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沉茜察觉不对:“那你们是怎么收到请帖,来岛上赴宴的?”
少女挠挠头:“我也不懂,听钱掌柜说,这座岛是五年前出现的,每次出现的时间不定,地点也不定,缥缈无依,岛上仙台阆苑,奇山异水,不似凡境。岛主是一位美貌女人,自称殷夫人,乃蓬莱岛主,每次现身时会随机发放请帖,邀天下英雄上岛一聚。聚会内容也不一定,有时是诗会,有时是赏花会,这次变成了拍卖会,但每次聚会殷夫人都能拿出凡间见不到的奇珍异宝。慢慢的,蓬莱仙岛的名声越来越大,今年更是拿出了复活药,难怪那些大人物都趋之若鹜呢。”
赵沉茜暗忖,原来是她死后出现的东西,难怪她没听说过。一座能变化位置的岛,确实够稀奇,从这角度来说,钱掌柜能搞到这场拍卖会的入场券,也是个人才。
赵沉茜问:“如果蓬莱岛每次出现的位置都变化,那你们是怎么上船的?”
“这就是蓬莱岛主的神异之处。”少女兴奋地说,“每次蓬莱岛现身,殷夫人都会在请帖里附上时间、地点和船号,只要在那个时间到达殷夫人指定的码头,会看到一艘极其神武的大船,工艺构造都和沿海的船极为不同。每次登船都是清晨,客人上船后,船上明明没有船夫,却能无风自动,将客人送到蓬莱岛;每次宴会结束都是晚上,船将客人放回岸边,然后就乘着夜雾消失了,来去茫茫,无影无踪。不乏有人想探知蓬莱岛的底细,等殷夫人的船走后立刻乘船去追,但没一个回来。久而久之,就没人敢探知蓬莱岛的行踪了。”
来去都借着雾遮掩,不让人探查行踪,多年摄政的经验告诉赵沉茜这里面必有鬼。赵沉茜换了个方式问:“你们在何处登船?”
“楚州。”
“走了几天了?”
少女掐指算了算,道:“三天。”
赵沉茜点头,默默估算蓬莱岛的位置。三天,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靠人力显然是游不回去了,怎么离岛也是个问题。赵沉茜觉得她一定是生前做了太多孽,现在才来惩罚她,在一个孤岛上,如何躲开那三个疯子呢?
她深深叹了口气,问:“除了云中城、谢徽、萧惊鸿,这次拍卖会还有谁来?”
是否有她能借力的人?虽然赵沉茜也不抱希望,蓬莱岛主放出复活赵沉茜的风声,被吸引来的定然是她的故人,而她的故人里,大部分都是仇人。
可见,人年轻时还是要善良,因为你不知道后面有什么事等着你。
少女摇头,不好意思道:“被钱掌柜买走前,我只是一个平头老百姓,这些消息都是听姐妹们和钱掌柜说的,赴宴的贵客,我哪能知道。”
赵沉茜并不意外,她问:“听掌柜刚才的话音,谢徽、萧惊鸿跟着朝廷去了南方,云中城应当还是中立,不插手各国内政。蓬莱岛广发请柬,就不会有请帖落到了北梁人手里吗?他们三个阵营共登一个岛,没问题?”
“蓬莱仙岛乃世外仙域,与俗世无关。”少女说,“登岛之后就都是殷夫人的客人,无论是哪国人,都不许在岛上打斗,要不然殷夫人会直接将人扔到海里喂鱼。你大可放心,蓬莱岛上很安全的。”
赵沉茜挑挑眉,不敢苟同。她看到少女怀里抱了许久的衣服,问:“这也是钱掌柜吩咐的?”
“对。”少女险些忘了正事,连忙将手里的红裙抖开,献宝一样递到赵沉茜面前,“既然你醒了,那你自己来换吧。快点换好舞衣,晚上我们就要登台献舞了,等下了船,恐怕就没时间换衣服了。”
赵沉茜看着那件大红描金的长裙,眼角狠狠抽了下,觉得自从她醒来后,这个世界就越来越难以理解了:“登台献舞?”
“是啊。”少女认真说,“钱掌柜不是让我们模仿福庆公主嘛,但这次拍卖会是殷夫人组起来的,他想截胡也不能做得太明显,所以我们名义上是舞姬,钱掌柜另带了几样东西参与拍卖,等到一半时让我们上台跳舞助兴,那些大人物如果对我们有意,肯定会找钱掌柜私聊,钱掌柜就能不着痕迹将买卖做了,就算殷夫人知道了也无计可施。这是钱掌柜的原话。”
赵沉茜眉心微敛,觉得钱掌柜委实太乐观了:“殷夫人能一手捧起蓬莱岛,张罗来这么多贵客,手腕绝不简单。仅凭她能同时把请帖送到卫景云、谢徽、萧惊鸿手里,背后的人脉就很了不得。钱掌柜能想到的事情,殷夫人会想不到吗?钱掌柜到底给了殷夫人什么条件,殷夫人会允许他带着十来个年轻漂亮的替身上岛,光明正大抢自己的生意?”
