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讶、艳羡皆有,但更多的则是嫉妒。
“小世子您这可真是要折煞赵某了。青州百姓只要收到今日鉴宝会所得的这笔银子,定不会忘了你和国公爷的大恩大德的。”
哟,原来还是个心系故土的热心肠。
这两个人的一唱一和里暗含了太多消息,贺长情一边暗中观察着在场者的神色,一边看向身旁的左清清:“你看他们两个人的这场戏,演得如何?”
第60章 真伪
“啊?他们是在做戏?”
很显然, 左清清作为一个看戏的不那么合格,他还摸不清眼下的状况。好在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人学会了不动声色, 没有在这种场合里扯着个嗓子给她叫喊出来。
贺长情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空座:“你坐下,挡着后面人了。”
“不好意思啊,对不住。”闻言, 左清清还好声好气地回首冲身后的那几名公子抱了抱拳, 殊不知在许多人的眼中其实并不想与他们鸣筝阁扯上半点联系。
他们来得应是早了许多, 左清清都快把小二端上来的一盘瓜子嗑完了, 都没见到他们要等的半个人影。也是实在憋不住了,他开口问向身边的人:“主上,您说秦家的人会来吗?”
万事没有绝对, 这尚未发生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贺长情只得低声道:“应该会吧。秦先望不常出门, 可秦知行惯爱凑热闹。更何况他们安定侯府素来与国公府不对付,赵明棠的排场如此之大,他们一定听到了风声。”
正说着,便见小二弯腰弓背着请进了一个身着绯色烫金云纹圆领袍, 束着镶玉鎏金冠的公子来。那公子甫一进门,便叫嚷起来, 又是鼓掌又是大声叫好, 生怕旁人不知他的到来。行事做人如此张扬, 不是秦知行, 又是谁呢。
人, 果然还是来了。
贺长情装作没看到人一样, 依旧从面前的瓷盘里捏了一小块芙蓉荷花酥放到了嘴里, 吃完还不忘了与身边的左清清点评一二。
可有些人啊, 你不去招惹他, 他便浑身不自在,非得上前找顿骂才肯罢休。
秦知行走至近前,踹了下他们的桌脚:“怎么?祝允那金玉奴还没找到?”
左清清听得浑身经脉一阵狂跳,他偷偷往身侧打量了一眼。近日主上因为祝允的事情心乱如麻,偏偏还有人在她伤口上撒盐,秦知行这货一激,他是真怕主上再气出个好歹来。
可超出他想象的是,贺长情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完全没听到这话。
无论怎样,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没有再生出什么枝节就是好的。左清清起身,干脆横出一只胳膊,将想要再进一步的秦知行给拦了下来:“秦世子,我们这里不欢迎你。”
秦知行大抵是命里犯贱,明明自己不是别人的对手,可每一次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开口,便是语气欠揍的那副样子:“金玉奴不跟你了,你转眼就又勾搭上一个。可以啊,换男人就跟换衣裳一样简单。”
“嘿,我这暴脾气。”这是什么污言秽语,很难想象这种话是出自一个官宦之家的世子之口,连左清清这样没读过几本书的人都听不下去了。只见他三两下撸起衣袖,一拳招呼上去:“你嘴是不是啃过粪!我今日,今日非得拔了你的舌不可。”
“贺长情,你不管管你手下?唔……”秦知行的脸被打得歪到一边,再也没有了片刻之前的嚣张。
这秦知行非得挨了几拳,才能想起来她与左清清是阁主和部下的关系,而非他心中的那些苟合男女。
看来,不是那些歪心思的人错看了她和祝允。而是这世道大多对女子苛刻,只要看着她们与哪个男人走得稍近一些,无所谓青红皂白,便会立马编排出一连串甚嚣尘上的情节。
