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笑道:“怎么不好意思,到时候你们再请我吃酒呗。”
吉祥走后,东门大门立刻关上落锁了,如意把木蝉放进荷包里,擦干了眼泪,长吸了几口冷气,把急剧起伏的心情强行平复下来,转身回去。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乌云罩月,好在十里画廊的两百个气死风羊角灯笼是亮的,如意行走在银河般的长廊里。
又一次走银河长廊,心境完全不一样了,再也无心去欣赏美景,也无心去计算一晚上就要烧掉她八个月月钱的灯油钱,她满脑子都是石家的后人和石家的家奴们的悲剧人生,走马灯似的一轮又一轮。
到头来,主子和家奴都没有好下场,就像这长寿湖里冰面上的积雪一样,覆巢之下,大雪压下来,白茫茫一片,什么主子家奴,大家都一样被压在积雪之下,看起来都一样。
如意满腹心事,就没有注意到前方画廊里有两人迎面走来,她只顾着想事情,差点一头撞进前面人的怀中。
“如意?”相撞的瞬间,那人停下脚步,扶住如意的肩膀。
如意如梦方醒,“王嬷嬷?潘婶子?”
正是王嬷嬷,身后还跟着上夜女人总管——潘婆子。两人都穿着喜庆的大红缂丝袄,插戴着全套金嵌宝石头面首饰,外头还罩着出风毛灰鼠皮大氅。
当然,潘婆子喜欢绿色,她插戴的是一套金嵌绿宝石头面首饰。
甚至,王嬷嬷还擦了粉,嘴唇上涂了胭脂,潘婆子也擦了粉,但是她天生皮肤黑,擦粉之后的脸在夜里有些怪异,就像纸糊的假人似的。
如此隆重的打扮,像是要出去吃席。
如意赶紧退一边去,把路让出来。
王嬷嬷却没继续往前,停下脚步,十里画廊灯火辉煌,如意脸上的泪痕,还有哭红的眼眶无处隐藏。
王嬷嬷问道:“大冷天的,你哭什么?谁给你气受了?”
如意不想把蝉妈妈扯进来,说道:“我想我娘了,她手艺好,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蒸很多漂亮的花馒头,有花、有鱼、刺猬、龙啊凤啊什么的,分给朋友邻居们,摆在桌上好看,还会做些一些炸货,我娘炸的麻花可好吃了,又脆又酥又不硌牙,香而不腻,往年这时候我都在灶下帮她,今年,只有我娘一个人操持,想着想着,就哭了。”
精妙的谎言,总是半真半假,如意确实想娘了,但她想的是万一还有一天,她和娘就像蝉妈妈和父母一样从此失散,该多么痛苦啊!
王嬷嬷听她的声音都有一股哭腔,看来所言非虚,说道:“瞧着怪可怜的,看在你替班的这两天表现不错的份上,我准你一天假,你明天可以家去待一天,但是不准在家过夜。”
啊?!
如意没想到随口的谎言还能带来这个结果,歪打正着,忙道:“多谢王嬷嬷准假,我一定在颐园落锁之前回来。”
王嬷嬷说道:“既然今晚你我在这里碰上了,你就跟我赴宴去吧。”
“啊?什么宴?”如意脑子转的飞快,“难道……是东府二管家来禄的寿宴?”
胭脂傍晚去承恩阁给吉祥传信的时候,就告诉过如意,今天来禄办寿宴,因过小年事情多,所以寿宴提前办了,红霞爱凑热闹,听说姨爹来禄的寿宴有好戏看,就缠着大小姐房里的姚黄请了一晚上的假,答应明天一早就回颐园当差。
王嬷嬷欣赏的点点头,”说你不错,你就错不了,正是来禄的寿宴。“
如意直觉,今晚寿宴,很可能是鸿门宴、杀猪宴,所以立刻推辞道:“我就不去了吧,您看我眼睛哭得像个桃子似的,脸也哭皴了,难看的很。”
王嬷嬷对身后的潘婆子说道:“把你的好东西给如意用一用。”
潘婆子的丈夫潘达是东府马廊总管,当然有资格去赴宴吃席。
潘婆子从荷包去取出一个沤子壶,倒出玫瑰卤般的甜香的沤子,“在脸上用手心抹开了,脸就香香软软的,不皴了。”
如意是真心不想去啊,说道:“脸上看不出来,眼睛还是看得出来的,给人家钱库总管祝寿,眼睛却是哭过的,终究不好看。惹人闲话,说是拜寿呢还是哭丧呢。”
王嬷嬷笑道:“就凭你?还没资格给来禄拜寿呢,谁会注意你呀,你在一旁看着,长长见识,学些眉眼高低。”
如意还要再找理由,王嬷嬷说道:“今晚跟我赴寿宴,明天就可以请假一天,你去不去?”
