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线啊……
冷宫如景阳宫,竟然也会有皇贵妃的眼线吗?
说到皇贵妃,沈珠玑敛起笑,眼神沉静,语气亦是平静。
她道:“万一叫皇贵妃知道太子未经允许就派人去景阳宫,太子又得遭殃。”
太子遭殃,即是她遭殃。
放眼历史上那么多位太子,有哪位能像朱常洛这样?
有时沈珠玑也想,朱常洛是太子,一国储君,怎么就能走到这个地步?
就因为厌恶都人出身的王皇贵妃,于是也厌恶王皇贵妃生的儿子。既如此,又为何封朱常洛为太子,坊间可都传的皇上最想立的是朱常洵,说朱常洵和皇贵妃既是子凭母贵也是母凭子贵,结果到头来,被立的是朱常洛,同吃同住十几年的是皇后,真不知道皇上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棠袖也道:“皇上的心思,谁又能猜得准呢。”
沈珠玑目光幽幽,没再说了。
太子和太子妃都不敢去景阳宫,其余人更不敢。
及至九月十三,王皇贵妃病危,太子才向皇帝请旨,前往景阳宫探望。
到景阳宫时,宫门紧闭不开,太子不得不找人拿了钥匙开锁,方才进入宫门内,见到王皇贵妃。
这一见太子方知,王皇贵妃早已瞎了。
哭瞎的。
瞎了双眼的王皇贵妃看不到太子,只能以手触摸太子身上的衣服,泪如雨下。
她泣道:“儿长大如此,我死何恨!”
太子大恸。
酉时,王皇贵妃气绝,遂薨。
第54章 阑珊 唯有。
王皇贵妃的病逝, 不仅叫太子知道了生母在他搬离景阳宫后的这十年里一直饱受苦难,也叫太子彻底明白了他这位生母究竟有多么遭皇帝厌恶。
厌恶到王皇贵妃死后四天,竟仍未发丧。
还是首辅叶向高进言, 说外间传王皇贵妃薨逝, 然等了四天都未见传谕,臣等已备员密勿,不得不请示陛下。又说如果是因为丧礼礼节未定,那《大明会典》上记载的皇贵妃丧礼十分明朗, 且王皇贵妃之子为太子,这在我朝前所未有,陛下当敕礼部好好斟酌。
叶向高的话还是有些许分量的,意见一提, 王皇贵妃总算发丧。
但也只是发丧,仍未下葬。
渐渐的,就好比当初一度被宫中视为禁忌的玉碗般, 和王皇贵妃相关的一切竟也成了忌讳,无人敢再提起王皇贵妃,惟恐触怒圣颜。
便是太子为人子, 心中再如何悲痛,也不在人前表露分毫。
幸得这时第七女出生, 新生儿的到来冲散了东宫沉闷不散的郁气,太子看着襁褓里的小小婴孩, 忾然叹息。
待想起王皇贵妃临终时, 原本有许多话想要同他说,最终却只提醒他翊坤宫的那位派了人在外面守着,母子两个便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相顾无言默默流泪, 太子愈发感到忾然。
翊坤宫……
“眼睛都坏了,还在那哭。”
旁人俱不敢提景阳宫,翊坤宫的主人却不甚在意。
一身尊贵的女人闲闲饮口茶,唠家常一样地同对面谈起王皇贵妃死时的场景:“成天就知道哭哭哭,太子去了也是哭。要我说,她儿子可是太子,这东西六宫里谁不羡慕她,偏她一点福都不知道受用。”
冯镜嫆听着,没接话。
这宫闱秘辛,不是她一个外命妇能够置喙的。
棠袖也没说话。
棠袖心下一片冰凉。
是王皇贵妃不知道受用吗?
是王皇贵妃自己把自己折腾得处境凄惨,数年如一日地以泪洗面,生生哭瞎一双眼,甚至病到快要死了,也仍被锁在冷宫不得出,见不到皇帝太子,这里面,真就没被动过半点手脚?
皇贵妃,她的亲姑姑,已然早早就为国本之争做到这种份儿上了吗?
棠袖忽然便有些意兴阑珊。
行完庆贺礼,冯镜嫆去慈宁宫陪太后,棠袖没一起,直接出宫回棠府。
在家沉寂数日,棠袖找了托词,即日起再未进宫。
十月,女真首领努尔哈赤第七次来京朝贡,见宴上没棠袖,努尔哈赤问叶向高,怎么不见江夏侯夫人。
以往宴赏,她不都是会参加的吗?
