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赵沉茜将止血散洒在他伤口上,拧了块帕子,仔细擦干伤口周围的血渍,这才取来新棉布,轻轻绕过他身体。赵沉茜靠近时,脖颈间的暗香钻出衣领,幽幽浸入他四肢百骸,她的手指若有若无抚过他身体,像羽毛一样,挠得人坐立不安。
容冲喉结滚了滚,哑声道:“茜茜。”
赵沉茜已给绷带打了结,垂眸收拾药瓶,声音漫不经心:“嗯?”
容冲拉住衣领,俯身,用力从后方抱紧她:“我们回去就成婚吧。”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成婚,赵沉茜就想起他信誓旦旦允诺的话。她毫无温度笑了声,温柔反问:“你之前答应过我什么?”
赵沉茜温声软语的时候才最可怕,容冲胆怂,却又不想放弃成婚,委委屈屈挂在她身上,像一只耍赖的大狗:“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他还有理了?赵沉茜冷着脸要推开他,才刚一碰到他手臂,容冲就喊疼:“哎呀,好痛。”
赵沉茜动作霎时顿住,她知道他在装疼,但又怕真的牵扯到他伤口,只能紧绷地收着身体,冷冰冰道:“别装,我才不信你这一套。”
容冲靠在她脖颈间,感受着她如云的长发,柔软的腰肢,馨香的体温,原本七分戏慢慢变成了真的。容冲在她肩膀上蹭了蹭,低声说:“不要走,多陪我一会。”
赵沉茜心不受控地软了,她去掰他的手,容冲不肯松。赵沉茜叹道:“我不走。你受了重伤,需要静养,我扶你躺下。”
她允诺不离开,容冲这才放松力道,慢慢躺回床榻。赵沉茜拉高被子,仔细为他盖好,容冲侧脸看着她,忽然抬手,抚上她的眼角:“这段时间你一定累坏了。昨夜你在哪里休息?”
赵沉茜没说她守了他一夜,只是抓住他的手,塞到锦被里:“放心,我没事。你安心养伤,睡一觉,我们就到山阳了。我已经给海州去了信,苏昭蜚会带着人在码头等我们。”
苏昭蜚光明正大去山阳城?容冲听出些不对劲:“山阳城……”
“你还记得薛婵、薛姜姐妹吗?她们去而复返,软禁了薛裕,献上薛家万贯家财投靠海州,这艘船就是薛家的。海州虽有兵马,却无渡口,以后商贸发展起来太受限制,所以我顺便将山阳城府衙也收下了。”
容冲意外,随后又觉得骄傲,侧过身含笑看她:“茜茜真厉害,看来以后我可以专心致志吃软饭了。”
赵沉茜瞪了他一眼:“浑说。苏昭蜚来了信,海州围城已解,幸而时日短浅,稻苗受灾不严重,他已组织士兵帮助流民修建房子,抢救稻禾,容大哥和我娘也一切安好。你要看看信吗?”
容冲摇头,紧握着她的手不放:“不需要,我相信你们。你累不累?不如躺下陪我说会话吧。”
赵沉茜瞥了他一眼,容冲眼眸澄澈,看起来很是真诚。赵沉茜心里颇一言难尽,道:“我不累。你呢,想好怎么糊弄我了吗?”
容冲突然按住额头,剑眉紧皱,赵沉茜冷着脸:“少来这一套。”
容冲没有嬉皮笑脸,依然眉心紧锁,手指用力抵着攒竹穴,赵沉茜被吓到了,俯身去探他额头温度:“怎么了?”
