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泉巷的三个中年妇人,只有鹅姐的出身最清楚。
吉祥想了想,说道:“你娘不说,咱们就别碰旧伤疤。”
在这一点上,如意和吉祥的想法都一样的,娘不说,就别瞎问,免得娘再次受伤。
如意点点头。
吉祥说道:”九指的秋胡戏已经去世了,我去问问九指叔,我不问他的秋胡戏什么来历,只是把蝉妈妈的情况说一说,求九指叔牵一牵线,看认不认识其他会昌侯府的人,我去问他们——蝉妈妈的父母叫来福和来福家的,应该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我明天就要回东门当差了,该班五日,才能休息五天,等我去查问,也是五天之后的事情,你们得耐心等等。”
吉祥是五人一班,五天一轮班,干五休五。
如意说道:“多亏有你帮忙,能有这样的进展,已经不错了——你在这里等等,我有些东西,你帮忙捎回四泉巷。”
如意回到承恩阁,把刚刚做好的两件兰州羊绒袄和五百月钱都裹进包袱里,直奔东门,把包袱递给吉祥,交代道:
“里头两件袄,是老祖宗赏的一匹上等绒布做的,大的给鹅姨,小的给我娘。五百钱你拿去,给鹅伯伯买点冬天实用的东西,这是我孝敬长辈的一片心意。”
吉祥喜笑颜开,“我出去查账才五天,你就出息了啊,听赵铁柱说你升了二等了,还天天学珠算,这会子又给家里这么丰厚的礼物,行,我这就去给我爹买东西,回去让家里三个长辈都乐呵乐呵!”
吉祥拿着五百钱,给他爹买了一副羊皮手套、一对护膝、一副羊皮暖耳——最适合送给常年风吹日晒看大门的,连同两件羊绒袄带到四泉巷。
鹅姐夫连忙把手套、护膝和暖耳都戴上了,笑着说睡觉也不脱。
鹅姨和如意娘都试了新衣,兰州绒布做的袄又轻又暖。
鹅姨狂喜,穿着新袄拍手转着圈,“如意真有出息!我就说这孩子没错的,在承恩阁那个冷衙门都能一下子混出头,这么多三等丫鬟,她升的最快,一个月赚的银子比得上吉祥干两个月。”
如意娘也高兴,但就是忍不住落泪,“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升那么快,背后要做多少事,才得了王嬷嬷的提拔。她一定很忙很累。但她上次回来,啥都没有说,我还以为她一直很清闲,是我想的太简单,一直清闲的话,怎么可能升二等呢。”
鹅姐说道:“可不咋地,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如意是担心我们牵挂,所以闭口不谈。我也没想到,才在怀里撒娇的女孩子,一下子就成了大人,反过来要照顾我们的心情。”
吉祥说道:“你们放心,有我在东门盯着呢,她现在会用算盘了,打的噼里啪啦响,快到我只能看见手指的影……”
有人欢喜有人忧,吉祥如意两家人正庆贺如意有出息了,西府花姨娘正发愁。
自从老祖宗每天命人送来半罐子、大概一斤的牛乳给大小姐张容华,张容华每天都不错日子的喝。
但是,喝了五天,就有三天肚子不舒服,不是胀气,就是窜稀。
加上王嬷嬷每天上午过来教张容华打八段锦,张容华上午打拳,下午肚子疼,累得比之前更瘦了。
张容华偏偏是个看似孱弱,却一心好强的人,她想早日把八段锦练熟,下午也练习,结果,在一次窜稀之后练拳,张容华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柳枝般的身体倒在地上,幸好地上铺着地毯,她并没有摔伤。
张容华的奶妈赖嬷嬷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抱起自家小姐到炕上,使劲掐人中,“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啊!你要是有事,我将来指望谁去!”
