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袖望着皇帝这难得的情态没出声, 只心想先有努尔哈赤灭海西女真乌拉部,后有梦中女真人骑马刺杀之警示,这下想让皇帝不重视努尔哈赤都难。
而一旦皇帝开始重视起来,那么……
“危言耸听。”皇帝突然道。
棠袖眨眨眼。
只说危言耸听, 却没骂她哪怕半个字,显见皇帝心里门儿清着。
或可说皇帝在问她之前,心里其实已经认定那异族女子必是女真人无疑,而她的看法刚好和他想的一样, 他才会只一句不温不火的危言耸听,除此之外他没法说她别的,否则就是连他自己也驳斥了。
皇帝就是皇帝, 能稳坐四十一载皇位的人哪有那么简单。
棠袖早知,凡事只要过了皇帝的眼,纵使不曾表态, 他也绝对比任何人都要看得更清更远。
但也正是因为他不表态,才会有如眼下, 她方才那话都可以直接被拉出去砍脑袋了,他却也没生气, 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棠袖笑了下。
随即再自然不过地换了话题, 语气亲昵道:“您瞧我这都快生了,生完得坐好长时间的月子,怕是不太能赶上下月由校的生辰。难得您亲自来一趟,我就托您帮个忙, 回宫的时候带上礼物,就说我提前给他的。”
皇帝听着,神色缓和了些,坐下来说行,顺手的事儿。
刚好说到朱由校,棠袖顺口又道:“由校今年是满七岁还是八岁?他这年龄差不多也该开蒙了吧。”
皇帝应道:“满八岁,是该开蒙了。”
天子金口玉言,这话一说,哪怕常云升和棠褋等都在刚刚被一并挥退出去,在场只棠袖一个人,但答应了就是答应了,朱由校最迟今年年底之前绝对能开蒙。
棠袖嘴角笑意更深了点。
不怕皇帝不答应,就怕皇帝根本不在意。
幸而皇帝还记得朱由校年龄,应当还是在意这个皇孙的。
她也就在皇孙开蒙上能出出力了。
像东宫讲学已停了许久,任叶向高、方从哲、吴道南等多少阁老重臣如何一年几次,乃至是一月一次地上疏请求恢复讲学,皇帝也一直不予理睬,以她的身份就更不会去撞南墙,没得惹皇帝生气,回头刚答应的开蒙也要不作数了。
乍看皇帝时常会听取她的意见,甚至今天还亲自出宫来找她,但其实皇帝心中自有一番衡量,该她能说的、能劝的,她说了劝了自然会顺着皇帝的意达成彼此都想要的结果,但不该说的就绝对不能说,皇帝精明着,远没到昏庸得毫无主见的份儿上。
她得有自知之明,不可越过她与皇帝之间由所谓恩宠衔接着的那条线。
至此再未提梦境相关,棠袖问皇帝,得到没用膳就出宫了的回答,她朝外唤了声,立时便有一堆人鱼贯而入,给皇帝斟茶的,给皇帝上菜的,连带还有服侍她起床梳洗的,外头冯镜嫆也已领着棠蔚妻子、韵夫人和瑜三爷等留在府里的人过来,等候皇帝宣见。
皇帝听后说知道了。
“让左都督夫人她们也去用饭吧,”皇帝没叫她们进来,“朕待会儿就回去了。”
棠袖被扶着下地,闻言道:“正好今天天不热,皇上不逛逛再回宫吗?”
皇帝说:“不逛。”
本来他就是想见棠袖才出宫,见完自然就回去了。
且来的路上他有看两眼,和记忆中的比起来无甚明显变化,没什么好逛的。
棠袖没再说了,只悄悄瞄眼皇帝的脚。
以前皇帝不上朝也不出宫,除为国本之争和大臣们对着干之外,另一大原因便是足疾难受。
这几年经过赵御医悉心治疗,皇帝足疾明显好转许多,打从进来开始,不论是走是站,都如常人一般,已看不出曾受足疾困扰。
换成旁人,腿脚恢复康健后会想到处走走跑跑,皇帝却是在宫里呆惯了,根本不想在外面久留,棠袖甚至觉得他现在是不是哪哪都不舒坦。
不过皇帝也不是真的一点舒坦都没有。
棠袖梳洗完回来,就见皇帝拿筷子点点桌上一道菜,问是用什么做的。
一旁流彩答:“回皇上的话,这道菜主要是用土豆和番椒,佐以葱、蒜、盐、糖等调料炒制而成。”
“这道呢?”
“这道是用番柿、鸡子、黄瓜、紫菜、虾米等佐以各种调料加入清水炖煮而成。”
“这道?”
“这是……”
皇帝问完听完,转向棠袖,让她也坐下一起用饭。
待棠袖坐好,皇帝才不解道:“你大清早就吃这些?”
那道番柿鸡子汤就不提了,番椒味道刺激,她一个孕妇能受得了?
