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徽不由拿出跟踪容冲的侍卫在一条隐蔽缝隙里发现的鹰哨,后知后觉,勃然大怒:“容冲,你故意做戏,声东击西?”
容冲也傻眼了,其实他并没有,他真的以为茜茜在照雪身上。但此时此刻,他只能纵身一跃跳到照雪背上,乘着鹰潇洒离开,张扬道:“你们猜?”
然而等照雪飞出那两人的视线,容冲立刻扯去镇定自若的假面,咬牙切齿揪紧照雪的颈毛:“这到底怎么回事,她人呢!”
照雪:“……”
你问我?
此刻,赵沉茜正手脚并用攀在岩石上,岛屿已经比原来下沉了三分之二,再耽误下去,她们连石头都抓不住。周霓看着下方来意不明,只露出背上尖尖黑刃的鱼群,不可思议问:“这就是你说的帮手?”
赵沉茜也沉默了。蜃兽说为了答谢她放它自由,会叫帮手来送她们上岸。下面这些,究竟是蜃兽唤来的帮手,还是单纯嗅着味道过来开餐的鲨鱼?
赵沉茜决定信蜃兽一回,放手跳了下去:“困在海里是死,赌输了也是死,为何不搏一把?”
眼看赵沉茜就要落入海水,她都做好准备憋气,突然海里跃出一只鲸,稳稳接住了她。其他女子见状大喜,纷纷壮着胆子跳下来。
鲸飞银河,波荡落星,海面上扬涛起雷。不远处,贪婪的人群像蚂蚁一样,正不断往船上搬珠宝。
这船是殷夫人接客所用之船,一早就成了众矢之的。船上发生了好几轮厮杀,终于决出胜利者,但是他们并没有立刻启程,而是贪心作祟,争先恐后回岛上抢宝藏。
无论这是不是真的蓬莱,钱却是真的,珊瑚,夜明珠,金银酒器,鲛泪,但凡他们能抢上几件,下半辈子就不愁了!
然而抢了几件想要一箱,抢了一箱想要两箱,他们贪心不足,船舱不堪所负,竟然抖了抖,化成一条剑鱼,一个猛子扎入海里,再也不见了。
所有人骤然坠海,哭喊声、救命声不绝于耳。声音似乎吵到了海神,夜晚的大海一改白日的美丽,变得喜怒不定,一个浪拍来,许多人就再也没有浮上来。
钱掌柜走南闯北,水性不错,成了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他瞧见这里有鲸群,喜出望外,拼命朝她们游来:“小桐,沉茜,是我啊!等等我,我有钱,只要你们救我,我给你们一辈子花不完的钱!”
然而,他始终不肯丢下财宝,越游越慢,不慎被鲛纱缠住。他拼命挣扎,这时候嫌弃宝物累赘已经无用了,他被价值连城的珠宝坠着,慢慢沉入深海。
赵沉茜趴在鲸鱼背上,看着蓬莱岛沉没,最后化成海底的一座山,渐渐远去。所谓神出鬼没的仙岛蓬莱,原来仅是一只巨龟。
赵沉茜望着深不见底的海水,仿佛都能看到,殷夫人的蛇骨裹着美人皮,长眠海底。鱼群好奇地绕着海上落下来的新东西,那些贪婪的、嗜杀的、丑陋的面孔,都将化为鱼群的养料。波涛尽处,似有一只蜃兽和一条鸣蛇,打闹着游向远方。
所有罪恶都将永坠海底,等明日太阳升起,这里依然是一片澄澈美丽、不染凡尘的碧海蓝天。
赵沉茜收回目光,轻轻摸了摸鲸鱼的头,说:“多谢你了。我们走吧。”
——《美人皮》完。
第59章 所思
临安, 夜雨淅沥,天师观里帷幔沉霭,青烟袅袅, 如坠云雾中。天边猛然闪过一道闪电,照亮一张清贵高华、宛如谪仙的脸。
元宓慢慢睁眼,恰逢天外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元宓望着天际, 似在自言自语:“临安不该有这么大的雷。看来,要下大雨了。”
“国师。”门外传来童子叩门的声音, “树仙回来了,他受了重伤,说有要紧事情禀报您。”
“让他安心养伤吧。”元宓淡淡道, “我已经知道了。”
打发走童子,元宓起身, 缓缓走到棋盘上,看了半晌, 撤掉一枚棋。
殷骊珠这个没用的东西, 他花了这么多资源供她修炼, 为她造势,就是想让她多生孩子, 最好再生出鸣蛇。但她却沉溺于男女之情,一个有用的孩子都没生出来, 还妄图与他作对。
区区一只蛇妖,也敢揣摩他?