“我去!”如意忙道。她真的好想娘啊,尤其是在知道蝉妈妈父母的结局之后,她恨不得立刻投入娘的怀抱。
为了一天假,别说赴宴了,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要去的。
王嬷嬷惯会拿捏人,拿捏如意,是手把手掐。
如意用手掌使劲往脸上揉沤子蜜,出了东门后,她的面色就如常了,王嬷嬷感叹:“年轻就是好,哭垮的脸立刻就像吹气似的弹起来了。”
潘婆子说道:“如意姑娘人美心善,十里画廊点灯添灯油的上夜女人每晚多了六十个钱的补贴,都在念你的好呢。”
如意忙道:“我就是嘴上说了一句,我不敢贪功,还是王嬷嬷心慈,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要念就念王嬷嬷的好,我算什么呀。”
连对姐姐姐夫下手都不眨眼的人,我那里敢抢王嬷嬷的功劳啊,我还没活腻呢。
潘婆子笑道:“都好,都念。原本是互相推的苦事情,我前两天都是拿身份压人,抽签,抽到谁谁干,硬派活。现在每晚多了六十个钱啊,成了香饽饽了,都来找我抢活干。”
谈笑间,就来到了东府西面的一座院落,来禄家住在这里,身为东府二管家,自然不用和普通家奴挤在后罩房里住,来禄单门独院的住着,还是个宽敞二进的院子,过的很是舒适体面。
正院里头搭着卷棚和戏台。
戏台上正唱着一处热闹戏,叫做《闹门神》。(注:《闹门神》是明末人写的,本书故事发生在明代中期,所以这出戏不可能在正德年间上演,但是这出戏非常适合本书鸿门宴的情节,所以提前登场了)
讲的是每年过小年的时候,各家各户都要贴新门神,把旧的换下去,所以门神只能当一年,第二年就得给新门神让位。
但是呢,有个旧门神,他就是要赖在这里不肯让位给新门神,成为了门神“钉子户”,无论新门神如何苦劝,他都岿然不动,不肯让位,就这样,过了好几年。
这一年,新门神实在没法子了,就请神为他主持公道,劝旧门神让位,相继请了钟馗、紫姑、灶神等等神仙来劝旧门神让位。
但见戏台上,一个个神仙登场,围着旧门神苦劝,旧门神就是赖着不肯走啊,花样百出的找理由,逗得台下的看客们传来一阵阵笑声。
请了一晚上假的红霞就在下面看戏,看入迷了,她拿出一把钱,洒在戏台上,笑道:“你们别被旧门神气跑了,劝啊,好好劝劝!该让位时就让位!死赖在这里作甚!”
哗啦啦的钱洒在戏台上,唱戏的伶人自然越唱越起劲了。
扮演和合神的伶人登场,唱道:“……两位门神请了,你们新旧交替,自有定规,怎须忒般相争?”
红霞都舍不得回到座位上,就这么在台下拍着手笑着看戏,就连如意进来了都没有发觉。
如意见红霞如此痴迷,就没有找招呼,免得扫了人家的兴头,就跟着王嬷嬷穿过院里的卷棚,到了正堂,正堂里高朋满座,全都是东府有头有脸的大小管事们和他们的女眷。
王嬷嬷和潘婆子先去随礼,刚拿出红封,写礼簿的账房就说道:“王善和潘达都已经随过礼了,两位不用再随,请直接入席吧。”
随礼都是按照小家庭来随的,有一个人随就行了。
旁边立刻有丫鬟引座,王嬷嬷和潘婆子笑道:“得先给寿星祝寿啊,那有一进来就吃席的。”
账房伸长脖子探了探头,看了看外头,说道:“方才来福夫妻一起来了,随了礼,来禄请他们两个去了书房说话,这会子还没出来,两位先去坐席,等寿星出来了再拜。”
丫鬟把王嬷嬷和潘婆子引到了西厢房,寿宴上,男女是分开坐的,因天气冷,菜肴端出来就凉了,所以院子里搭建的卷棚只是坐着看戏,有茶水瓜子果品点心等等,没有摆酒席,座位下面有脚炉,坐着看戏不算太冷。
酒席设在室内,男客都在东厢房,女客在西厢房。
丫鬟把王嬷嬷和潘婆子引到了西厢房朝东的尊桌上。
一个方桌有四个位置,坐四个人,靠东的尊位是空着的——这里是东府大总管来福家的位置,她在家奴中地位最高。
因为此时来福家的和丈夫都在书房里和来禄说话,所以尊位暂时是空的。
