说别人,最傻的那个还得是她。贺长情将一切收拾完善,确认没有什么遗漏后,方才起身同祝允离去。
台阶上,章远安的鼾声依旧正浓,在一身酒气的协助之下,他这一觉全然不受外物的影响。
可还真是个酒囊饭袋,就连外人翻进了自家院中,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摸到了他义父的密室里呆了整整一晚,他都全然不知。
这样的儿子,要他何用。
贺长情无声撇了撇嘴,看着地下躺着的章远安越发碍起眼来。
院落那边,左清清奋力朝他们招了招手,待人走近后方才敢放出点儿音量来:“小白在一间空着的卧房里找到了一幅剪纸,剪得很有特色,可能是国公爷的手笔。主上,要去看看吗?”
京中人人皆知,穆国公有一特殊爱好,便是剪纸,只是他到底没有正儿八经拜过师傅,向来都是私下里自己钻研。因而,多年过去了,爱好只是爱好,经由他手下剪出来的作品不能说一塌糊涂,但总归是画虎类犬,登不上什么大雅之堂罢了。
如此有指向性的物件,偏生又出现在了相府当中,总是让人不由地联想到了穆国公。莫不成,这二位也有着私交?
贺长情胡乱点了点头:“你带路。”
天色已经不是那样浓稠的黑了,沈从白明白,他们在这里待不了多久。若是主上还没能赶过来,可能就得就此作罢了。
左清清带着贺长情二人赶来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只见一向还算沉着冷静的沈从白立在空地上,急得来回踱步,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不断地摩挲着。
“小白,快带我去看看那剪纸长什么样。”贺长情三步并作两步走,同沈从白一同进了那间卧房里。
“就是它了。”沈从白指了指墙壁上的一幅红色剪纸。但看那上面,河边孩童嬉戏,有捞鱼的,有撩水玩的,更有在不远处放风筝的,俨然是童趣盎然的作品。
雪白的墙上挂着的一片红,这样的色彩搭配十分具有冲击力。贺长情不禁眨了好几下眼,才艰难开口:“剪得的确是欠些火候,尤其是人的轮廓都走样了,不过倒能勉强看出剪了些什么。”
沈从白若有所思地盯着贺长情的侧脸瞧了许久,终于不确定地问出了自己心中所想:“主上觉得,会是穆国公吗?”
“这,不好说。”在她心中,穆国公是清廉且正直的好官,他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不与世俗为伍的清流。因为过于独善其身,反而显得其人在很多时候都和这个世道不甚相配。很多人都觉得他这样的人过于假了,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庙里供奉着的神像那样无欲无求。
对此,贺长情的态度却是一向鲜明。他们不能因为自己被满身的欲望所支配,就说这样清清白白的人不存在。
也是因为她打心底里看重这样的人品,那时才想到了顾清川,继而把赵明棠这颗棋子借由国公府安插下去。
即便眼前看到了这样的场景,贺长情也更愿意相信自己记忆里所认识的那个人,而不是凭借着所谓物件就去臆断一个人:“改日想办法登门去查看一下,一切自然明了。”
“看这卧房的陈设华贵又不失风雅,应该是章远安的地盘,我怕他酒就要醒了,快走。”贺长情和沈从白对了个眼神,二人便匆匆退出了这间卧房。
众人回了鸣筝阁时,天边刚刚浮起一抹淡薄的金光,夜色终于因太阳的如约而至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昨夜辛劳了一晚,虽说有好多线索都需要她后期去一一比对,寻人查证,但总归是收获颇丰的。
贺长情懒懒伸了个懒腰,正欲去补一觉,便见徐柔儿一脸颓丧地进了鸣筝阁。
“怎么了这是?”贺长情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那个打云崖来的王书誉,“可是王书誉欺负你了?”
