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言华说道:“我娘今天还说这个呢,可嫉妒你了,说京城,不,是整个大明最好的亲事是大姐姐的,一嫁出去就是定国公夫人,诰命比她还高呢。”
“等到我说亲事,若是能够和大姐姐平起平坐,就得给人当继室。我就说,我才不嫁给老头子呢。就像来禄和腊梅,两人不像夫妻,就像父女,我娘就骂我不争气,我就跑回梅园了嘛。”
原来张言华又跟母亲周夫人吵架了。几乎每次都是这样,周夫人说“都是为你好”,张言华说“为了谁母亲清楚的很”,母女吵架,张言华心情不好,就来姐姐这里求个安慰,多年相处出来的感情比血缘还要牢靠。
看着妹妹委屈巴巴的样子,张德华很是心疼,摸了摸妹妹的脑袋,说道:“等我当了定国公夫人,我就帮你物色青年才俊,你隔着帘子看一看,瞧一瞧,看中谁,我就跟老祖宗说去,咱们家谁都越不过老祖宗和太后娘娘。”
张言华笑道:“羞羞脸,还没嫁呢,就已经吃着碗里的,帮我看着锅里的了。”
张德华也笑道:“你看看锅里什么好吃的,我就给你捞上来呀。”
两人又在一起取笑打闹,就像儿时玩耍一样。
且说王嬷嬷去了东府,跟腊梅打招呼,要她明天同意提拔胭脂红霞两人升二等。
此时已经天黑了,东府议事厅已经关门,腊梅已经回家,王嬷嬷就直奔腊梅家里。
三年前,来禄娶了腊梅做继室,将院墙和大门都重新粉刷了一遍,粉墙朱门。
粉墙下,还有一棵柿子树,树枝上的红柿子故意不摘,就等着冬天叶子全部落下来,大雪铺地,堆满树梢,树枝上一颗颗红柿子就像灯笼似的,粉墙红柿白雪,非常好看,就像是一幅巨大的画卷。
丫鬟照水见王嬷嬷突然造访,很是惊讶,连忙将王嬷嬷迎接到大堂里坐着,说道:“来禄去外头应酬了,只有腊梅姐姐在家。”
王嬷嬷说道:“我不去大堂坐了,怪冷清的,我就一句话跟腊梅交代,说完就走,你连茶都不必泡。既然来禄不在家,我就直接进里屋找腊梅。”
说完,王嬷嬷就直接往正屋快步走去,照水连忙在后面一路小跑着跟着,大声说道:“嬷嬷慢点走!小心地上滑!”
王嬷嬷眼睛不好,夜里尤甚,听闻路滑,就慢慢的走了,怕摔跤,大小姐快出嫁了,她必定要“镇守”后方,不能有任何差错。
慢慢走进正屋,一股暖香袭来,外甥女腊梅也迎过来了,“姨妈,怎么大冷天的夜里来找我了,有什么急事吗?”
王嬷嬷看着腊梅披散着头发,没有梳髻,两腮酡红,白绫小袄也敞着怀,没有系带,小袄上绣着腊梅迎春,就这么随意的披在肩头上,一看就是刚从床上起来,问道:“怎么睡得这么早?”
腊梅说道:“周夫人病了,这两天就我一个人忙,累死了,晚上胡乱吃了两口就躺下,还没睡着呢,就听说姨妈来了。”
王嬷嬷吸了吸鼻子,“你卧房里熏的是什么香?好浓郁的香气,都飘到这里来了。”
腊梅说道:“我也不知道,随便抓了一把放在熏笼里。”
眼睛不好的人,嗅觉和听觉会很灵敏。
王嬷嬷说道:“好像是合欢的味道,合欢香能够宁神助眠,难怪这么早就睡了。”
腊梅呵呵笑了两声,“歪打正着,用对了。”
这时,王嬷嬷耳朵一竖,“卧房里好像有声音,瞧瞧去,别是闹老鼠了吧,冬天睡觉的时候,就脸露在外头,老鼠会啃脸的。”
腊梅连忙伸手道:“不是——”
王嬷嬷眼神虽然不好了,但是她身体很好,每天饭后打八段锦,敏捷的很,腊梅连王嬷嬷的衣角都抓不住,眼睁睁看着姨妈走进卧房。
作者有话要说: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女孩们的友谊在这个阶段最纯粹,意气风发(虽然我也晓得你们八成对另一件事更有兴趣)
第六十八章 鸳鸯账中鸳鸯成双,顽学生练字巧偷懒
来禄和腊梅只是搭伙过日子,名义夫妻,两人一直分房睡,来禄睡在书房,腊梅睡正屋的卧室,所以王嬷嬷进出卧房并无任何避讳之处,反正男主人不睡这里。
王嬷嬷走进卧房,见案头一对红烛灯火摇曳,鸳鸯账里,一床鱼戏莲叶绣被胡乱堆成一座小山,并没有见到老鼠。
腊梅快步跟在后头,说道:“我就说不是老鼠吧。”
王嬷嬷说道:“可是我刚才明明听到声音了。”
腊梅说道:“可能是屋檐下的冰凌掉落的声音吧,前些天来禄差点被檐下掉的圆锥冰凌砸了脑壳。”
王嬷嬷心道:砸中了才如你的愿呢,升官发财死老公。
王嬷嬷打量着屋里的陈设,三年前,腊梅嫁给来禄,那时候姐姐姐夫已经去沧州荣养去了,这喜房是她亲自看着铺的,也是她亲自从松鹤堂送嫁,现在,三年过去,已经是物是人非,姐姐姐夫都死了。
很奇怪,人死之后,过去的再多的恩恩怨怨渐渐淡去,曾经拍桌子相骂、反目成仇、甚至白刃不相饶的亲姐妹,姐姐惨死之后,现在王嬷嬷对姐姐的恨意都消失了。
只记得她是姐姐,只记得小时候母亲早逝,长姐如母,姐姐对她的各种好处。
王嬷嬷触景生情,说道:“下个月初八就是你父母的百日祭,府里不准私祭,要去外头办百日祭,你们准备的如何了?”
