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闹得很大,熊廷弼暂且回籍听勘,”陈樾道,“后续就看御史怎么查了。”
此杖杀案主要是针对熊廷弼。
像汤宾尹,这人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被罢免,火再大也烧不到他身上。
棠袖听完道:“你这么清楚案情,查都不用查,怎么皇上没把案子交给你?”
陈樾道:“皇上又不知道我清楚案情。”
棠袖:“你没和皇上说?”
陈樾:“没说。”他很自然地从棠袖手里捏起粒樱桃,顶着棠袖的注视吃进嘴里,“而且查案要去南京,我不想去。”
眼下会试将开,天下考生云集北京,正是最为鱼龙混杂之际,他这段时间能每天来陪会儿棠袖都已非常勉强,他根本没空接手新案子,皇帝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让他离京。
再者他虽然一直都很欣赏熊廷弼没错,但他乃锦衣卫都指挥使,举世皆知的孤臣,他与熊廷弼不是、也不能是一路人,所以他根本犯不着去捞熊廷弼。
还不如把心思放在会试上,看叶向高的举荐到底能不能成。
便又和棠袖说,如今朝廷缺官严重,眼看今年会试竟找不到能当主考官的,叶向高举荐方从哲,言官那边正为此事和皇帝争执。
“争什么?”
“争方从哲是进礼部还是吏部。”
方从哲,曾官至国子监司业,因得罪前司礼监秉笔太监田义,辞官赋闲在家多年,幸得叶向高青眼,先后数次举荐他回朝,却皆婉拒。
然叶向高没放弃,恰逢今年会试缺官,叶向高再次向皇帝举荐方从哲出任礼部右侍郎,兼任会试主考官。皇帝起初不允,后下中旨委任方从哲为吏部左侍郎,辅佐叶向高主持会试。
由于皇帝旨意与吏部会推结果不合,言官们反对,同皇帝争到现在还没下个定论。
“等方从哲这事定了,叶向高在内阁就留不久了。”
陈樾道:“之前叶向高生病,那时他就想隐退,皇上不同意。方从哲之后如能顺利进入内阁,看叶向高这么倚重他,多半会让他接替自己的位置,自己好趁机退下来。”
正应陈樾言,很快,因皇帝坚持,方从哲奉旨出任吏部左侍郎。
同时熊廷弼杖杀芮永缙案的后续也出来了,都察院御史调查称熊廷弼并无献媚汤宾尹之嫌,杖责芮永缙也非出于私心,熊廷弼得以清白脱身。
杖杀案至此了结,熊廷弼却并未复职。
他像之前的方从哲一样赋闲在家,再不过问朝政。
陈樾得知后,私下和棠袖感叹了句时也命也,之后再未提过熊廷弼。
时间来到四月,科举会试结束,过不久就是武举会试。棠袖难得开始过问起棠蔚练功,因为今年会试,棠蔚和瑞安长公主驸马家的陈檖都要参加。
好在师兄弟两个哪怕之前都中了武举人,也未曾在练功上懈怠,棠蔚更是尤为刻苦,若非辰二爷提醒他,他都快忘了自己下月要成亲了。
成亲乃人生四大喜之一,饶是棠蔚早早就定下婚约,真到了临近成亲的时候,也不免过于紧张和期待。以致于他给陈檖写帖子时,若非棠袖提醒,他还真忘了让陈檖给他备厚礼。
棠蔚停笔,想了想,没忍住道:“这事我都忘了,姐姐还记着呢。”
都已经过去两年多了,姐姐居然还记得当时因为陈檖成亲问他要厚礼,他找姐姐帮忙,结果姐姐只给了他一片金叶子的事。
嗯,姐姐甚至还把当时的对话复述出来了。
姐姐记性真是恐怖如斯。
却听棠袖道:“什么事都能忘,钱的事绝不能忘。”
棠蔚恍然大悟:“这就是为什么姐姐能成为有钱人的原因吗?”又说,“其实我当时也没花多少钱……”
没花太多钱,他本身就不是很心疼,况且师弟嘛,自己人,当师兄的给师弟花点钱不是很正常,他也就嘴上说说,过后立马忘得一干二净。
正努力回忆两年前他都给陈檖送了什么,就听他姐姐重复道:“没花多少钱啊。”
棠蔚回忆被打断。
他暗道不妙。
果然下一瞬,姐姐道:“既然没花多少钱,那是不是能把金叶子还我?”
棠蔚:“……啊?”
不是,那片金叶子不是送他的吗,送的也要还回去吗?
