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沉茜不能赞同:“娘,谁和你说的,女人要活得这么窝囊?”
“傻女儿,这不是窝囊。”孟太后放下她的头发,轻轻拍了她的头顶一下,“这是生活。”
赵沉茜已经许多年没有被人拍过脑壳了,印象中只有启蒙之前,孟氏教她认字时,她总是没耐心做重复的事,会被孟氏轻轻拍一下脑袋。后来随着她长大,展露出超乎同龄人的冷酷和狠心,她们母女之间变成赵沉茜强,孟氏弱,许多事都要赵沉茜拿主意,孟氏就再也不会拍她了。
时隔多年,她都成了号令朝堂的长公主,竟然要被母亲打脑袋。赵沉茜觉得很无语,孟太后却完全没放在心上,将她摊了一桌子的东西归置好,说:“这里我来收拾,你去睡吧。”
赵沉茜心想她都这么大人了,还要母亲帮她收拾东西?但她刚上手就被孟太后赶走。
在母亲面前,似乎永远可以心安理得做小孩子,赵沉茜的心慢慢安定下来,看着孟太后把东西收好,然后吩咐宫娥将孟太后送回房。她亲眼看到另一间宫殿熄了灯,才吹灭蜡烛,上床睡觉。
今晚十五,月色明亮,哪怕不点灯也十分明澈,赵沉茜等眼睛适应黑暗后,就慢慢往床上摸索。她坐上床沿,正要脱鞋,忽然眼神一凝,看见一样东西。
赵沉茜的脸色立刻变了,她冷着脸将东西拈起,就着月光仔细辨认。
没错,就是它。
当年刘婉容生下一个皇子,昭孝帝欣喜若狂,取名赵茂,在这个男孩身上寄托无限希望,派人十二时辰仔细伺候着。赵茂身体还算健壮,但在一个下午突然暴毙,他身边的衣物器皿毫无异样,唯独在襁褓边找到一枚纸钱。刘婉容拷问了景福宫所有宫女嬷嬷,没人知道那枚纸钱从哪里来。刘婉容搜查无果,便怀疑到了赵沉茜身上。
赵沉茜简直冤枉极了。她知道自己作为皇后的女儿,寄居景福宫瓜田李下,她也怕刘婉容母女陷害她,平日根本不靠近小皇子的宫殿,能绕道尽量绕道。她怎么可能那么蠢,动手杀昭孝帝唯一的儿子,她又没有亲弟弟,皇子死了对她有什么好处?
懿康她们常拿赵沉茜做了摄政长公主来说事,以此证明是她害死了赵茂。其实这完全是拿结果逆推原因,赵沉茜当时才十五岁,她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未来要做摄政长公主,所以先杀了皇弟?
昭孝帝和刘婉容都派了许多人查,查来查去,这个案子最终是桩无头公案,至今也没人知道小皇子是怎么死的,他襁褓边出现的纸质铜钱到底是怎么回事。时隔九年,宫廷换了新皇帝,连当事人都忘了这件事,赵沉茜却突然在自己床边发现了一模一样的纸钱。
她立刻掀帘起身,叫宫女进来:“我去沐浴时,有人进过侧殿吗?”
守夜宫女突然被叫起,困惑地摇头:“没有啊。殿下在沐浴时,侧殿唯有太后在。”
孟太后?难道是母亲留下的?
赵沉茜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被自己否决了。不可能,孟氏要是有这份心机,当初就不会被陷害到冷宫里。而且赵沉茜有预感,这张纸钱是故意放给她看的。如果她今夜下榻在坤宁宫,这个小东西,也一定会出现在坤宁宫。
究竟是谁,他到底要做什么?
第18章 遇袭
赵沉茜这边的动静惊动了主殿, 没一会,孟太后身边的宫女跑过来,问:“殿下, 怎么了?”
