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火丫头的活计如意会干,以前还在四泉巷时就经常给如意娘烧火。
鹅姐抓了把刚炒出来的南瓜子磕着,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怎么这会子才来?紫云轩今天很忙吗?”
如意说道:“该发的都发下来去了,没什么大事要办,就是王嬷嬷最近盯着我练字,我写了大半天才放我出来。”
鹅姐笑道:“哎哟,出息了,把字练的漂亮些,才配得上我们家如意这么漂亮的人儿。”
如意还像小时候那样在鹅姐怀里撒娇,“练字好累的,我的手腕都写疼了,鹅姨给揉一揉。”
鹅姐当然乐意揉搓这个娇嫩嫩的少女,好一阵揉捏,还亲手剥南瓜籽喂她。
鹅姐问道:“老祖宗她们醒了没有?醒了我就要回松鹤堂去了。”
老祖宗等夫人们休息,下面的人也乘机偷个浮生半日闲。
如意竖起耳朵,听着长寿湖面发出来的烟花燃放的动静,“这会子应该还在睡,倘若老祖宗她们醒了,少爷们会回松鹤堂承欢膝下的,现在他们还在长寿湖冰面上放烟花呢,等什么时候烟花的动静没了,鹅姨再回去不迟。”
鹅姐揉搓着如意的脑袋,“这小脑袋瓜子真好使,装了多少个心眼子,我来数一数。”
嘴上说是数心眼,手上忙个不停,一会掐脸,一会捏耳垂,一会挠如意的痒痒,如意像扭股糖似的在鹅姐怀里扭动,两人笑成一团。
如意娘笑着看着两人笑闹,手里有条不紊的忙活着,切姜丝的时候,眼睛都不用看刀和砧板,就这么盲切。
无他,唯手熟尔。
严嬷嬷过来查看情况,说道:“馒头碎还可以多加半个,肉生痰,老祖宗自今年秋冬以来,痰多咳嗽,这肉丸类的菜肴,肉尽量减一些。”
如意娘说道:“要不要多加几个荸荠切碎放进去肉馅?荸荠是清火祛痰的。”
严嬷嬷点点头,“那就再加四颗荸荠吧。还有,主子们吃的四喜丸子比外头大席上的要清淡一些,你拌馅放盐和炒盖在丸子上的浇头的时候,把我叫来,我亲自来加盐调味。”
如意娘做大席的四喜丸子是浓油赤酱的风格,不适合早就厌倦大鱼大肉的主子们的口味。
如意娘应下,开始掰馒头,要做四喜丸子的馒头碎需要把馒头的外皮剥掉,以免影响细腻的口感。
如意张开嘴巴,一副嗷嗷待哺的样子,“我最爱吃馒头皮了,有嚼劲,越嚼越香,放我嘴里。”
若说吃主食,如意喜欢米饭胜过馒头,但她喜欢吃馒头的外皮,平日在四泉巷的家里,如意娘蒸了馒头,吃饭的时候都会把馒头皮撕下来留给如意当零嘴吃。。
今天在颐园大厨房,如意娘照例撕了馒头皮喂她。
严嬷嬷看着这对母女,一个喂,一个吃,直笑道,“如意姑娘平日里好老成的一个人,现在成小孩子了,还要亲娘喂,看起来怪不好意思的。”
如意脸皮厚,笑道:“别说我今年十五,我就是五十岁,也是娘的大宝贝!也好意思要亲娘喂我。若到了那个年纪,母亲还能这样撕馒头皮喂我,可见母亲将来多么健康长寿啊。”
一听这话,灶间的人都笑起来,伴随着锅碗瓢盆的撞击声、炸货在热油里滋滋翻滚声、在砧板上快速剁肉馅如马蹄般的哒哒声等等,人间烟火,无外如是。
约过了一个时辰,鹅姐瞧着长寿湖冰面上放烟花的动静没有了,赶紧起来,拍了拍衣裙上瓜子碎屑,说道:“应该是老祖宗醒了,我去松鹤堂照看着三少爷。”
如意娘第一次来颐园大厨房,未免有些紧张,问如意:“老祖宗醒了,是不是待会就要做年夜饭了?”