她刚靠近就被容冲拦住腰,使巧劲放倒。赵沉茜猝不及防摔向床榻,后脑撞到了容冲的手掌,并不疼,但性质很恶劣。
赵沉茜面无表情看着他,容冲眼睛亮晶晶的,明显明知故犯,撒娇一样抱住她:“哎呀,头痛,起不来了。”
赵沉茜被他折腾得心累,懒得再计较礼法规矩。她躺在榻上,慢慢竟真有些困意,威胁道:“下次你要是再敢受这么多伤……”
“不会了不会了。”容冲生怕赵沉茜说出不要他了之类的话,连忙发誓。两人静静挨着,没有更逾矩的举动,却让人放松安心。容冲心满意足抱紧她,过了一会,轻声说:“对不起。我带你走时,说要护你安康自由,结果总是失言,反而累你替我操心。”
赵沉茜嘴上说着生气,可是,他为了营救她的母亲亲身涉险,在将她母亲送走后,独自一人去归真观报仇雪恨,不肯拖累任何人,她哪里舍得真的对他生气?赵沉茜是对自己生气,气自己无能,恨昭孝帝薄凉。
赵沉茜手指摸索,慢慢找到他的手,握住:“我不要你护着,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我只是恨我姓赵,无法帮你报仇。”
元宓、归真观乃至北梁是刽子手,但致他家破人亡的真正凶手,其实是昭孝帝,赵沉茜的亲生父亲。昭孝帝活着时赵沉茜无能为力,等她终于有了力量,昭孝帝早已驾崩,袷飨太庙,万世不祧。人间的事,多么讽刺。
容冲挤进她的指缝,将她牢牢扣住,说:“他是他,你是你,何况赵容之好,延绵百年,若你不姓赵,恐怕我们也没有机会相识。”
赵沉茜挑挑眉,意味不明问:“若我不是公主,你是不是会按照家族的安排娶一位皇女,继承容家和皇室的联姻,永结同心,矢志不移?”
容冲沉默,这么多年了,他怎么还不长记性,多什么嘴啊!容冲想装头疼,但他看到赵沉茜似笑非笑的眼睛,知道他最好现在就把这个心结打开,要不然以后有他受的。
容冲老实道:“刚得知我爹娘想法的时候,我死都不愿意,爹、大哥都娶了自己喜欢的女子,凭什么让我联姻?在京郊遇到你后,那几个月无论大哥怎么逼,我都不愿意进宫相看皇帝的女儿,一门心思找你。可是我怎么都找不到你,拖到除夕避无可避,不得不进宫走个过场,但是就在宫里,我看到了你。你看,无论缘分还是命运,最终都会将我们牵在一起。”
“是赵沉鱼,可不是我。”赵沉茜淡淡提醒他,“他中意的,一直都是招你做他的二女婿。”
“我不管。”容冲深知有问题的时候讲道理,讲不过的时候就耍赖,他抱紧赵沉茜,蛮不讲理道,“管他命运怎么安排,反正我就赖上你了。”
赵沉茜唇边浅淡浮起一丝笑,很快压住,装作嫌弃地推他:“多大人了,别像个小孩子一样,好痒。”
“我就不。”容冲偏偏要往她脖颈上凑,“茜茜,我们成婚吧。我一天都不想等了。”
赵沉茜手上的力道慢慢变弱,最后安静下来,轻轻道:“好。”
容冲眼角沁出泪光,他庆幸赵沉茜看不到。他暗暗吸气,压下泪意,从侧面深深抱住她:“多么希望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
赵沉茜微微拧眉,本能觉得不祥,可是她要追问时,容冲已谈起另一个话题:“茜茜,我在归真观发现了元宓的罪证。鉴心镜回溯的没错,他私底下确实在用活人研究长生,抽凡人的精血供一棵树,那些道士称之为长生神树,据说结出的果实可令亡魂重生。我借了一个道士的令牌,进密室找到账本和记录,然后就把那棵树推了。”
赵沉茜一听,注意力立马转移:“什么账本?”
“资助他研究这种缺德事的账本。”容冲将芥子囊取下,递给赵沉茜,“都在里面。”
赵沉茜心想她要怎么看,下一刻就发现她可以打开容冲的芥子囊。赵沉茜扫了眼里面琳琅满目的法宝,故意说:“这么多宝贝,你就不怕我偷拿?”
“哪用偷拿。”容冲道,“我都是你的,这些东西随便你处置。”
败家玩意,赵沉茜白了他一眼,仔细收好。这是容家四代人的积累,将来重建玄都玉京,还要靠这些法宝压场子,可不能弄丢了。容冲继续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在临安杀妖时,无意发现宪王手臂上有一个纹身,我一直觉得这个纹身很眼熟,在归真观找账本时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了。你记得裕和商行吗?”
赵沉茜的记性向来不错,她想了想,问:“是栖霞城害殷骊珠母女的那个商行?”
“没错。”容冲说,“我在归真观账本上看到了裕和商行的入账,持续多年,数额巨大,而宪王手上,正好有裕和商行的纹身。”
“你是说,宪王是策划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他制造了栖霞城惨案,资助元宓研究长生树,屠灭玉溪村?”