赵沉茜心思百转,面上却不显,不着声色将纸钱掩在袖子里, 说:“没什么,我觉得有些冷, 让宫女进来加炭。”
说完,赵沉茜淡淡看了宫娥一眼。宫娥根本不敢多话,埋头进屋, 默默加炭。孟太后的宫女回去传话,没一会又过来, 说道:“殿下,太后让奴婢转告您, 晚上炭火不要加太多, 窗户要支一条缝, 小心炭毒。但窗户缝隙也不能正对着人,小心着凉。”
赵沉茜点头, 知道今夜不能再问话了,要不然肯定会把孟太后吵起来。她在孟太后宫女的视线中, 将角落的窗户支开一条缝,合上帷幔,熄灯上床,对方才终于满意而去。
殿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停息,很快只剩下赵沉茜一个人。她坐在床沿上,根本没有依孟太后希望的那样睡觉, 而是盯着指尖的纸钱,神色晦暗不明。
因为心里有事,赵沉茜一晚上几乎没睡,第二天才刚开宫门,她就已经穿戴整齐,快步走出寝殿。孟太后还没醒,宫女们端着毛巾水盆候在主殿外,看到赵沉茜经过,大宫女忙追上来,问:“殿下,您这就要走了?不留下来陪太后用膳吗?”
“不用了。”赵沉茜说,“等太后醒来,你们就说我宫外有事,先出去了。改日我亲自来向母亲赔罪。”
大宫女知道赵沉茜忙,不敢硬留,只是遗憾道:“殿下昨夜留宿庆寿宫,太后高兴坏了,昨晚特意向小厨房吩咐了早膳。奴婢好些年没见太后这样开怀了,殿下都不等太后醒来,好歹吃一口再走吗?”
如果放在平日,赵沉茜再忙也不会拂母亲的面子,但今日她是真的没时间。赵沉茜愧疚了片刻,还是硬起心道:“今日不行,让母亲先吃,我尽量快点忙完,等明日进宫陪母亲用午膳。”
“好吧。”大宫女道,“殿下您可一定要来。”
赵沉茜火速出宫,回到自己的公主府后,第一件事就是唤人:“传离萤来。”
“殿下。”女官在旁边提醒,“离萤大人出城追狐妖去了,现在还没回来。要召离萤大人回来吗?”
赵沉茜这才想起,昨日她给离萤安排了任务,现在应当正忙着。赵沉茜摇摇头,说:“不必了,让她安心办事。叫黄大师来吧。”
女官领命而去,赵沉茜屏退屋里侍从,走到床榻边,在木头上轻轻敲了敲,床架马上弹出来一个暗格。
赵沉茜看着里面的东西,眸光阴沉似海。
赵沉茜昨夜去洗澡前,很确定床榻上空无一物,但等她出来,脚踏上就落了张纸钱。后面她又问过宫女,昨夜并没有生脸进入偏殿,来往的都是孟太后用了好几年的宫人。
显然从人这边查不出什么了,赵沉茜换了条思路,从纸钱上查。
既然是纸钱,那就是用给死人的,恰巧的是,它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小皇子赵茂就真的死了。赵沉茜怀疑这并不是普通纸钱,而是某种法术的媒介。
既然是法术,那就一定有人操纵,顺着法术痕迹回溯过去,说不定就能揪出真凶。
这个凶手手上沾的,可不仅是一个六月婴孩的血,更染着整座镇国将军府的血债。
当年赵茂死后,刘婉容疯了一样指认赵沉茜,虽然高太后出面保下了她,但凶手是谁,其实一直没说明白。赵沉茜原本很不忿自己平白担了凶手的名,但等赵苻登基、赵沉茜掌权后,她看到了宫廷密簿,这才知道,她能平平安安活到过继赵苻,并不是高太后面子大,而是有人代她受过了。
赵茂暴毙发生在绍圣十四年,而容家惊变,就发生在第二年,绍圣十五年。
曾经赵沉茜也怀疑过这两件事有没有关系,后来她翻看了昭孝皇帝的密簿,终于确定,是有关系的。
刘婉容坚持是赵沉茜害死了赵茂,一个原因自然是赵沉茜的身份,赵沉茜作为皇后的女儿,肯定不希望刘婉容生下儿子;另一个原因,就是赵沉茜和容冲的私情。
容冲喜欢赵沉茜,全城皆知,谁知道容冲会不会为了讨赵沉茜欢心,用某种秘术害死皇子?白玉京掌管全天下的江湖术士,而容冲又是白玉京最出众的天才,从小在术士堆中长大,三道九流都有人脉,他对一个孩子动些手脚,再容易不过。
昭孝皇帝当时没有采纳这些理由,但他确实听到了心里去。赵沉茜再不受宠,终究是昭孝帝看着长大的,昭孝皇帝相信长女不会残害亲弟,但是,容冲呢?