“清清。”
秦知行的眼底亮了一亮,他就知道,这么大的场合闹起来,贺长情也一定觉得是丢人的。只是他还没能掸掸衣裳上沾染着的尘土,就见贺长情的视线从他们这边移开,口中淡淡吐出几个字来:“打得好,继续。”
“得令。”而后,左清清竟是将他的衣襟拎起,又照着打了几拳。
这边秦知行挨了几拳过后,他那些站在一旁的随从似乎才从这种错愕中回过神来,一堆人上前硬是将二人给拉了开来。
也是此时,众人差不多全都落座,鉴宝会如期举行:“感谢诸位的捧场,赵某有幸受到了国公爷的青睐,这才收了这些宝物。不过我人在京都,吃住都在穆国公府,也没有什么用得到银子的地方。最近听说老家青州的灾祸得以稍缓,赵某不才,却也想为乡亲父老做些什么。今日宴会所得,赵某将悉数送至青州百姓的手上。”
都说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如今赵明棠精心捯饬过一番后,别说,站在这样的环境里,还真有点那功成名就的意思。
不过在京都要想有一席之地,单单是做表面功夫可不行,很快便有人对赵明棠此前放出的消息提出了质疑。
“敢问,你口中说的那幅夜宴图何在啊?我们大家伙可都是冲着傅云鹤的墨宝来的,该不是没有吧?”
傅老爷子书画都是一绝,只是正如他当世大儒的名头一般,亲自挥就的名篇名句是多,可流传下来的画作却是屈指可数。
当年一幅仙鹤献寿图惊艳寰宇,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人也都再未曾见过傅云鹤的其他画作,是以在座众人很难相信会有真迹就这样横空出世。
再者言之,便是穆国公当真有这等私藏,会大大方方地给一个府上新来没多久的幕僚吗?
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可能。他们今日来此,便也是冲着这偌大的噱头来的。无论如何,一定要探探虚实再说。
“诸位请看。”随着赵明棠步调的移动,他身后的红绸也被人一把拽下,而那万众期待的夜宴图便这样展露了真容。
只见花烛高燃的宴会之上一片觥筹交错,在场众人皆神态各异。宴席之上满面笑容的宾客们明明只是画者笔下不可动的死物,却有种令人身临其境的魔力,仿佛那欢声笑语就响在耳侧;起舞的舞女们身着轻盈的华服,足尖点地,下一刻更是要冲破画纸一般。
更为精妙的是,就在推杯换盏的饮酒者里,有位坐在角落里的年轻公子,他斜着一双醉眼,眉目间流转着的欢颜颇具感染力,仿佛与他谈笑风生的人便是画卷之外的观画者。
此画一出,当即听取哇声一片,四座都跟烧开的水一般沸腾了。
如此画技,纵使不是傅云鹤的真迹又能如何?能有幸目睹一番,便已是不虚此行了。
只是,并非所有人都能轻易地被敷衍过去,当下就有人穷追不舍地问道:“这画的确惟妙惟肖,称得上是举世无双的佳作。可是赵公子你又如何证明,它就是出自傅云鹤之手呢?”
这个问题,早在贺长情送画之日,便已经同他说得十分明白了。赵明棠笑容不减,正要一一为众人指出,便见自己的眼角余光里绕出了一个女子。
傅念卿款步上前,即便面对着诸多明晃晃的视线也并不露怯,反而是落落大方地笑答:“各位,小女傅念卿,想必大家也对小女的家世有所耳闻吧。既如此,不如就由我来为大家一辩真假。”
这怎么,和他想得不一样?赵明棠自然是相信贺长情的,只是这半路杀出个傅云鹤的亲孙女,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敌是友,该如何得知啊?
赵明棠一时拿不准主意,不由地在台上将求助的目光向贺长情投了过来。所幸此刻众人的注意力全在傅念卿这个才貌双全的女子身上,没人察觉到赵明棠的异常。
贺长情不动声色地扯过耳后一缕头发,百无聊赖地理了一理,神情淡漠,仿佛台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这个动作代表了什么意思,是让他安心的意思吗?