少女挠挠头,第一次想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在岸上练舞时,曾听钱掌柜的长随提起过,钱掌柜原本在临安做买卖,无意得知蓬莱岛即将举办新一届拍卖会。他赶紧追上派发请帖的使者,说想要参加拍卖会,不过不是以买家的身份,而是以卖家的身份。他说殷夫人第一次举办拍卖会,不知其中深浅和流程,他可以帮殷夫人采办拍卖会所需的东西,保证不让殷夫人操一点心。殷夫人无需结账,只需给他一张请帖,让他也去拍卖会卖几样东西,分口汤喝就行了。”
赵沉茜挑眉:“殷夫人同意了?”
“当然啊。”少女瞪大眼睛,激动地强调,“举办一场拍卖会,光采买杯盏就不是一个小数目,再加上帷幔、花草、灯烛等物,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殷夫人不需要出一分钱,只需在拍卖会上加几样东西,这么占便宜的事情,怎么会不同意!”
少女出身民间,觉得不花钱就是天大的好事,然而赵沉茜见惯了宫廷办宴会,很明白对于经营人脉的那群人来说,钱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东西。排场,面子,才是他们的首要考量。
殷夫人花这么多心思请来云中城城主、燕朝宰相、殿前司指挥使,可见对这场拍卖会势在必得。她会允许自己的拍买单中插入一个普通商人的东西吗?
反正换成赵沉茜,她决不允许。
钱掌柜拿到了殷夫人的请帖后,大肆采购像福庆公主的女子,打算搭殷夫人的便车,狠狠赚一笔。少女就是这样被买来的,赵沉茜着重留意才发现少女的眼睛轮廓有点像她,然而也只是像,因为赵沉茜永远不会露出这样天真懵懂的表情。
赵沉茜还想多问,奈何少女也是半路加入,对钱掌柜一知半解,实在套不出有用的话。赵沉茜试着打开别的口子:“你刚才提到的钱掌柜的长随,他在何处?”
“他在楚州,替钱掌柜看货呢。”少女大大咧咧道,“受邀客人最多只能带一个侍从上船,钱掌柜怕岛上要另外花钱,就没带任何伺候的人。”
这个理由很符合钱掌柜,然而这样一来,殷夫人的动机就更不合理了。
殷夫人都不允许客人带两个以上的侍卫,为什么会允许一个商人带一队舞姬上岛呢?
赵沉茜心里疑窦丛生,问:“殷夫人知道钱掌柜让人中场献舞的事情吗?”
“应该知道吧?我们来都来了,难道让我们在台下干看着?”少女吐了吐舌头,说,“不过不上台也好,那只舞好难,我现在都没完全学会。”
说起这个,赵沉茜忍不住问:“他让你们跳什么舞?”
“就是这样。”少女放下衣服,伸展腰身,简单在地上跳了一段。赵沉茜看完眉心皱得更紧了,一言难尽道:“他为什么觉得,那几位会喜欢这种舞呢?”
“因为福庆公主就是这样的呀。”少女认真说,“既然要模仿福庆公主,当然也要模仿她的喜好。据说福庆公主乃祸国妖姬,媚骨天成,最爱穿红衣,要不然,怎么蛊惑了那么多大人物呢?连曾经被她折磨的面首,在她死后也放不下她,到处搜集她的替身。”
这都是些什么狗东西,赵沉茜刚才就在忍着了,现在她实在控制不住,冷冷纠正:“首先,福庆是昭孝帝的女儿,现任皇帝的长姐,你们应当称她为福庆长公主。其次,萧惊鸿不是她的面首,她只有三个驸马,但都分别解除了关系,蛊惑谁了?那几个男人发疯,和她有什么关系?”
少女默默哇了一声,只有三个驸马?这个数字可以用“只有”来形容吗。
赵沉茜哽了一下:“虽然三个也不是很少……但你们到底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她喜欢穿红衣?”
赵沉茜拒绝穿艳红色的裙子,少女为难:“可是钱掌柜明明说……”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砰砰砰地敲门声,钱掌柜不耐烦道:“已经到了,现在要下船登岛了,你们的衣服到底换好没?”
听钱掌柜敲门的架势,颇有再换不好他就进来帮她换的架势,少女忙冲门外道:“马上就好了!”