棠袖道:“您之前不是说想吃?这都是专门为您做的。”她指指她面前和皇帝跟前那几道相比,显得格外清淡的鸡丝小米粥,“这才是我吃的。”
皇帝又看看摆在他跟前的几道菜。
还真是,又是番椒又是番柿,并一盘已经去了壳方便食用的瓜子仁儿,全是他之前和棠袖说想吃的。
那时他说想吃,棠袖就送了许多进宫,但不知可是宫里御厨和宫外厨子的烹饪方式不同,他觉得他的小厨房做出来的不是很好吃,变着花样做也不好吃,导致他一度认为难怪棠袖只把土豆和番薯呈给他,剩下的没送进宫,原来是这几样味道不行。
他还以为他错怪棠袖了。
但今日,皇帝知道了,不是烹饪方式也并非食物本身的问题,就是他小厨房里的御厨手艺不行,不然怎么连棠袖这儿做的一半味道都比不上。
皇帝自然不清楚棠府的厨子光是用这几样东西做菜,就做过不知道多少遍了,加之棠袖还时不时让试试如瑞安长公主府、西平侯府几家捣鼓出来的新吃法,力求推陈出新,味道能差才是怪事。
总之这一顿饭,让皇帝吃高兴了。
他一高兴,也不提立即回宫的事了,不仅见了本不想见的冯镜嫆几人,还和棠蔚妻子聊了几句,说棠蔚虽初进锦衣卫,办事却十分利落,颇有辰二爷年轻时的风采。末了连韵夫人和瑜三爷也被提到,皇帝甚至还能叫出瑜三爷的名字,说当年瑜三爷辞官后他很是惋惜,幸而两人现在还好好的,棠褋也被教得好,太后都问他要过一次棠褋,他没给,他舍不得放棠褋出启祥宫。
瑜三爷听得险些掉眼泪。
韵夫人也红着眼眶,笑说起初还不同意棠褋进宫,现下才知是棠褋的福分。
棠褋没说话,安静地给众人斟茶。
喝完茶,皇帝还是没立即离开。
他问棠袖,得知她现在每天饭后必须散步,便说一块儿走走,棠府景致还是不错的。
正如棠褋的话,棠袖最近身子越来越重,方才梳洗的时候隐约有点见红,太医说过差不多就是这几日。
棠袖觉得可能就是今日了。
果然,出了至简居,才慢悠悠走了半刻不到,棠袖就感到肚子有点疼,同皇帝说她得歇歇。皇帝正问要不要紧,便听“呼啦”振翅声响起,棠袖抬头,竟是许久不见的擎苍来了。
皇帝也抬头。
“这是陈樾养的那只海东青?”
棠袖在亭子里慢慢坐下,说是。
皇帝道:“好似比从前更神气了。”又问,“陈樾最近可有来看你?”
棠袖道:“昨儿才来过。今天还想来,我没让。”
皇帝道:“怎么不让,他若请假直接请,就说朕同意的。”
又说她马上就生了,陈樾这个时候不赶紧请假陪在她身边,他还想什么时候请,等她生完吗?
棠袖道:“那也不能天天请。他来多我还嫌烦呢。”
皇帝道:“孩子都快生了,还能嫌孩他爹烦。”
棠袖哼哼两声:“生孩子怎么了,等老了我也照样能嫌他。”
皇帝笑了。
“你们两个可真是。”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条红线当真牵得再合适不过了。
说着家常话,棠袖又抬头,擎苍还在半空中飞着,没落地。
但也没像以前那样会靠近过来问她要吃的,抑或是叼她戴的首饰。它在她头顶上方的位置来回盘旋,像在巡视什么似的。
亭子外的昭夏此前没见过擎苍,也仰头看了看,正想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擎苍,忽然擎苍发出一声嘹亮啼鸣,昭夏惊了一惊,紧接着就听亭子里棠袖道:“我好像要生了。”
昭夏忙望向亭子里,棠袖坐着的地方有水缓缓漫开,是破水了。
流彩也迅速进入亭中,边让人去通知太医产婆准备接生,边问棠袖感觉如何。
对面皇帝虽坐拥三宫六院,有不少儿子女儿,但他哪里真的见过孕妇破水即将分娩的模样,当即不自觉微微向后一仰,才定定神起身道:“来人,去把江夏侯左都督他们都叫回来,长公主和驸马都尉也请过来,宫里也派人去说一声。”
语毕欲就此离开,却是出了亭子就站着没动了,心想至少等陈樾回来再走。
皇帝便在一旁看众人把棠袖转移去提早备好的产房。
将要进产房时,棠袖不经意望见他,道:“皇上要回宫了吗?”
其余人这时才惊觉皇帝居然还在。
“朕不走,”皇帝上前两步,宽慰道,“你安心生孩子,朕等你生完再走。”
第66章 动静 小公子。
陈樾到棠府时, 棠袖才进产房没两刻钟。
也不知陈樾速度是有多快,他回来了,通知他的人却还没回来, 棠东启和辰二爷也没见影儿。只棠蔚隔着大半条街堪堪追在后面, 没太堕新科武状元的名头,同样听到消息跟着临时告假跑回来的陈檖则在一整条街开外,依稀能望见一点疾驰的模糊轮廓。
待轮廓越来越近,不等马停稳, 陈檖两脚一蹬飞快跳下地,张口就问:“生了吗?嫂嫂怎么样?”
门仆牵住乱晃的缰绳,还未接话,陈檖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大门, 往至简居跑。
此时至简居进进出出全是人,陈檖打眼一扫,没扫到专属他哥的那身官服, 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扫棠蔚的。扫到了,他钻过去,才要问情况如何, 就听身后谁道了句:“你跟着过来凑什么热闹。”
陈檖想也不想地道:“才不是凑热闹,我关心我嫂嫂。”说完顺势问对方, “还没开始生吧?”
对方答:“没有。”
陈檖长出一口气:“看来我没迟到。”
然后他才终于舍得看棠蔚,不理解棠蔚怎么了, 怎么一个劲儿眨眼, 眼睛叫风迷住了?但看棠蔚光眨眼不说话,没有要他帮忙的意思,陈檖也没凑上去,只很顺口地又问:“你知道我兄长去哪了吗?”
对方道:“他进产房了。”
陈檖哦了声:“我就知道。”
去年表姑娘生产, 他欲要陪着,一群人却拦着他,嘴里说什么血,污秽,不洁,姨娘更是眼看着快要哭了,他当时就想如果是兄长,兄长才不会管这些,锦衣卫沾的血能少了?
这不,他兄长直接就进产房里了,真疼媳妇的谁有闲心去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