他原本想着,殷骊珠虽然不堪大用,但胜在忠心听话。他告诉她怨妇才沉溺于过去,男人可以滥情,她也可以。她便真如他所愿, 一茬接一茬换男人,春宵过后便杀掉孩子的父亲,闭岛产卵。等蛇卵生下来后,她无需被捆住手脚,休整一二便可再度出山,蓬莱岛现世。她曾经因为孩子拖累了美貌,彻底输给一个凡人女子,这回她无需养育孩子,元宓自会派专人教导,她只需要享受男人的爱,魅惑潇洒,过足三宫六院的瘾。
殷骊珠对这套说辞信以为真,多年来不间断地生育,上一批卵刚落地,她休整月余,便举办宴会吸引新人上岛,再度怀孕,如此循环。直到蓬莱岛上一次现世,一个姓宋的剑修怎么都不肯顺从她,哪怕中了蛇毒,神志不清,依然心念未婚妻,对她诸般示好无动于衷。殷骊珠被迎头棒喝,终于意识到她与很多男人春风一度,并不代表,她得到了很多爱。
元宓原本对殷骊珠的后代寄予厚望,然而他将那些蛇卵催化,没一个孵出鸣蛇,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妖蛇,甚至还不如殷骊珠灵性好。那些小蛇最终化为蛇窟中的一员,元宓不放在心上,连殷骊珠也不把它们当做自己的孩子。
当不再倾注的心血,生育就没有了意义。她不把它们当子女,它们也不认她为母亲。
殷骊珠不再听信那套“享受论”,元宓也对炮制灵蛇失去了耐心。看来,她那个女儿只是个例外,让殷骊珠继续生育,未必有用。既然殷骊珠执着于爱,元宓正好在为了朝局头疼,不妨送她一份造化。
容冲在淮北带领叛军作战,势力日益壮大,他到底是前任掌门的儿子,有他在,白玉京就不可能完全听元宓的话;而临安这边,谢徽看似不争不抢万事不出头,但已搅黄了元宓好几桩布置。
这两人一南一北,各有各的麻烦之处,而他们唯一的弱点,就是赵沉茜。
元宓见过那位小公主几次,对她的脾性、过往都有了解,他亲自画了像,让树仙将画像和起居录都送去给殷骊珠,助她脱胎换皮,假扮赵沉茜。只要做完这一次,她就再也不用辗转于男人和生育之间,可以拥有最美的脸,过上她心心念念的被人爱的生活。
毕竟,小公主那三位驸马,对前妻可是一往情深呐。
元宓还让树仙带了话,殷骊珠此次首要目标是容冲,其次是谢徽。如果能取信他们任何一人,混入淮北或谢府做细作,也不枉元宓培养她这么久。更甚者,若能挑拨容冲、谢徽、卫景云内斗,元宓对她另外有赏。
可是殷骊珠将一切都搞砸了,蓬莱岛覆灭,美人计甚至夺魂阵都暴露了。赵沉茜这个招牌只能用一次,这次不成功,下次再想往容冲、谢徽身边送女人,那就难了。幸好他提前在殷骊珠身上下了禁言咒,一旦察觉她向外人吐露不该说的东西,立刻发作,格杀勿论。
元宓在心中感应到禁言咒发作,才惊觉,看似唯唯诺诺任人摆布的殷骊珠,竟然也有这么胆大的一面。
她本来想对谁,说出他的秘密?
元宓沉沉盯着棋盘,表情清冷如仙,慢慢捏碎了指尖的黑玉棋子。
·
千里烟波,水阔云低,渔民们担心海上起风暴,早早都收船回家。赵沉茜拖着不知是死是活的萧惊鸿,涉水而来,精疲力尽地倒在沙滩上。
鲸群走了一天一夜,将她们送到岸边,随后就离开了。赵沉茜从上岛后就滴水未进,现在还有知觉,实在是奇迹。
其他女子也次第爬上海岸,毫无仪态地倒了一地。赵沉茜盯着上方诡谲灰沉的云块,心想不能再颓废下去,若是下起了雨,她们待在海边就非常危险。得尽快寻有人的地方过夜。
但她的四肢像灌了铅一样,鲸群行进速度很快,她怕被甩下去,全程紧紧扒着鲸背,手臂用力过度,连抬都抬不动了。真想就这样睡下去,赵沉茜睁着眼睛,心里默数到三,然后就逼自己坐起来。
赵沉茜哑着嗓子问:“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们从蓬莱岛离开时,沿途或多或少都捡了些珍珠海宝,应该能折一笔不小的钱。如果经营得当,这辈子都不必愁生计。
有了钱,无需讨好男人,也不用担心沦落青楼,女子们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要做什么。周霓似乎不需要考虑,她沉默地在剑柄系上两枚剑穗,道:“自然是回陈留,为师兄发丧。”
赵沉茜问:“发丧后呢?”