“不止。”容冲道,“容家被治叛国,本质是因为帝心猜忌,但引爆这份猜忌的却是一连串意外,巧的是这些意外都发生在你我撞破玉溪村柳树妖真面目后。如果不是高太后横插一脚,赵茂之死本来会栽赃给你,而你我相从甚密,嫌疑会顺理成章引到容家。如此一来,幕后之人既灭了口,又除去了赵茂这个准太子,实属一举多得。”
昭孝帝失去唯一的儿子,燕朝失去正统继承人,谁获利最大呢?当然是元宓,以及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宪王。
赵沉茜想到鉴心镜中对赵茂下手的郑女史是宪王情人,而在郑女史事败后,宪王连王府都不回,立即逃跑,不慎摔死在路上。这样看来,宪王的嫌疑确实很大。赵沉茜想了想,说道:“赵茂死于毒蜂的事先不要公布,如果真是宪王,我们公布真相,反倒帮赵苻巩固皇位了。让他们斗一会,把池水搅浑,才能看清水下藏着谁。”
容冲毫无异议:“都听你的。其实还有一个秘密,等你睡醒再告诉你。”
“你烦不烦。”赵沉茜最讨厌这种话了,转过身体,眼睛灼亮清明,简直恨不得钻到容冲脑子里,“什么秘密,快说。”
两人离得这么近,她眼睛水润,里面亮晶晶闪着期待,实在太挑战容冲的自制力了。容冲蒙住她的眼睛,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先睡吧。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会后悔的。”
后悔余生有涯,终有一死。
第120章 初心
赵沉茜出发前对薛家商船做了改造, 她将桅杆换成楢木,船帆换成由闻獜鬃毛编织的布,并带了大量御风符。一旦接到容冲, 立刻将风帆拉到最大,船舱上贴满御风符,全速赶往山阳。
泗州水军有冬瓜炸弹拦着, 等他们清理完水面,商船早已飞出百里。而燕朝打压武将, 调令繁琐,待楚州接到战报、走完出兵手续后,赵沉茜早已带着容冲回到山阳。
渡口处, 苏昭蜚已等候多时。容冲刚下来,苏昭蜚就快步迎上前:“你总算回来了!”
容冲心想大惊小怪, 嫌弃道:“什么话,凭我的武功, 还能回不来?”
苏昭蜚瞥了他一眼:“我不是对你说的, 是她。”
苏昭蜚越过容冲, 径直走向赵沉茜,说:“你可算回来了!海州堆了一大堆公文, 还有许多管事等着回话。我受够了,以后打死我都不替你应差了, 真不知道你一天是怎么办完这么多事情的。”
赵沉茜压住翻飞的幕篱,扫过码头,问:“山阳城兵力安置好了吗?”
“好了。”苏昭蜚说,“我已经按你的安排,派兵入城接手山阳工事,现在城墙、渡口、衙门都是我们的人了。”
“好。”赵沉茜说, “回海州,一个时辰后,让山阳城衙署所有官吏去海州府问话。”
“一个时辰恐怕不够。”苏昭蜚说,“有一位贵客,在海州等你。”
海州战事刚毕,百业待兴,百姓们还没从战争的阴霾中走出来,城内最豪华的霄云楼已被一位神秘来客包了场。苏昭蜚走上楼梯,吊儿郎当跨坐在栏杆上,说:“他就在前面,你们叙旧吧,我就不进去了。”
说着话,二楼上房门打开,两个貌美灵秀的白衣侍女迈着莲步,施施然行礼:“殿下万安,公子已等您许久了,里面请。”
容冲一见到这副做派,立马知道里面是谁了。容冲霎间拉了脸,没好气锤了苏昭蜚一拳。
他本来和茜茜好好过着二人世界,苏昭蜚一来茜茜的心思就飞到政务上了,现在,苏昭蜚这个混蛋还引狼入室,插兄弟两刀?
苏昭蜚嘶了一声,针锋相对地锤回去:“你讲点道理,云中城城主来投海州的生意,我还能拦着不让人家进城?”
容冲听到那个狗东西就来气,咬牙道:“钱我们自己挣,不用他投!”
苏昭蜚瞟他一眼,幽幽道:“那可由不得你,人家又不是冲着你来的。两方商榷合作,事关重大,反正你也主不了事,要不,你先回去养伤?”
“滚!”容冲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这个字,可真是“好兄弟”,要不是身上还有伤,他非将苏昭蜚的牙打出来!