叶向高何许人也,一听就知道努尔哈赤多半是远在建州也收到了冯翁将冯家交给棠袖的消息,知道现在冯家真正由棠袖当家,想要和棠袖打好关系。然同样聪明如叶向高,又哪里能猜得到棠袖的想法,便回复说许是江夏侯夫人有事,就没来。
努尔哈赤听罢,很是遗憾。
宴上这一出传到翊坤宫,皇贵妃也觉得奇怪,近来朝中朝外都无大事,怎么棠袖还不进宫赴宴了,遂立即派人去棠府请棠袖进宫,无果。
“说是忙,有事,”皇贵妃对难得来翊坤宫坐坐的皇帝抱怨道,“又没下雨又没下雪的,她哪那么多事要忙。”
皇帝说:“知道了,朕让人去问问。”
皇帝正待吩咐常云升,话将出口时换成:“棠褋。”
一身女官服的棠褋应声上前:“皇上。”
皇帝道:“你出趟宫,去看看你姐姐怎么回事。”
棠褋应是。
于是这天,棠东启和辰二爷下值回家,见家门口停着辆宫里的车,以为又是宫里哪位贵人来请他们家大小姐,棠东启正跟辰二爷打趣说古有三顾茅庐,今有三顾棠庐,迎面就见棠褋走来,给他们行万福。
二人十分惊喜:“居然是小褋回来了。”
刚要张罗着让厨房今晚做丰盛点,却听棠褋说她这就要回宫,不必做她的饭,语毕没停,上车就走了。
棠东启:“……走得真快。”
这才多久没见,果然当女官了就是不一样,变化真大。
辰二爷嗯了声表示赞同:“是走太快,还没问她怎么突然回来了。”
棠东启说:“应当是皇上吩咐的吧。”
晚间吃饭时,棠东启一问,得到棠褋是来请棠袖进宫的回答,他得意地捋捋胡子:“我就说。”然后转头问棠袖,“皇上都派小褋来请你了,你打算哪天进宫啊?”
棠袖说:“不知道。”
棠东启:“不知道?怎么就不知道了。”
棠袖:“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懒得进宫。”
棠东启还要再问,辰二爷给他使个眼色,他咂摸片刻,大概有些懂了。
是之前宫里什么人,或者发生什么事叫他家闺女不高兴了,才会不肯进宫?
不然就他闺女那个嗅觉,怎么可能谁请都不进宫。
吃过饭,棠东启紧走两步跟上棠袖,旁敲侧击。
能叫藏藏不高兴的,必然事关重大,他得打听清楚了,省得过后他也不明不白地掺合进去闹个不高兴。
当然,打听完得哄哄藏藏,皇上都出动小褋了,再不去,就是不给皇上面子,皇上就算再宠她,心里肯定也会记着这茬。
……他没有说皇上不大度的意思。
棠东启盘算着,还没探几句口风,棠袖道:“父亲。”
棠东启瞬间止步。
便看着走在前面的女儿回头,一双眼清清淡淡,比月色还凉。
她道:“父亲,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事情,就不要管那么多了。”
棠东启:“……啊?”
他老了?
而棠袖说完就走,完全没给追问的机会。
棠东启边念叨自己老了,边皱着眉回静心院。
进屋思索良久,在冯镜嫆几次跟他说话他却跟没听见似的半声不吭,令得冯镜嫆不耐烦地让他再没长耳朵就滚去看大夫时,他才终于决定按照棠袖说的,管到底是什么事,他不管就是了。
藏藏是他亲闺女,亲闺女总不可能会害他。
这边棠东启思索完毕,赶着去哄老婆,那边棠褋把棠袖的推辞上禀给皇帝,皇帝稀奇道:“连你也请不动你姐姐?”
棠褋此刻正是回话的姿态,没有允许不能抬头,好在她已经练成维持姿势不动,但以眼角余光去观察皇帝表情的小技巧,细细看了眼,才道:“想是姐姐近来一直忙于种植番薯的事,着实累到了,就哪里也不想去。”
皇帝道:“番薯?这是何物?”
棠褋把番薯细细一说,皇帝大悦,若真是因为番薯劳累,莫说不想动身进宫,就是不想面圣也无妨。
“既然你姐姐在忙正事,那就无事不要去打扰她了。”皇帝一锤定音,“上次的土豆就很好,这次的番薯如也能成,那便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棠褋听着,嘴角微微上扬。
果然,走之前特意记住姐姐的话是对的,这一关过了。
有了皇帝的准话,这之后直到除夕,棠袖照旧找了托词请假,不进宫朝贺。
她请假不要紧,只苦了没法请假的陈樾,认识的不认识的好些人问他怎么令正还不进宫,包括叶向高也有意无意地问过一回,皇帝更是三番两次地询问棠袖到底什么时候能好。
“该不会是你媳妇嫌你烦,不想见你,就故意找借口不进宫,”皇帝怀疑地看陈樾,“说说你最近都干了什么?”
别的人陈樾可以无视,或者随意糊弄过去,对皇帝不行。
陈樾只得答,和他没多大关系。
现如今连岳母喊棠袖,棠袖都不肯动,更别提其他人,见棠袖一面都难。
“你也难?”
“臣也难。”
皇帝这下有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