回头,她恳求地看着赵沉茜,压低声音说:“你先换衣服,钱掌柜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惹怒了他,不是什么好事。”
赵沉茜何曾受过这样的轻侮,哪怕她是不受宠的冷宫公主时,也没人敢对她的衣着指手画脚。赵沉茜摸着手心明显布料奇差,裁剪也很平庸的裙子,忽然问:“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当今朝廷……临安那个朝廷,太后还在世吗?”
少女一脸急色,不知赵沉茜怎么问这个,她仔细想了想,不确定说:“应该还在世吧。据说她出家了,平时就在道观里吃斋清修,很多年没听说过她的消息了。”
赵沉茜长长松了一口气,在道观里清修,听起来像是孟太后。但她还是害怕,忍不住再次确认:“朝廷废过太后吗?”
“没有吧。”少女很吃惊,“只听说过废皇后的,太后还能废?”
是啊,太后怎么能废呢,可是一个居住在道观的太后,又和被废有什么区别?
母亲年轻的时候不懂宫斗,被迫在瑶华宫出家,清修多年。她以为她给母亲带来了好生活,终于能让母亲颐养天年,最终却是她连累母亲,让孟太后二度被废,再次出家。
赵沉茜捏紧了手指,再一次问:“当今皇后姓什么?”
说起这个少女就来劲了,哪怕刻意压低声音,也能听出她的兴奋:“姓宋,听说原本是宫女,和官家相濡以沫,因才德出众、立下大功,被破格立为了皇后呢!”
赵沉茜自嘲地笑了笑,目光无比平静。
姓宋的宫女,和皇帝早就认识,除了宋知秋,不做第二人想。
竟然是她。
害母亲二度被废的中山狼,竟然是赵沉茜亲手引进来的。
才德出众,立下大功,好一个立下大功!赵沉茜慢慢松开手,平静地拿起以往她根本不会碰的衣服,说:“我要换衣服了,劳烦你出去,告诉钱掌柜从我房间门口离开,我随后就到。别在门口窥探我,我本来就是已死之人,要是惹急了我,我绝对能让他后悔来到这世上。”
少女被赵沉茜的眼睛吓住,讷讷应声。她意识到这位睡美人看着文文静静,但非常不好惹。闭眼时还行,自从赵沉茜醒来后,她都不敢往跟前凑。
少女不敢多说,忙推门出去,和钱掌柜交涉。一阵交谈声过后,少女支开一条门缝,说:“你放心吧,钱掌柜已经下去了,我帮你守着门。”
赵沉茜微微放了心,点头示意:“多谢。”
少女摸了摸胳膊,发现这位睡美人哪怕道谢也像施恩,她莫名生出一种能为赵沉茜看门是她莫大荣幸的感觉。少女用力摇头,驱散这种奇怪的既视感,大咧咧说:“我在门口,那你换衣服吧。”
她正要关门,意外被里面人叫住。赵沉茜隔着门缝,问:“说了这么久话,一直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竟然问我名字了?少女颇为受宠若惊,说:“我叫小桐。”
赵沉茜点点头:“小桐,我记住了。”
小桐期待地望着赵沉茜,然而赵沉茜并没有主动交换名字的意思,小桐只能自己问:“你呢,你叫什么?”
赵沉茜微微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她已经不是公主了,旁人不再天生就知道她的身份。如果不是福庆长公主的话,那她是谁呢?