此时,空尊位左手边的位置——也就是本席面第二尊贵的位置,坐着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妇人,她是东府周夫人的奶娘周嬷嬷,也是刚死的陪房周富贵的亲娘。
按照辈分,周嬷嬷是长辈,所以王嬷嬷给周嬷嬷行了礼之后,才坐在了周嬷嬷的对面——也就是空尊位的右手边,本席面第三尊贵的位置。
周嬷嬷是周夫人心腹,当然是东府水果派的头头,见到王嬷嬷这个牡丹派的掌门,她又刚死了儿子,脸色自是不好看,碍于这里是二管家来禄的寿宴,要给面子啊,所以默默的点头回礼。
王嬷嬷和周嬷嬷两人暂时相安无事。
潘婆子就不用赘叙了,奉陪末座,在席面最西面的位置。
如意呢,根本没有她的位置,她默默的和其他服侍的丫鬟,站在屋里墙角处,时刻准备王嬷嬷的召唤。
此时,因尊位的人来福家的还没来坐席,就都没有开席,席面上摆放着茶水点心果品等物,随客人自取。
王嬷嬷是刻意吃了晚饭才来的,并没打算在这里吃席,等开席的时候举筷,夹几筷子,做做样子罢了。
所以,她只是喝茶,没有吃东西。
周嬷嬷年纪大了,怕晚上吃多了积食,又怕喝清茶走了困,就只喝桂花蜂蜜茶。
潘婆子毕竟是干力气活的,在这个席面上还算年轻,就把席面上每一样东西都尝了尝。
主桌的气氛有些尴尬,王嬷嬷先打破了沉默,寒暄道:“周嬷嬷,夫人的身子最近好些了吗?最近三位小姐刚刚搬进颐园,我这里忙得很,一时不得闲,应该去探望夫人的。”
虽然水果派和牡丹派经常斗法,人尽皆知,但这种场合见面,还是客客气气的。
周嬷嬷点点头,说道:“好些了,难为你还惦记着——估摸到了过小年身子就好了。”
周嬷嬷心道:要是你离开张家,我家夫人的病怕是立刻好了呢!
王嬷嬷说道:“哎呀,真是太好了,我盼着夫人早日康复,主持中馈。”
王嬷嬷心道:过小年就好了?怎么不干脆病到过完年呢!
站墙根的如意听到这两人打机锋,顿时觉得心好累啊,就不能立刻开席、吃席、走人吗?磨磨唧唧还在这里斗心眼子呢!
我要回承恩阁,我要回家!
如意正盼着快点开席呢,一个丫鬟走到了王嬷嬷身边,说道:“来禄管事请嬷嬷您去书房一趟,说有事和您,还有来福夫妻一起商量。”
王嬷嬷似乎并不惊讶,起了身,还对着如意招招手,“跟我来。”
丫鬟忙道:“只是说了请您一个人请去。”
王嬷嬷说道:“她是我的眼睛和耳朵,替我办事的。”
丫鬟便没有再拦,引着王嬷嬷和如意出了西厢房。
此时戏台上依然上演着《闹门神》。
旧门神被一众神仙轮番规劝,要他让位给新门神,旧门神非常生气,气得跺脚,唱道:
“怎俺一门众神,多向着新来的,并没有一个帮俺们旧住的,世态炎凉,大率如此,好恼!好恼!”
台下看戏的红霞十分投入,笑得格格响,也不管是什么成色,从手腕上摘下一个镯子,就往戏台上扮演旧门神的伶人脚下投掷而去,还拍手笑道:
“唱的好啊!世态炎凉,大率如此,你吃了好几年供奉,是该让位了,你吃肉,也得让人喝口汤不是!”
如意跟着王嬷嬷进了书房,就听见姐姐来福家的气愤的声音:
“我们夫妻若是不肯答应呢?”
没等来禄的回答,刚进门的王嬷嬷就说道:“不把银子都吐出来,只要你们走出书房半步,从此白刃不相饶。”
作者有话要说: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鸿门宴开始啦,哇呀呀呀,又到了我最爱的撒狗血环节了
第五十五章 大寿宴变成鸿门宴,谈交易改口叫岳父
王嬷嬷一登场,就像戏台上演西游记,师徒三人取经之路遇到实在斗不过的大妖怪,双方鏖战之时,孙悟空请来的观音菩萨出场,只需用羊脂玉净瓶里的杨枝洒洒水,大妖怪就投降了,一下子定乾坤,分输赢。
胜负已定,负隅顽抗是不行的。姐夫来福看到王嬷嬷,当即跌坐在圈椅上,耷拉着脑袋,晓得自己一败涂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