“还早着呢。”如意解释道:“要等老祖宗带着儿孙们去东府祠堂里祭祀,老祖宗等主子们出了这园子,大厨房才开始做。”
“大户人家祭祀讲究的很,除了烧香跪拜,还要进献菜肴,这些菜都是东府大厨房做的,一道道祭祀的菜要从每个人手里过一遍,最后才摆在案头上,还要念什么之乎者也已焉哉、我们听都听不懂的祭文。”
“路上的往返加上祭祀,如果中途磨蹭的话,有时候一个时辰都打不住啊,等回到松鹤堂,通常天都黑了。”
活人在吃团圆的年夜饭之前,得把死去的先人们喂饱了,才能自己吃嘛,时时刻刻都要遵循孝道。
果然,大概过了一刻钟,就见一顶顶轿子从松鹤堂方向往东门方向抬过来,轿子里坐着老祖宗、两位侯夫人、夏少奶奶以及三位小姐,还有奶娘魏紫抱着一岁多的瑶哥儿坐在轿子里。
其余的张家男人们,两个侯爷,六个少爷都是步行跟随。
路上的丫鬟婆子们更是一堆一堆的,数都数不过来。
如意和如意娘都透过窗缝,偷偷的看着张家过年祭祀的排场,她们也看到了鹅姐,跟在西府三少爷张宗讫身后。
队伍里没有花姨娘,侍妾没有资格进祠堂。
等浩浩荡荡的祭祀队伍全部走出颐园东门,严嬷嬷来到灶间,她拍来拍手,大声说道:“大伙都支棱起来!要准备年夜饭了,那些个需要过油炸的、要回锅的菜,现在可以先处理了。”
如意娘的四喜丸子和锅塌豆腐都需要先过油炸定型,于是如意赶紧坐在灶下升火,起锅烧油。
根据松鹤堂芙蓉姑娘定的桌次,两位侯爷和两位侯夫人陪着老祖宗坐一桌。
东府的张宗说,张宗翰、张宗翔;西府的张宗俭、张宗院、张宗讫,一共六个少爷坐一桌。
夏少奶奶带着三个小姑坐一桌。
一岁多的瑶哥儿还不能吃大人的东西,就没有坐席。
因此,团圆饭要做三桌宴席,每一桌的菜肴都是一样的,如意娘要做三盘四喜丸子和锅塌豆腐。
一盘四喜丸子当然是四个,三盘十二个,不过如意娘炸了十八个丸子,一来是怕做的时候丸子破了,有六个应急的备用,二来剩下的可以分给别人吃嘛——可怜的吉祥还在东门冒寒风看大门呢!
豆腐块就炸的更多了,装了一个竹簸箕,如意嘴馋,忍不住吃了一块炸豆腐,厨子不偷,五谷不收,反正豆腐本来就是熟的。
炸完之后,严嬷嬷过来,招呼着厨娘们先去饭堂吃饭,吃饱了待会好干活。
于是,时隔三年,如意娘和如意终于能够在一起吃一顿年夜饭了——虽然只是大厨房用大锅炒出来的份例菜,没有小锅小灶做的好吃,但母女都很满足。
团圆二字,超过世上一切美味,如意甚至觉得一盘炒白菜都是那么好吃,
“尝尝我们颐园大厨房的炸萝卜丸子。”如意夹了个丸子,献宝似的放进如意娘碗中,“都说好吃,东西两府的大厨房炸的萝卜丸子都不如我们。”
如意娘咬了一口,细细嚼了嚼,厨娘的“老毛病”的上来了,说道:“嗯,放了五香粉、花椒面、葱丝、生姜沫、加的是面粉,但……应该也有一点点芡实粉弄的芡汁在里头,好吃是好吃,就是有些放凉了,吃起来油味重,如果是刚炸出来的就香了,等回去我照样子炸给你吃。”
一想到过年就可以回家住十三天,如意心里美滋滋的,“明天大年初一,蝉妈妈出府烧香,我看守承恩阁。等到了后天,就轮到我休息啦!娘,我每天都要跟你一起睡!”