赵明棠不解,只能强行自我安慰,应该是了。这小阁主还有闲心理头发,应当侧面证明眼下的事态还尽在掌控吧?
无论是不是,他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赵明棠回神,侧身一步将身旁的空地让了出来:“傅姑娘请。”
“祖父作画与落笔写字不同。这第一不同便是在落款的章子不同,诸位可还记得那幅仙鹤献寿吗?红章上的鹤之一字,缺少一点,为的就是与名字避讳,从那以后,凡是画作,皆用此章。”
离近的人打眼那么一瞧,果见落款之处的红章上,那鹤字少了一点。
傅念卿一边将众人察看画作的地方空了出来,一边继续道:“这第二不同便是祖父的作画习惯所致,一幅画往往比一幅字要用上更多的心力打磨。祖父偏又喜好面食,因而午后常常困倦却又不舍懈怠光阴,于是就用木框绷紧了绢纸,站着作画。提笔悬腕的角度和力道不同了,笔锋自然有所差异。”
“因而,小女敢担保,这幅夜宴图确为祖父真迹。且是祖父在我十岁那年,当着小女的面亲手所画。”
瞧瞧,人家亲孙女都站出来验明正身了,且说得清晰条理,又有谁能再说出半个质疑的字来?
赵明棠彻底松了一口气,朝着傅念卿作了一揖:“多谢傅姑娘肯为赵某说话。”
“言重了。小女听说今日尚云楼的鉴宝会上有夜宴图,本着不好让祖父心血埋没的念头这才特此前来,并非是为谁说话。”傅念卿说话滴水不漏,早早断绝了有心之人的攀扯。留下这样一句解释后,便一刻不停地下了台。
她脚步匆匆,像是另有要事。
“小阁主。”于是在一些有心之人的眼中,这位出尽风头的大才女驻足在了贺长情的案前,“祖父听说了你的事迹很是欣赏,因而特意举办了家宴,不知能否赏光一叙?”
第61章 恢复
“我?”饶是自以为掌控全局的贺长情, 这下子也摸不清是什么状况了,但旁人盛情相邀,断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短暂的讶异过后, 她便应了下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只是她往日与傅家并无私交,傅老爷子又深居简出,近年以来便是他的那些得意门生也很少有上门叨扰的。到底是什么契机, 能让傅家的家宴邀到了她头上?
贺长情绞尽脑汁, 唯一想到的可能性, 也是自己与傅念卿曾经的那几次交集。难道是傅念卿在背后做了这只推手?可是她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尚云楼里真的不是一个适合说话的好场所。方才赵明棠险些露了马脚, 这是贺长情未能事先预料到的,而即便到了那样的时刻,她也并不能给予赵明棠过多的提示。
再然后便是此刻, 贺长情很想问问傅念卿, 这傅家家宴是个什么情况,但她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周围人对于她们这里的关注。
以她前几日遭到的埋伏来看,还是尽量少给别人带去不必要的麻烦为好。一切,都先只能按下不表。
除了傅云鹤的那幅夜宴图, 尚云楼里今日还有几件还算珍稀的宝物,因而在外人眼中看来, 赵明棠举办这鉴宝会的目的已然达成。
“赵公子, 你开个价吧。”
在场中人的绝大多数都有着非富即贵的显赫门庭, 没有谁是缺金少银的, 只是恰恰因为大家都不差那几个子儿, 这本就说好了只供品鉴的夜宴图反倒成了他们争夺不休的中心。
几番竞价过后,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 今日赵公子你办这鉴宝会也只是为了让我等开开眼, 但是我肯出黄金万两, 只为换取这一幅傅云鹤老先生所画的夜宴图,不知赵公子可愿相让?”