昭孝皇帝按而不发,暗中派太监调查了许久。后来,在振威大将军容沐军中监军的太监传回密信,声称他在容沐书房中发现了好些纸钱、纸人,看材质,极似小皇子死时出现在身边的纸钱。
容沐即是容复的第二子,容冲的二哥。容复身为白玉京掌门,终年在各地降妖,分身乏术,长子容泽在京城护卫皇帝,幼子容冲生性桀骜不喜束缚,容沐就担起了家族的职责,走上战场,继续奋斗在抗击北梁、收复幽云十六州第一线。
从容峻开始,容家每代人都从军,在军中威望甚隆,远超皇帝。昭孝帝对容家早有猜忌之心,但顾忌容家势大,只能一边拉拢,一边防备。监军太监在密信中附上了容沐书房的纸钱,昭孝皇帝看到后震怒。
那纸钱,分明和在小皇子襁褓边发现的一模一样!
这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再结合容冲对赵沉茜如此殷勤,昭孝皇帝不由怀疑,容家是不是起了反心,故意戕害皇子,将来拥立赵沉茜和容冲的孩子为新帝,偷天换日,就此夺走赵家的江山。
后来赵沉茜看到密信,觉得昭孝帝因为这种理由就自断一臂、废掉容家,简直脑子有问题。然而帝王的心思就是如此善变,无论再荒谬的事,皇帝相信,那就是真的。
赵沉茜看了许久,轻轻取出里面的东西,三枚纸钱叠在一起,几乎完全重合。
一样的。
这三枚纸钱颜色有新有旧,参差不齐,最旧的一枚是皇子夭折案的证物,她把持后宫后,从掌刑司的证物库中取出;中间的一枚是她从昭孝皇帝密簿里发现的,正是当年监军太监号称在容沐书房里找到,导致容沐惨死疆场、容家被判叛国的引火索;而最后一枚新一点的,是昨夜出现在她卧榻侧的不速之客。
这几枚小小的东西,在皇室中搅起轩然大波,又经由皇室,化成千倍万倍的巨浪,影响了整个燕朝,无数人的命运因之改变。而最初的引子,就只是这么小的一枚纸。
现在她成了纸钱最新的眷顾者,意味着什么呢?她也要步上赵茂、容沐的老路,性命不保了吗?
赵沉茜冷笑一声,将三枚纸钱放在芥子囊里,贴身放好。
她原以为自己冤枉,后来才得知,她是幸运。她背负着谋害皇子的嫌疑却能安安稳稳活下来,甚至有机会过继宗室、夺得摄政大权,都是因为,有人替她受过。
如果不是在容沐身边发现了纸钱,以昭孝帝的猜忌之心,赵沉茜未必能活到出宫。
可是,她没有害过赵茂,容家也没有,凭什么昭孝帝丧子的痛,要他们来承担?
无论幕后搅动这一切的是人是鬼,她一定要抓他出来,让他为年仅六个月就不明不白死去的赵茂,为抛洒热血驻守边疆却死无全尸的容沐,让无端遭受帝王猜忌的容家,谢罪!
外面传来敲门声,女官道:“殿下,黄大师来了。”
赵沉茜顷刻收敛好表情,扬声道:“带他到大堂去。”
赵沉茜整理一下仪容,很快去正堂见黄大师。她没有客套,一上来就问:“黄大师,你可懂追溯行踪之术?”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抚须,矜贵道:“略通一二。”
“需要什么?”
“对方的贴身之物,只要离体不超过三天,我都可以试试。”
赵沉茜不动声色取出昨夜的纸钱,问:“大师能追溯这枚纸钱主人的行踪吗?”