因萝卜丸子的味道赶不上如意娘的嘴,如意一心想要娘吃的高兴,她就特意找了严嬷嬷,要一盘子柳叶鲊,给娘尝尝鲜。
如意没有拿钱去买,因为柳叶鲊是钱买不到的,她就是故意欠严嬷嬷一个人情,将来会还,在颐园的人情社会里,都是宁可欠钱,都不想欠人情。
印象中,娘也喜欢吃臭的,她自己会腌制腐乳、做豆酱,有时候还会把咸鸭蛋故意腌成臭蛋,吃起来臭香臭香的。
严嬷嬷给了她,说道:“一般人我不随便给的,是看在你一片孝心的面子上。有你这样的女儿,难怪你娘虽然是个寡妇,却没有一点寡妇的凄苦之相,看起来温柔和善,像个菩萨似的。”
如意端着柳叶鲊,献宝似的端上桌,如意娘吃了,果然喜欢!
如意娘连吃了三口,琢磨着味道,说道:“回头我也照着做作肉鲊,这个鲊肉做汤也是很鲜的,我的大席又要多一样拿手菜了。”
吃了饭,如意和如意娘回到大厨房,坐在灶台下,膝盖对膝盖的闲聊,等天色稍稍有些黯淡、十里画廊的气死风灯笼一个个点亮的时候,严嬷嬷进来说道:
“东府那边的祭祀快要差不多了,荤菜可以先下锅了,等主子们回到松鹤堂,装进食盒里提过去,随时听候吩咐摆饭。”
“今晚辛苦各位,拿出十二分的本事来把年夜饭做好,得了赏钱,我绝不藏私,都拿出来大家平分!”
众厨娘纷纷举着勺子、铲子、擀面杖等等欢呼,如意拿起烧火棍也混进去,一起乐。
如意娘做的四喜丸子炸定型之后还要文火慢炖一些时间,立刻开火做菜,如意拿起烧火棍在捅了捅,让火更旺盛。
严嬷嬷在一个个灶台间巡视,每一道年夜菜做好装进食盒之前,她都拿起筷子夹在自己碗里,用另一双筷子尝尝味道,她点头之后,才能提走。
如意娘把四喜丸子炖好了,严嬷嬷亲自炒了浇头,淋在丸子上,还放了几朵用白菜和萝卜雕好的花朵。
老祖宗喜欢梅花,厨娘用红心萝卜雕刻的红梅,用白菜雕刻的白梅,简直娇艳欲滴。
红白梅花点缀在四喜丸子里,把粗胖滚圆的大丸子都映衬的眉清目秀起来。就是八戒插戴上这两朵蔬菜雕花,都能成为猪中潘安。
如意娘赞叹不已,直说自己来这里见大世面了。
三盘锅塌豆腐和四喜丸子都送到松鹤堂去了,如意娘把剩下的丸子和豆腐分成两份,如意都装进食盒,一份送给承恩阁蝉妈妈,一份给了东门看大门的吉祥赵铁柱他们。
约过了半个时辰,松鹤堂方向燃起了烟火,那烟火密密麻麻,五颜六色,似乎要把黑夜点燃了,就像一颗颗流星划破天际,坠落在长寿湖,然后变成了十里画廊下一盏盏的灯笼。
如意和如意娘站在外头仰头看烟花,如意比母亲还高一个半头,她披着大氅,把母亲一起包裹进去,母女两个依偎在寒天雪地里,分外幸福。
过了好一会,烟花停歇,明天张家的诰命夫人们又要一清早进宫朝贺,有官位的三个男人——两府侯爷和东府大少爷张宗说也要进宫参加正旦日的大朝会,夜里都要好好休息,所以烟花爆竹没有整夜的放。
如意和如意娘回到大厨房,松鹤堂就派来丫鬟婆子们抬着两箩筐的钱,和一匣子小银馃子、一匣子小金馃子来给做年夜饭的大厨房的人打赏了。
如意娘分到了一吊钱,八个银馃子和八个金馃子,这当然远远比不上她在外头做大席赚的钱,但是这份给老祖宗做过年夜饭的荣耀,能让如意娘以后的工钱水涨船高。
如意不是大厨房的人,分不到打赏,但是她得了三年来第一次和母亲一起吃年夜饭的甜蜜温馨,心中那个美啊,一直到夜里做的梦都是甜的!