赵明棠这辈子都没有见识过这等阵仗。若不是他的目标绝不止眼前的这点蝇头小利,恐怕此刻还真要点头应下了。
他猛地吞咽了下口水,强逼着自己移开视线:“恕我不能答应。今日尚云楼里除了夜宴图的所有,大家看上了都可随意出价,赵某绝无二话。”
“清清,我们走。”之后的事情如何发展,贺长情那是一点都不关心。反正今日借着这样的由头,赵明棠是出尽了风头,想必京中再无人不知晓国公爷是如何地器重于他。
假以时日,再让顾清川他们那边配合着来一场互生嫌隙的戏码,秦家父子这样惯爱坐收渔利的家伙还不得乖乖上钩吗?
回了鸣筝阁里,这段时日都按时按点上门的何云琅便已经在等她了。
只是原本还笑着的人,在看到她在左清清的陪同下一同进了门里来的时候,却倏地变了脸色:“小阁主谁允许你出去乱跑的?身子还未大好,你这要是再出个好歹,谁担得起?”
“我的身子,自己有数。”贺长情心头其实还是有点发虚的,为了堵住何云琅接下来的絮叨,她赶忙将自己的手腕伸了出去,“既然你来了,给把个脉吧。”
联想到今日贺长情在尚云楼里那脚下发虚的样子,左清清心中暗道大事不妙,赶忙将话头接了起来:“何大夫,我可以作证,主上她近日真的好多了。今日一口气走了半条街都不带喘……”
“安静,你吵到主上的脉象了。”何云琅属实心疼了一下自家主上。以前她身边跟着的那个祝允话不多倒还好,最近人躲到他的医馆里解毒,害得主上身边顶替来了左清清这么一个话痨。就算人不被吵得心烦意乱,这病也要被吵得愈发严重起来。
不过,从脉象来看,主上基本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如此一来,倒省得他三天两头就得往鸣筝阁里跑一趟,最重要的是,他的双耳终于不用再受到某人的摧残了。
“习武之人就是底子好。”何云琅收回了把脉的手,“这才几日,主上的症状便已大有缓解,药可以停了。”
“你瞧我说什么来着。我的身子,自己心里清楚。”
命左清清将何云琅送走后,贺长情才卸下她在人前的伪装,肩膀一塌,没走几步,人就倒在了自己的床榻之上。
虽说在何云琅的相助之下,她是已然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可是近日阁中事务繁多,她早已是被折腾得心力交瘁。
这才刚把闲杂人等都给支开,人就没了气力,贺长情竟是连锦被都没来得及掀开,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是一个接一个地做,尤为诡异的是,这梦境还和现实无限贴合。
先是梦到梁淮易与她反目成仇,那夜宫宴结束后埋伏的人竟全是他派来的。而东窗事发后,她跑去质问梁淮易,对方给出的答案也是十分地始料未及。
原来,在她眼中这么多年自己赖以信任的扶持,落在梁淮易那里就成了他的掣肘。而他一个九五之尊,其实并不甘心有鸣筝阁这样不完全受他控制的存在。
贺长情并不明白,既然看她如此碍眼,大可以直说,勒令她就地将鸣筝阁解散就是。以他一个天子的金口玉言,有什么做不到的?可梁淮易偏偏,不声不响地起了杀心,要置她于死地。
多么地荒诞可笑啊。
可梦中的贺长情就是难过至极,甚至没忍住当场就呜咽了起来。这一哭,大抵很是伤怀,竟是将她从梦境中拉了出来。
窗外月色清晖,照得贺长情湿润眼角处的泪滴还有点晶莹剔透。她兀自翻了个身,又沉沉睡晕了过去。
而这回的梦境,则更是直接在她的心口插了一刀。
日子一天天地照过不误,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升又月落,那失踪多日的祝允终于有了消息。
只是,待贺长情赶到的时候,迎接她的只有一张被草席潦草裹着的尸身。
祝允也不知死了多久,被沈从白他们带回来的时候,尸体都腐烂发臭了,现下就这样放在众人眼前,直熏得人头昏脑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