“王书誉他……”徐柔儿实在笑不出来,苦着脸扁着嘴,看起来十分伤心,“他就要回云崖了。”
“什么时候?”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小姑娘可能还是见人见少了些,偶然遇见一个得心意的,便如此放在心上。
“现在已经在收拾行李了。我来,我来就是想问问主上,要不要去送一下?”
“这么突然?”这王书誉急匆匆得来,来了就要登门拜访,现下又要着急忙慌地走,她再得到其人的消息,便是要打道回府了?
这么急,赶着去投胎吗?
第79章 牌位
城门之前, 两个小儿女正依依不舍。他们如此,反倒对比得一脸凝重的贺长情格格不入。
贺长情敏锐地感知到,徐柔儿她这反应恐怕是春心萌动了。
“主上, 你的面色看起来不太好,要不要回去休息?”临别之际,远行的顾着与亲朋道别, 送行的眼中则只有面前之人。倒是祝允, 依旧一颗心全扑在了她的身上。
贺长情摇了摇头, 只回了无妨二字。可惜祝允并不能时时刻刻做她肚子里的蛔虫, 并不晓得她内心深处的忧虑。只能说,但愿是她小题大做了吧。
“小阁主,告辞。”分别的最后时刻, 王书誉终于想起了送行之中还有着她这位阁主, 难得纡尊降贵地朝她拱了拱手,随即便偏开了视线。
贺长情冷眼看着,他对自己这态度远不如对徐柔儿热切。当然了,徐柔儿一直陪着他同吃同玩, 二人之间的关系定然是突飞猛进。她当然不会愚蠢到与徐柔儿对比。
但也不至于,对她这么冷漠, 冷漠到了连个告辞的话语都懒得多说一个字吧。
贺长情记得自己并未惹他, 难道真的是因为长晟亲王的关系?
可不管是什么原因, 也不论是否是她想多了, 王书誉这个仅仅只是在她眼前晃一晃就令她倍感不安定的人, 可算是要走了。
本着好聚好散的想法, 贺长情弯唇一笑, 主动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气氛:“你怎么买了这么多布匹?一车车的, 拉到云崖去恐怕要耗费不少人力吧。”
祝允顺着贺长情的目光抬头一看, 这才发现,可不是嘛,王书誉带来的那些人足足拉了五辆板车,也不知道做什么生意,居然愿意大老远地跑到京都来进货。
王书誉对此倒是无甚所谓,耸了耸肩的模样非常符合他如今财大气粗的身份:“京都的锦缎刺绣举国闻名,云崖那样的小地方自是没有见过。既然都走了这么一遭了,不带点回去也太说不过去了。”
“几位,告辞了。”像是再也懒得和他们多说上一句废话,王书誉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只直勾勾地盯着徐柔儿瞧,“你要和我一起去云崖吗?我们云崖有山有水,一到秋天就是漫山遍野的红,保管是你在京都没见过的风景。”
不得不承认,这王书誉谈起未来来的确有一手。
可显然,徐柔儿并没有被他打动。又或许是被打动了,只是京都是她自小生长的地方,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割舍得下的:“你有机会,一定要来京都找我啊。到那时,我们再一起游山玩水。”
二人又是你来我往地话别了好久,最终王书誉一扬手,带着人缓缓地从城门之下走远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贺长情总觉得,在王书誉转身挥手的那一瞬间,他的眼角似有晶莹的泪水闪过。
“柔儿,你没事吧?”收回视线,徐柔儿一脸伤情落寞的表情落在贺长情的眼里,看得她不禁心中忽地一阵揪痛。她是不是那日,就不该让徐柔儿陪着王书誉一道?
好在徐柔儿一向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独自缓了会儿后,便冲着她扬起一个笑容来:“主上,我就先回去了,你们忙。”
她这样,信了她没事才是见鬼。不过没有什么伤痕是时间无法治愈的,更何况她和王书誉之间,连露水情缘都算不得。或许只是少男少女对彼此有了一点朦朦胧胧的好感,只要时日够久,最终是会放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