人死后,除了过头七,七七等重要日子,满一百天时也要念经烧纸做水陆道场,这几个特殊的日子都要好好操办,悼念亡者。
只是,身为家奴,忠孝都要先给主子,即使是最顶端的家奴,也不能在主人的府邸里私祭,禁止一切烧香烧纸等祭祀活动。
就连戴孝、穿素服等等,在明面上也是不可以的。
腊梅作为东府大管家娘子日理万机,见许多人,故,依然是日常的打扮,穿金戴银,遍身绫罗,连屋子的布置依然是喜庆的,没有用素净的颜色,以免落人口舌。
腊梅说道:“年底我和来禄都忙,爹娘的百日祭都交给来春去预备了,他说已经和咱们家庙怀恩观的张道士谈好了,在怀恩观里办百日祭,百日祭需要用到的纸扎房子仆人、黄纸、金银元宝、金山银山等等东西来春已经采买齐全了,都已经送到怀恩观,就等着咱们去烧。”
“那天就咱们家自己人,我们一家三口,还有姨妈您和姨爹,一共五个人,上午诵经做法事,超度亡灵,下午摆祭品,烧香烧纸扎。”
来春就是腊梅的继子,比她小四岁。
王嬷嬷点点头,说道:“来春办事还是靠谱的,过年的时候各大寺庙香客太多了,又恰逢庙会,人挤人。还是咱们自己的家庙怀恩观清净,如果当天事情办的太晚了,关了城门,咱们还能在祭屋里过一夜。”
腊梅说道:“翠微山祭屋现在是石榴的老子娘看着,收拾的干干净净,随时可以住人。”
定了百日祭这桩家事,王嬷嬷就说今晚来的正事了,“明天姚黄会来你这里办事,升梅园的红霞和胭脂为二等丫鬟,你准了便是。”
腊梅纳闷,“红霞升二等板上钉钉的,毕竟是我外甥女,但胭脂——我实在不明白,姨妈告诉我呗。”
王嬷嬷说道:“这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以前你爹娘也晓得,现在你既然当了大管家娘子,有些张家的禁忌你要知道,以后办事心里有数,胭脂的出身是这样的……”
王嬷嬷从石家的抄家灭族讲起,道出了胭脂母亲的外祖家是武安侯府郑家的事情。
“……因而这事,两府侯爷侯夫人都知道,提拔胭脂,周夫人也会同意的,好歹看在武安侯的面子上,给碗安生饭吃。”
腊梅听了,很是感概,“胭脂的相貌,梅园里最出挑,不争不抢、不声不响做事的性格,一手好女红,做事不怕脏不怕累,红霞说,胭脂经常一个人打扫仙鹤的圈舍,把仙鹤们照顾的很好,谁会想到一个家生子居然有这样的出身。”
跟外甥女打了个招呼,王嬷嬷事情办完,就要走了,腊梅回去要穿大毛衣裳去送姨妈,王嬷嬷忙按住她,说道:“晚上冷,你又刚刚起床,小心热身子遇冷风着凉,可不是闹着玩的。不用你送,你忙了一天,快回去躺着吧,明日又有一堆事要忙,这一天天的家务事是搞不完的,别累坏了身子。”
自从姐姐死了,王嬷嬷血缘的亲人只剩下腊梅一个,当然要替她着想。腊梅没有坚持,就要照水提着灯笼,把王嬷嬷一路送到颐园门口。
王嬷嬷晓得自己的眼神一日不如一日,没有推辞,扶着照水的胳膊走了。
正屋恢复了平静,腊梅回到卧房,看着鸳鸯账里堆成小山的鱼戏莲叶绣被说道:“出来吧,亏你寻得这个好地方,差点就露陷了,藏都不会藏,笨死了。”
被子纹丝不动。
腊梅揭开被子,说道:“赶紧出来!憋不死你!”