次日,大年初一,正旦日,天没亮时,张家有官爵的男人们穿着朝服,奔赴大朝会。
老祖宗等四个女人再次按照品装装扮,进宫朝贺。这一回因二小姐张言华来了月信,不便在长久在寒天里站立受冻,随侍周夫人的,就变成了继女大小姐张德华。
随侍老祖宗的变成了芙蓉姑娘,芙蓉姑娘跟随老祖宗在宫里生活了很久,对她而言是轻车熟路。
随侍崔夫人的依然是三小姐张容华。
随侍夏少奶奶也换人了,变成了红霞。因为昨晚放烟花爆竹,瑶哥儿第一次看到这个漫天撒花的场面,未免有些兴奋。
昨晚睡觉不安稳,频频夜哭尿炕,今天凌晨时微微有些发烧,夏少奶奶不放心别人照顾儿子,她最信任奶娘魏紫,就要魏紫留在东府。
至于为何带上刚刚才升了二等的丫鬟红霞,这不是要看大管家夫妻来禄夫妇的面子嘛,夏少奶奶将来必定会接管东府的,提前拉拢一下大管家准没错。
红霞虽大大咧咧,做事还是靠谱的,何况,她面色红润,长得壮实,一看就能在寒风里抗很久的样子,
大年初一,新春到,主子们一个个穿戴隆重,去享受家族荣耀。
家奴们也有自己的开心,就像承恩阁的蝉妈妈,她天没亮就起床了,检查自己的烧香包,今天她要去京城各大寺庙烧香,为父母祈福。
如意听到隔壁动静,也跟着起床了,笑道:“妈妈起这么早啊,是赶着烧头香吗?”
蝉妈妈说道:“头香是赶不上了,头一炉香勉勉强强吧。”
“谁说赶不上,嬷嬷随我来。”如意穿上厚袄,带着蝉妈妈下山,来到了通往大街的北门。
北门外,有个小厮赶着一辆马车等候着,正是洒扫头领辛婆子的儿子,丑时生的,小名叫做丑儿,大名就叫做辛丑。
如意说道:“辛丑,你今天就负责送蝉妈妈去各大寺庙烧香,这么早,可以赶上烧头香吧?”
辛丑说道:“别的寺庙肯定赶不上烧头香,但白米寺离咱们府里最近,又时常得咱们府里的供奉,我带着蝉妈妈从后门进去,赶在开大门之前就把头香给点上了。”
蝉妈妈从未想到还有今天这样的便宜,忙道:“这……这使不得啊,我走去烧香便是了,不要劳烦别人。欠人家好大一个人情。”
辛丑说道:“如意姑娘给我娘涨了月钱,是我娘叮嘱我,一定要听如意姑娘的话,今天好好带着蝉妈妈去烧香,我赶着马车载着蝉妈妈,一天至少能够烧十座庙,让蝉妈妈烧个够。”
人情人情,有来有往,辛婆子涨月钱,虽说是官中给钱,但欠了如意好大一个人情。辛婆子要还的。
如意刚好也想法子让蝉妈妈出去烧香时能够舒服一点,两边的人一拍即合,就给了蝉妈妈一个惊喜。
“妈妈,你就别推辞了,马车是我托付潘婶子安排的,人家车马都给了,难道我还退回去不成?快上马车,赶去白米寺烧头香。”
潘婶子的老公潘达,是东府管着马廊的。如意这三年来,像一只蜘蛛似的,精心编制着属于自己的人情网,通过这张网,传输着利益和好处,让这张网更加坚固。
如意一边说,一边把蝉妈妈往车上推,辛丑也把蝉妈妈往车里拉,蝉妈妈半推半就的上了车——她如今年岁也大了,跑一天寺庙烧香的确累人,中途有一辆马车歇歇脚,再好不过。
如意还塞给辛丑一把钱,“今天到处都是庙会大集,拿去买零嘴吃。”
蝉妈妈坐在马车里,这里备着暖炉,还有各种细巧的甜点当早饭,都是如意提前安排好的。
蝉妈妈心想,我爹娘的遗言,在下面保佑我逢凶化吉,吉祥如意,安乐无忧。自从遇到了如意,这日子还真的慢慢往安乐无忧上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