幸好赖嬷嬷掐了几下,张容华就醒了。
赖嬷嬷由悲转喜,抱着张容华使劲摇晃,“我的小姐哟,没事就好,刚才吓死我了。”
张容华扶着脑壳,说道:“嬷嬷不要晃了,我头晕。”
赖嬷嬷说道:“我服侍小姐躺下,依我看,这个劳什子八段锦就别练了,这都练晕了,你是金尊玉贵的小姐,怎能吃这种苦头。”
张容华说道:“不行,王嬷嬷这个年纪都在练,越练越精神,王嬷嬷说过,她以前身子发福,越来越笨拙,走几步路就喘,就是练这八段锦,身子快恢复到以前年轻的时候,一口气就能爬到承恩阁呢,我多练练就好了。”
正说着话,花姨娘闻讯赶来了,“容华!我的容华没事吧!”
花姨娘是跑来的,后面服侍的丫鬟婆子们都跟不上她。
花姨娘气喘吁吁,赖嬷嬷连忙把炕沿让出来,给花姨娘坐下,自己坐在脚踏上。
张容华说道:“姨娘,我没事,就是下午喝了牛乳后又……又传了两次官房(马桶的意思,比较文雅的说法),打八段锦时晕了一会。”
花姨娘紧张的手抖,“晕了多久?”
没等张容华回答,脚踏上的赖嬷嬷立刻说道:“眨眼的功夫就醒了,我掐了人中。”
花姨娘看张容华人中红红的,很是心疼,“瞧瞧,皮都快被你掐破了去,你怎么忍心下手,这么大年纪了,还没个轻重。”
赖嬷嬷看花姨娘责备自己,连忙转移注意脱身,说道:“我看都是牛乳惹的祸,五天拉了三回,别说是小姐,就是个壮汉也拉得虚脱了,别喝了罢。。”
张容华说道:“不可,这是老祖宗给的,长辈赐,不可辞。”
花姨娘犯了愁,“这可怎么办?牛乳是老祖宗给的,八段锦是老祖宗让学的,都断不了。”
花姨娘的难题很快传到了花家,花大哥和花大嫂都跟着发愁,这样下去,大小姐的身体可怎么办啊!
花家长子花卷经营花家的洋货铺子,每天迎来送来,见识多广,天南海北的客人都见过,他在一旁出主意,说道:
“牛乳这个东西,不止是大小姐,有很多人喝了肚子都不舒服,有些人喝了就没事,这大概是天生的,不过,我认识一些西北那边的客人,他们有种做牛乳的法,。”
“就是先把牛乳煮沸,凉下来,放入一种叫做天山雪莲,类似银耳般的东西,过一晚上,牛乳发酵,就会变得像嫩豆腐一样,因味道是酸的,就叫做酸奶。”
“同样都是牛乳,做成酸奶之后吃了,胀气或者肚子不舒服就会少很多,我吃过这个东西,加入雪花洋糖,或者熬煮的果酱蜜饯之类的,味道还挺好。”
花大哥和花大嫂听了,觉得可以试一试。
次日,花大嫂就和花姨娘说了,“……这都是花卷的主意,出了事,姨娘可别怨我啊。”
这种时候,都怕担责任,所以花大嫂说了实话,若是放在从前,定会说是自己想出来的法子,要邀功请赏,根本不会提花卷二字。
说完,花大嫂把一小包东西给了花姨娘,“这是花卷从西北商人那里搞到的天山雪莲,使用的法子写在里头一个字条上了。”
花姨娘打开纸包,里头有一块类似泡发的桃胶般、但颜色是白色的小东西。
打开字条一瞧,花姨娘只是稍微认识一些字,上面的字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花姨娘怕搞错了做酸奶的方法,伤了大小姐,于是就把天山雪莲和字条都带到了张容华那里。
花姨娘说道:“这是花卷从西北人那里学的法子,据说一些喝牛乳胀气的人,喝了酸奶后一点事没有,我实在没有其他法子了,这个你要不要试一试?”
张容华看了字条,说道:“还挺有趣的,我亲自来做。”
张容华把半罐子牛乳煮开,放凉,用凉白开冲洗天山雪莲,然后把天山雪莲泡在牛乳里,蒙上干净的纱布,放在温暖的房间自然发酵。
次日,揭开盖子,里头的牛乳果然成了豆腐脑般的酸奶,张容华尝了一小口,酸的眉毛像蚯蚓一样扭动,“好酸,把桂花酱拿来。”
张容华用桂花酱拌了酸奶,吃起来酸酸甜甜的,还挺开胃。
按照字条的方法,张容华用温水冲洗天山雪莲,然后把天山雪莲再泡进放凉的牛乳里,蒙上纱布,周而复始。
这法子果然有用,张容华吃了之后,再也不胀气,也不窜稀了,而且吃了酸奶之后胃口大开,连饭都能多吃半碗呢!