里头是空的,没有人。
藏哪儿去了?
腊梅打开一扇扇柜门,伸手拨拉着堆得满满的衣橱,她陪嫁丰厚,衣裳穿一辈子都穿不完的,堆满了衣服,很难藏得住一个大活人。
腊梅满屋子找,还说道:“你快出来吧,都这么大了,还当自己小呢,和我玩躲猫猫的游戏。”
腊梅找啊找,还推开窗户,看是不是跳窗逃走了,看外头有没有人,甚至连马桶的盖子都揭开了!
笑声从头顶传出来,一个男人说道:“跳窗是不可能跳窗的,天寒地冻,又来不及穿衣服,在外头得冻成冰凌。还有,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能躲进马桶里吧?那地方能藏人嘛。”
腊梅抬头寻声看去,那人趴在房梁上呢!
腊梅说道:“这位梁上君子,躲在上面很好玩吗?都舍不得下来。虽说屋里暖和,但你什么都没穿,冻坏了可怎么得了,快下来吧。”
那人说道:“梁上君子是小偷,我今天就做一回梁上君子,不偷东西,专门偷人!”
那人年轻力壮,身体矫健,一个鹞子翻身,顿时字面意义上的鸡飞蛋打,从房梁上翻下衣柜顶,再从衣柜顶滑下来,皮肤摩擦着木料,发出吱吱的声音——原来这就是王嬷嬷听到的老鼠吱吱声。不是老鼠爬床,是汉子上梁。
那人从衣柜滑落在燃着一对红烛的桌子上,又从桌子跳到地下,把腊梅轻松拦腰抱起,偷到床上去了。
蒙上鱼戏莲叶的绣被,绣被上的红鲤鱼和莲花随波翻滚荡漾。窗外粉墙霜枝红柿,窗内腊梅迎春,耕牛拖着爬犁,吭哧吭哧犁地。
这真是:才聊怀恩观里送白骨,转眼鸳鸯账下卧鸳鸯!
这人间,终究是活人的人间,死了就死了,万事成空,活着的人继续沉沦在七情六欲之中。
腊月二十九,中午的时候,消息灵通的如意就得到了胭脂红霞一起升二等丫鬟的消息。
此时,如意在紫云轩练字呢,为什么她不在自己的承恩阁呢?
这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且说二十七日起,如意一个人在承恩阁练字。
她不想练字,快过年了,所有家奴都心浮气躁的,如意也不例外,她连当差都没心情了,反正月钱都放出去了,放假排班也做了,最重要的两件事情完成,她每天都在倒着数日子,盼望着放假回家过年团圆,还练什么字啊!
但一等大丫鬟的诱惑实在太大。
可诱惑再大,如意又想起这三年来,王嬷嬷欺骗她的遭数——这话到底算不算数?把字写好看了就能当一等大丫鬟?感觉没这么简单!
但万一是真的呢?
于是,如意犹犹豫豫,磨磨蹭蹭,一会拿着鸡毛掸子给桌面扫灰,一会把案上的笔墨纸砚换个位置摆一摆,一会口渴了要喝茶,茶喝多了自然要去马桶方便。
方便之后要洗手,洗了手要倒沤子壶,用沤子抹手,抹了手就凑在鼻尖闻着沤子的香气,一直闻到香气都散了,好容易坐下来练字。
她先翻着《金刚经》的手抄本字帖,一页页的看,佛经她看不懂,她只想寻找一面字最少且字体构造最简单的抄——这样能省点力气。
聪明人一旦决定偷懒,那就是相当的懒。
终于找到了!
如意把一面写着“世尊说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即非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是名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的书卷用镇纸压在书角,开始抄写。
这一页字的笔画最少。
柿子选软的捏,练字选最简单的写。
她先把纸蒙在抄本上面,一笔一划慢慢的描,她没有上过学堂,不晓得该怎么练字,只是很朴素的认为,练字和绣花差不多,照着花样子描就是了,模仿的越相似,字就写的越好。
至于什么见字如面,要写出自己的风骨之类的,她一概不知,只晓得模仿。
在描写的时候,这一面书卷上的字,她每一个字都认识,但是写在一起,她领悟不了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些人既看见了,又说没看见?最后又说看见了?
如意在心中呐喊:这些个我,人,众生,还有寿者,你们到底看没看见啊!
或许是佛经太深奥,我看不懂——我读到的内容就是一群人坐着唠嗑,连看没看见都唠不明白,一个个就像王嬷嬷似的得了白雾移睛的眼病,眼里只有黄昏和黑夜,连自己看不看的清楚都说不准的。
还是话本小说好看啊!故事写的太有趣了,
想到这里,宣纸上走笔至此搁了一大半都没再继续描画,如意停止临摹,把上回从书坊里买来的话本小说《陆公案》找出来,重新看一遍,心想我就看一个案子就停,再去抄经书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