赵沉茜沉默了片刻,说:“我叫沉茜。”
福庆长公主的大名,或者说恶名,天下皆知,但赵沉茜这个名字只有她的亲友知道。赵是国姓,福庆长公主既然已经死了,她就不该继续姓赵,不妨脱去一切身份,只做沉茜吧。
变法未半,满盘皆输,机关算尽那么多年,最后也不过落了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亲人一把年纪还要在道观里受清寒之苦,而仇人各个身居高位,显达荣华。她不会再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了,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第24章 重逢
等人都出去后, 赵沉茜飞快检查了全身。这是她原本的身体,甚至身上还穿着遇袭那天的中衣,贴身之物都还在。赵沉茜悄悄松了口气, 苍天无眼,竟然让她又活了,真是好人不长命, 祸害遗千年。
世人骂她妖女,皆盼她速死, 她偏要长长久久地活着,亲眼见证那群人生不如死。
赵沉茜接受了这件艳俗、粗糙,以往她绝对不会碰一下的舞衣。钱掌柜深知做生意的精髓, 给每套舞衣都配了面纱,若隐若现露出后面的脸, 却不让人看全。赵沉茜拿到的面纱和舞衣同样颜色,外面缀着金色的珠子, 大红大金撞在一起, 看着十分……富贵。
赵沉茜站在镜前, 忍了又忍,才下定决心将面纱系在脸上。镜中的女子穿着轻薄的红色舞衣, 腰线处点缀着繁复的流苏、珠串,裙摆艳丽的像一朵开至荼蘼的花。她脸上系着红色面纱, 面纱不算厚,但细碎的珠串稍一动就叮当作响,阻挡了想要继续探究的视线,只能看到她流畅柔和的脸颊轮廓。
和宫廷中那个庄重高贵的福庆长公主一看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连赵沉茜自己都认不出来,更不用说那些还不知她死而复生的故人。赵沉茜再次调整面纱, 确定看不清她下半张脸后,才推门出去。
小桐终于等到她出来,长长松了口气:“你可算出来了,快走吧,钱掌柜已经等了很久了。”
赵沉茜淡淡应了声,显然不觉得所有人等她有什么不对。钱掌柜耐着性子等在甲板上,就在他忍不住发火时,一抬头看到一个红衣女子扶着楼梯,款款而来。
小桐穿着同样的衣服,脸上只露出一双极肖福庆公主的眼睛,单看也十分俏美,但她走在赵沉茜身边,很自然地成了陪衬。就像芍药种在牡丹旁边,并非芍药不美,而是牡丹雍容的理所应当,所有观者只能看到牡丹。
钱掌柜的火气瞬间消弭。他捞赵沉茜主要是因为水晶棺材造价不菲,等捞上来才发现里面的女子也不错,仔细看五官很像福庆公主的画像。钱掌柜喜出望外,接连飞来两笔横财,看来上天都在帮他,钱掌柜立刻决定带着赵沉茜登岛。现在看来,他这个决定再正确不过。
多年行商的嗅觉告诉钱掌柜,这一趟他赚钱的关键就在赵沉茜身上,用好了这张牌,他一定能连本带利赚回来,说不定,下半辈子就此改命!
钱掌柜马上不嫌弃等了那么久了,他殷勤地迎上去,说:“姑奶奶呦,你可算出来了!赶紧下船,再不走就赶不上趟了!”
其他女子在大太阳下等了许久,早就心有怨气,现在又看到钱掌柜对这个半路加进来的女子如此偏袒,纷纷对赵沉茜怒目而视。
赵沉茜视若无睹,问:“船上没有其他人了?”
“姑奶奶,你衣服换了这么久,哪还有人?其他客人早就下船了,我们是最后的。”钱掌柜说着对岛上的接引仙子用力挥手,“仙子,莫走,还有我们!”
脚下是看不见尽头的碧蓝,明灿灿反射着阳光,海风浩浩从甲板上穿过,赵沉茜按住随风飞舞的裙摆,举目四望。
小桐说得没错,他们乘坐的这艘船构造和燕朝的船殊为不同,一楼是开阔的甲板,二楼是一字排开的客房,最奇异的是,赵沉茜一路上没看到任何舵工、缭手。
汴京水道发达,依汴河为生,赵沉茜也见过不少大船,但从没见过这样的。这艘船虽然高,但船体很窄,船头高高翘起,远远看去像一柄剑在海里乘风破浪。
赵沉茜实在怀疑这么窄的船体能不能经住海浪一拍,但小桐却说,有很多人想要探访蓬莱踪迹,下船后悄悄派人跟着,但无论多贵的船都被海浪阻碍,唯有殷夫人的船安然无恙穿过风浪,像鱼一样消失在茫茫大海上。
莫非,这艘船来自海外,造船工艺和燕朝截然不同?
赵沉茜想不明白,暂且搁置,看向传说中的蓬莱仙岛。
蓬莱岛比她想象中要大一些,无法将全貌收入眼底。岸上明明没有码头,这么大的船却能稳稳靠在并不平缓的石头边。哪怕海上晴空万里,岛屿四周也笼罩着袅袅白雾,宛如仙境。岛上确实如钱掌柜所说,奇花异草,不似凡间。
白雾中站着两个美貌婢女,一身白衣,仙气飘飘。她们两人像连体姐妹一样,同时福身,连语调都一模一样:“请出示请柬。”
钱掌柜忙不迭取出自己的请柬:“仙子,我这请帖如假包换……哎呦!”
他太过激动,手没拿稳,请柬被海风吹走了。钱掌柜慌忙扑过去:“我的请帖……”
钱掌柜着急捉请柬,没看路,重重撞到正从二楼下来的一队人身上。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压着跪下,刀刃冷冰冰横在脖颈上:“放肆。”
船已靠岸许久,钱掌柜以为船上客人都走干净了,没想到还有一位客人耐心极好,等到现在才施施然下楼,正好和钱掌柜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