周霓似乎笑了下,耸耸肩道:“活一天是一天喽。这种世道,是能指望燕朝神兵天降收复汴梁,还是能指望北梁人善待汉人呢?”
众女默默为周霓的境况叹气,君荔怯怯插话:“我要带着珍珠回家。有了这些珍珠,我们家就可以多买几亩地,甚至能翻新一个气派的宅院。爹不用出去帮工,娘不用摸黑干活,小妹也不用送去给人当童养媳,我们一家,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有了君荔打头,狄柔也说道:“我要回娘家。管他是出去做生意还是和他娘串通好了卖我,如今我比他还有钱,我还看不上他们家呢!我要回家,让我爹拿去做生意,他那些进货路子我都熟,他能做的,我也能做!”
其他女子也纷纷说话,各自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计划。一路上都很沉默的雨萱看着手心里名贵的珍珠,无法相信她期待了半辈子能为她赎身的有情郎,如今他依旧未出现,但她却突然自由了。
无需再日复一日寻觅恩客,那她要做什么呢?雨萱茫然许久,说:“我也不知道,我这一辈子还没干过其他事,我想到处走走,说不定哪一天就想到了。”
到处走走?赵沉茜不得不提醒她:“这个时节,你一个女子身怀财物四处行走,可不是件好事。”
“我知道。”雨萱将珍珠紧紧攥在自己手里,对着赵沉茜妩媚一笑,意有所指,“我对这个世道的了解,兴许,可比你详细多了。娘子无需担心我,还是想想,你以后要怎么办吧。”
雨萱一路上都和她们若离若即,因为她知道,她们这些舞姬都是竞争品,过早交好不是好事。如今她们几人没了竞争,雨萱对赵沉茜不再防备,但也丝毫没有深交的意思。
她们共同经历了一场海上奇遇,可以说是过命的交情,但她终于摆脱了青楼身份,又意外得到一笔巨款,还是就此别过,以后不要再联系了为好。
赵沉茜察觉到了雨萱的戒备,雨萱怕赵沉茜说出帮她们售卖珍珠,统一谈一个好价,不惜提前堵她的话。赵沉茜之前确实有这样的打算,不过现在没有了,崇宁新政用一条命教会她,不要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大包大揽,费尽心力,对方还未必领情。
既然她们各有打算,那就各自拿着钱走吧,卖多卖少,能否保住,就是她们自己的事情了。
在场只剩下小桐没说未来打算。小桐捂着额头,那双小鹿一样总是欢快活泼的眼睛难得涌上雾霭,茫然道:“我不知道。我没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君荔不解,问:“你的父母亲人呢?再不济,你没有心上人吗?怎么会无处可去?”
小桐垂着头不说话,君荔见小桐的模样,也不再问了。如此乱世,谁没有不愿意对外人提的避讳呢?君荔望向一看就有主意的赵沉茜,说:“沉茜,你肯定早就做好打算了吧?”
赵沉茜被问得怔了下,突然意识到,她好像没比小桐好到哪里去。
她曾经以为要奉献一生的北伐事业早早折戟沉沙,如今故国非国,故人也各有前程,好像哪里都不需要她了。
天下之大,她该去何方?
赵沉茜瞧见沙滩上有一只螃蟹,她将螃蟹拎起来,随手一扔,说:“天下之大,何处不能为家。这只螃蟹落下来后,大的那只钳子指向何方,我就朝那个方向走,遇到的第一座城池,就是我的去处。”
女子们怔住,无法相信最冷静理智的赵沉茜,决定去向竟然如此……草率。螃蟹落地,大钳指向东南,赵沉茜便毫不犹豫起身,道:“一切皆有天命。各位,别过。”
“等等。”小桐也爬起来,匆匆拍掉身上的沙子,说,“反正我也无处可去,我和你一起走。”
其他女子们也无意久留,纷纷起身,各奔各的去处。很快,沙滩就空了,赵沉茜见周霓始终站着不动,问:“快下雨了,你不走吗?”