黄大师看到是纸钱,表情凝固住了,显然他也意识到这不是追踪凡人,而是术士之间的比拼。他犹豫了一会,说:“殿下可否将东西给我,我试一试。”
赵沉茜大方地将东西递过去:“大师请便。”
黄大师拿着纸钱,一手掐诀,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最后说:“这枚东西上设了反追踪法术,老道要花些时间破解,不确定能不能解开。”
赵沉茜自然一口答应:“好。大师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黄大师也不客气,张口要了许多材料。赵沉茜一一满足,为他拨了一个空闲院子,让他安心破阵。
赵沉茜做好了等许多天,甚至忙了半天却没法破解的准备,但两个时辰后,黄大师的童子竟然来找她,说已经好了。赵沉茜喜出望外,连忙过去看。
黄大师捋着胡须,颇为自得,指点道:“这纸钱上的禁制确实很高明,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道在阵法上懂得略多一点,侥幸解开了他的法术,并且反噬了过去。可惜殿下是凡人,无法看到老道的神通,但有修为的人将灵力集中在眼睛就能看到,这里有一条红线,顺着红线走到头,就是施法者所在之地了。”
赵沉茜忍下这群修道者的自恋,问:“不知大师可有办法,让普通人也能看见?只要能解决问题,价钱的事,都好说。”
黄大师满意笑了,这时才不慌不忙取出一个罗盘,将铜钱放在天池中心,指针抖了抖,开始缓慢转动。黄大师说:“殿下别急,老道为您准备了法宝。这个罗盘是为凡人特制的,无需法力就能驱动,无论您走到哪里,指针都会跟着转动,永远指向对方所在的方向。就是此乃本门派镇山之宝……”
赵沉茜都懒得听完,淡淡对女官示意:“带大师下去领赏,不得怠慢。”
女官应诺,带着喜笑颜开的黄大师走了。人群散去后,指针没了干扰,很快停到一个方位。赵沉茜用力晃了晃,指针被暴力撞得左右颤动,但稳定下来的方向始终没变。
赵沉茜抬眸看去,西北方?
黄大师破解了纸钱上的禁制,肯定瞒不过对方,行动宜早不宜迟。赵沉茜立刻吩咐女官:“皇城司还有多少人,都叫来,随我执行紧急任务。”
女官一听,忙道:“殿下稍等,我这就将在城中执勤的人叫回来。”
“来不及了。”赵沉茜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现在就出发,有多少人就走多少人,其他不在司内的,等结束任务后立刻来支援。”
女官听到都吓一跳:“这么着急?离萤大人出城带走了许多好手,如今皇城司中没多少人,殿下,您再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叫萧虞侯来,好歹带几个人保护您。”
藏头露尾九年的凶手终于露出尾巴,赵沉茜怎么等得了?她撕开一张追踪符,一端贴在自己身上,另一端交给女官,说:“我先走一步,你去通知萧惊鸿,让他放下手中的事,立刻顺着追踪符来找我。如果我明天回不来,你给宫里传信,让太后自己用膳,不必等我了。”
女官见赵沉茜心意已决,想着萧惊鸿是习武之人,肯定很快就能追上公主,就没有再劝:“是。殿下千万小心,勿要逞能,等萧虞侯去了再行动。”
皇城司还在司内的人迅速集结在公主府门口,时间紧迫,赵沉茜连衣服都没换,就穿着昨夜参加宫宴的衣服,翻身上马,熟练地驾马飞驰:“走!”
赵沉茜一马当先,其余人跟上。今日元月十六,上元节的余韵尚未结束,汴京街上依然停留着许多观灯的人。他们看到一队人疾驰而过,惊慌地避开。
一位女子忙拉好自家孩子,骂道:“这是谁呀,大过节的在街上跑马!撞着人怎么办!”
昨夜去过宣德门楼的路人撞了撞她,道:“别说了,为首那位好像是福庆长公主,人家根本不怕撞着人。”
“啊?”女子吃惊,“真的是她?大十六的,天都要下雪了,她这时候出门做什么?”
“肯定是她,昨天我在宣德门看见这身衣服了。”路人耸耸肩,不在意道,“谁知道呢,她换了三个驸马,私底下不知道有多乱,肯定寻欢作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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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沉茜顺着罗盘,一路向北,越走风越大,很快,连马都跑不动了。皇城司的人顶着风走到赵沉茜身边,说:“殿下,前面是块平原,积了很厚的雪,根本没有遮挡。您要追的人真的藏在这里吗?”
赵沉茜低头看了眼罗盘,没错,指针正正当当指向前方。赵沉茜收回东西,很确定地点头:“是这里,指针越来越稳,应当就在前面。”
“但前面雪很厚,已经没过马膝盖,马没法走了。”
赵沉茜回头看了眼,很快做出取舍:“把马系在这里,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