里面早已听到声音,水沸了,茶香四溢,卫景云端起紫砂壶,不紧不慢注入鹧鸪斑盏中:“这是新到的龙团胜雪,火候刚好。殿下,请。”
赵沉茜不动声色扫过两旁侍从,这一路走来,除了卫景云惯用的近侍,还多了几个生面孔。看来,卫景云果然搞定了云中城各长老,今日是来谈条件了。
赵沉茜无比庆幸围城时没有找云中城求援,要不然海州根本没资格拒绝,她会亲手养出另一个“元宓”。赵沉茜端起笑意,大大方方走入客房:“一上楼就闻到了,好茶。”
苏昭蜚看好戏般撞了撞容冲,眼底的幸灾乐祸毫不掩饰。
看,人家不是冲着你来的吧。
容冲狠狠给了苏昭蜚一眼刀,大步上前,抢到赵沉茜前面进门。卫景云瞟了容冲一眼,似乎很遗憾他居然没死,面无表情给容冲续了一盏茶:“好久不见,容将军。”
茶水注满,容冲和赵沉茜也刚刚坐好。卫景云将茶盏递到对面,容冲冷冷看着他,接住茶盏。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收手,盏中茶水微微荡起涟漪。赵沉茜意识到他们使上了内力,赶紧伸手,抢过茶盏:“他有伤在身,不能喝茶。”
容冲和卫景云怕震伤赵沉茜,都立即收手。容冲连忙拉起赵沉茜的手,反复查看:“没受伤吧?怎么什么东西都敢碰?”
“一杯茶而已。”赵沉茜扫过卫景云,一语双关道,“卫城主是来谈合作的,和气为大,我们身为东道主,该主动拿出诚意。”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衣袖掩饰下狠狠拧了容冲一把。容冲眉尖抽了抽,面上依然云淡风轻,冷酷高傲。卫景云注意到赵沉茜和容冲的互动,淡淡垂眸,从茶水中看到了自己的落寞。
赵沉茜奋不顾身抢茶盏,一口一个我们,可见在她心里,他是要拉拢也要提防的盟友,容冲才是可以无条件信任的“我们”。
她对他的称呼,始终都是卫城主。
卫景云收敛好情绪,抬眸,又变成堆金积玉、极尽挑剔的卫城主:“那日殿下的话提醒了我,回去后我就召集长老议事,只是云中城生意遍布天下,花了许多时日才凑齐人。我和长老商讨后,一致觉得,殿下所言极为在理。”
卫景云从袖中拿出一个锦盒,缓慢推到赵沉茜身前:“你的稗草,我带来了。”
卫景云说得轻描淡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日子为了镇压云中城内根蟠节错的派系,他究竟花费了多少心血。这一根草重逾千金,是他带给她的承诺。
赵沉茜望向卫景云眼睛,心底微微触动。她正要接过,容冲抢先一步拿走,像丢垃圾一样扔入芥子囊:“不过一根杂草,再晚些都枯了,难为你还装了个锦盒。”
容冲这个人不对着赵沉茜时,出了名的难讨好,孤傲冷淡,坚如磐石,谁的面子也不卖。卫景云听出容冲的讽刺,暗暗握拳,向赵沉茜解释:“你的事我怎么可能置之不理,我一听到海州被刘麟围困就立刻赶来,但云中城不问世事,距离遥远,一来一回要耗费不少时间,等我来时你已经解了困,并已不在城内。你若不信……”
“说那么多还不是没来……”
“我当然信城主。”赵沉茜和容冲同时开口,她在桌案下按住容冲手背,容冲不情不愿闭嘴。赵沉茜清浅一笑,毫无芥蒂道:“卫城主有此心,我十分感动。城主千里迢迢来海州,我们做东道主的岂能怠慢?我已吩咐人备下接风宴,不知城主能否赏脸?”
卫景云听着她一口一个城主,心中落寞,面上却玩笑道:“不是说好了唤我名字吗?”
“是你先叫我殿下的。”赵沉茜也笑着道,“那就说好了,午时见。”
赵沉茜在霄云楼言笑晏晏,等出了门,立马收敛笑意:“你干什么,不知道自己伤势,还敢和人比拼内力?”
容冲乖乖挨骂,知错不改:“我不管,就是看他不顺眼。你都要成为我夫人了,他见你还锦衣熏香,描眉画目,一派狐媚样子。”
赵沉茜尴尬地往后看了眼,苏昭蜚跟在后面,抬头看天,只觉得“霄云楼”这三个字可真字啊。赵沉茜没好气打了容冲一下,压低声音道:“还有人在呢,别乱说。你先回去休息,你大哥大嫂还等着你呢。”
简直惨无人道,他一个伤号,居然被夫人抛弃了!容冲立刻道:“不,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