周霓摇头,默然望着浩渺烟波,万顷浪涛,说:“我想在这里,多陪师兄一会。”
她如此低落,赵沉茜也不好再说。小桐主动跑去海边扶萧惊鸿,赵沉茜看到她吃力的样子,说:“不用管他了。”
小桐动作一顿:“啊?”
萧惊鸿的伤口已经被海水泡的发白,再丢在这里一夜,恐怕未必还有活路。赵沉茜冷冷扫过他苍白的脸色,说:“人生自有命数,我把他救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能不能活,看他的命吧。走。”
赵沉茜说完,当真头也不回地走了。小桐扫过萧惊鸿,默默为他祈祷了一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他身下的石头搬走,不要再加重他的伤势,然后,就快步追着赵沉茜而去。
沙滩上人聚了又散,各奔东西,宛如命运。周霓迎风而立,将长剑举至面前,两条剑穗被风扬起,宛如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周霓默默在心里喊,师兄。
可是这一次,师兄不会再回应她了。
她想到在蜃梦边缘,她引动师兄的剑招后,其实跳下去就能脱梦离开。但她不舍得走,一直等在城墙上,就算生死相隔,至少,让她见最后一面。
她等了许久,宋玟才姗姗来迟。他依然扣着黑兜帽,遮住了面容和表情。
周霓上前,为他摘下斗篷。她触碰到帽沿时,他似乎躲了下,周霓看向他,说:“如果你介意,我就不看。”
就像十八年来每一次,师兄总是退让的那一个,无论她的要求有多胡搅蛮缠。周霓摘下兜帽,看到一张半妖化的脸。
他的眉目俊朗如常,可是脸颊侧、脖颈处已长处细碎的蛇鳞,血管已经成了青紫色,可见蛇毒之重。周霓一直忍着没哭,看到他的脸时,她再也控制不住,滚滚落下泪来。
她相信师兄坚持了很久,实在熬不过去了才放弃抵抗,凝聚毕生功力,化成一剑。如果她能早些出门该多好?可是周霓也知道,多半是师兄死后,那只蛇妖才重新开岛,她即便早早出门,也无法找到蓬莱。
命运就如此绝情,一定要将师兄从她身边夺走吗?
梦境坍塌的最后时分,师兄告诉她,剑谱的后半段他整理好了,放在桌子右边第二个柜子里。师父偷偷把酒埋到了菜地里,如果他再大晚上去菜地,多盯着他些,不要让他再喝了。
周霓听到这些详细琐碎,仿佛是家常闲话的遗言,几乎崩溃:“你就和我说这些?这些事情我不知道吗,我千里迢迢追到海外,就是为了听这些话吗?我还不如不来呢!”
宋玟看着她笑了,说:“阿霓,别哭。如果你追过来,说明小师妹长大了,我很高兴;如果你不来,说明你开始了新生活,我更高兴。以后我不在,你要撑起周家,好好照顾师父师娘,如果遇到喜欢的人,一定要全心全意嫁给他,不要再想我。我在锦绣阁为你定制了一套嫁衣,应当已经做好了,只要你去店里报出名字就能取。你们成婚时,记得将婚书烧给我,如此,我才能安心去投胎。”
周霓看着他,眼泪簌簌落下,他收到她的婚书才肯投胎,她连期待他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锦书断绝,阴阳两隔。他宁愿被折磨而死也不肯让殷夫人近身,她以为他的遗言会是海誓山盟、轰轰烈烈,没想到,就是再日常不过的嘱咐。
然而,正是因为足够细节,足够寻常,周霓才觉得崩溃。他依然记得家里每一件琐事,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师妹的剑谱,师父的酒,没有取回的嫁衣,他亲手安排的一切,唯独他看不到。
“为什么?”梦境马上就要坍塌,但周霓不肯离开,执着问他,“你和我说过,活着最重要,你不介意所谓清白。如果我独自遇到北梁人,打不过时就以安全为重,其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紧。你告诉我那么多遍,为什么你自己做不到?我也不在意清白,顺从了殷夫人又如何,只要你能回来就好。”
宋玟一直专注望着她,仿佛知道,看一眼就会少一眼。在婚礼前夕,不得不丢下他从小教到大的师妹,宋玟才是最遗憾和痛苦的。若他能离开,或许会不顾一切,可是他偏偏知道,他离开不了。就算顺从了蛇妖,她也会将他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