“你自己说的,亲兄弟明算账,我跟你是堂姐弟,自然更该明算账。”棠袖毫不留情地道,“你当时可是哭着跟我说你没钱置办厚礼,我看你实在可怜才送你金叶子,结果你现在跟我说其实你有钱。”顿了下,“我有理由怀疑你是在装穷骗我钱。”
棠蔚:“……”
棠蔚不敢说话。
他恨不能回到刚才,打自己一巴掌,叫你嘴贱。
这下好,不仅金叶子留不住——他现在都有点想不起来那片金叶子是被他当添头送给陈檖了,还是被他塞哪儿了,抑或是被他拿去送别的人了——他还要被冠以骗子的名头,挨长姐的训。
准新郎官低着头,蔫得不行。
训完,棠袖让棠蔚滚,别留这儿碍她的眼,除非他能把那片金叶子原封不动地还给她。
还是没能想起来金叶子下落的棠蔚一脸凝重地滚了。
这一想就想到成亲那天,棠蔚仍然没能找着那片金叶子。
尤其看到长姐送的贺礼,各种金银玉器几乎都是按箱装的,随便一箱拎出去,都能换无数片金叶子,棠蔚一时十分羞愧,他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姐姐就是姐姐,怎会真的为着小小一片金叶子同他计较。
正想着,熟悉的道袍从不远处飘过,棠蔚紧走几步,正要对姐姐道谢,就听姐姐和他父亲道:“棠蔚还欠我一片金叶子没还呢。”
辰二爷说:“是吗,回头我催催他。”
棠蔚:“……”
不是,姐姐,你还真为着片金叶子同弟弟计较!
过后棠蔚被辰二爷催促,如何冥思苦想、翻箱倒柜找金叶子不提,六月,朝中出了件大事,令棠袖再无暇顾及棠蔚。
事情起因是锦衣卫百户王曰乾上疏,奏称孔学与皇贵妃内侍等人用巫术诅咒太子、太后和皇帝,意在拥立福王。
棠袖还没想明白明明是王曰乾跟孔学相讦,怎么突然扯到皇贵妃和福王身上,就得知王曰乾案已传到叶向高耳中。棠袖没再多想,找上棠东启,张口就问:“跟你有关吗?”
那天皇贵妃来棠府,回宫前与棠东启在书房呆了很久。
棠东启愣了下,连忙摇头。
憋了会儿又说:“跟皇贵妃应当也、也没关系。”
棠袖说:“是吗。”
棠袖不太信。
看棠东启一脸小心,棠袖叹气,她就知道。
考虑到不论真相如何,她都得避嫌,棠袖索性也不在棠府呆着了,领着流彩和昭夏就去了江夏侯府。
棠袖的到来令江夏侯府上下十分欣喜。
但见夫人脸色不好,江夏侯府的丫鬟仆从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猜测兴许是因为侯爷不在,便悄悄让门仆去锦衣卫通知侯爷。
门仆很快回来,却是一个人回来的。好在门仆有带话,侯爷说夜里就回,让他们先好生照顾夫人。
丫鬟仆从们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就收敛起来,力求让夫人觉得在侯府住比住棠府好。
待听流彩说夫人不想睡卧房,让去把希言苑靠墙的那栋小楼打扫一番,夫人今晚想在小楼里睡,丫鬟仆从们忙迅速又仔细地将小楼打扫干净,送夫人进了小楼。
棠袖今日本就为着王曰乾案费了不少心神,又从棠府赶来江夏侯府的这一路坐车坐得身子不怎么舒服,进了小楼就睡下了。流彩和昭夏在旁边守了会儿,见棠袖睡得沉,知道短时间内应当是不会醒了,两人放下床帐,悄无声息退出房间,去整理从棠府带过来的东西。
夜渐渐深了。
忽然,棠袖自梦中惊醒。
睁开眼,眼前明亮非常,光芒灼灼,刺得棠袖眼睛生疼。
随之响起的是从外传入的拍打声,以及流彩昭夏模糊不清的喊声。
“小姐?小姐!小姐快醒醒,走水了!”
走水了。
原来是这个时候……
棠袖陡的心惊肉跳起来。
她楞怔地看着面前熊熊燃烧的大火。
仿佛有种……无法摆脱的宿命感。
第61章 西墙 和你有关吗?
火光冲天。
正值夏季, 火烧得很快,不过须臾就从门口窜到屏风,距离棠袖所在的床榻已不剩多远。
火光愈发夺目, 房内温度也一升再升, 热得人皮肉里都要发烫。棠袖却仍楞怔着,一眨不眨地盯着不断逼近的烈火,没有丝毫动作。
烧得旺极的火焰倒映在她眼底,将本就染着血丝的眼睛映得更加通红。她额角有汗一滴接一滴滑落, 顺着发丝浸湿枕头,却并非被火熏出的热汗,而是全然的冷汗。
棠袖呆呆地看着那丛离她越来越近的橘红色火苗。
思绪仿佛又回到曾折磨她无数次的那个梦里,熊熊大火仿佛天罗地网, 她独自一人被困在其中,求生无路。
她在火里挣扎,她想出去, 想喊人救她,可直到全身力气用尽,她也没能出去。
没有人救她。
陈樾呢?
她想, 他在哪里,为什么没来救她?不止是她被困在火海里, 她肚子里还有他们的孩子啊。
棠袖有点茫然。
陈樾为什么没救她?
不,不对。
他不是没来救她和孩子, 他……
孩子。
对。
还有孩子。
棠袖骤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