张容华说道:“花卷很有心,姨娘该好好赏他。”
看到女儿面色红润,饭量也上来了,花姨娘当然高兴了,她将两匹尺头,一袋金馃子给了花大嫂,说道:
“给花卷的,这孩子不错,见多识广,将来我们花家恐怕还要指望他呢。”
花大嫂听了,面上笑嘻嘻,心里不高兴:花卷是养子,我还有三个亲生儿子呢,难道将来花家家业都要给了花卷?
花卷得了礼物,在赖嬷嬷的引领下,去了花姨娘院里磕头谢礼。
花姨娘见了花卷,很是喜欢,“都长这么大了,听说你会好几国语言,洋货铺子里都是你来操持,现在皇上开了海禁,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们花家的生意定会越做越大……”
花姨娘将花卷一顿夸赞,还留了花卷吃了中饭。
见花卷被花姨娘看重,花大嫂更加嫌花卷了,就连花大哥也有防范之心,夜里洋货铺子关门盘账,花大哥借故要花卷回去休息,不让他碰账本。
花卷见状,本来凉下来的心已经冻死了,他在酒馆喝闷酒,到了打烊,店家要关门,“走吧走吧,待会要宵禁了,五城兵马司的人要是看到咱们店这里还有灯火,等是要来查的。”
花卷拿着剩下来的半坛子酒,走出店面,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鹅毛大雪,几乎一出门就白了头。
路人都在往家里赶,花卷有家,却不想回家,家里人都不喜欢他——以前还有花椒妹妹为他说话,现在花椒进了颐园,据说最近还得了老祖宗的宠爱,青云直上,花卷仅有的一点牵挂都没有了。
就在花卷踌躇着是不是干脆去旁边的似家客栈凑合过夜时,一辆马车在路边停下,坐在车辕子上赶车的人说道:“这不是花卷吗?喝多了?来,我送你回去。”
花卷回头一瞧,正是鹅姐夫。
作者有话要说:
张荣华就是有点乳糖不耐受,用发酵菌改成酸奶就好了。舟有个朋友,喝牛奶放屁,喝酸奶屁事没有。
给大家捋一捋张家东西两府的婚史,免得看混了。东西两府的原配全死了,目前都是继室。
东府寿宁侯府:原配王夫人,嘉善大长公主的女儿。继室周夫人,出身庆云侯府(周太皇太后娘家)
西府建昌侯府:原配孙夫人,会昌侯府的孙女(孙太后娘家)。继室崔夫人,永康大长公主的女儿。
第四十章 厚道人开解苦命人,聪明人猜中新媳妇
鹅姐夫是个厚道人,花卷心下一暖,说道:“多谢,只是我现在不想回家。”
一看花卷说话喷着酒气,手里还有个酒缸,又说不想回去,鹅姐夫一猜就晓得大概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弯腰,对着花卷伸出右手,说道:
“来,上车,先进去暖和一下。里头有暖炉,我刚刚送了来寿家的回家,车上热乎着呢。”
寒冬腊月,时而有醉汉醉倒在街头小巷,在睡梦中活活冻死,第二天冻得像根冰棍似的,鹅姐夫担心花卷出事。
花卷上了马车,里头果然暖和,说道:“鹅姐夫,你就把我随便放到一家客栈就行了。”
鹅姐夫说道:“这年底小偷强贼都要过年的,到处摸钱,客栈里也不太平,你这种喝多了、穿戴又体面的年轻公子,正是他们最喜欢的肥羊。”
“你跟我回家。我的秋胡戏常年住在二门里,我儿子吉祥这几天都在东门该班,家里就我一个人,你就睡我儿子的床。”
花卷苦笑道:“我不是什么公子,我就是个打杂的。”
鹅姐夫一扬马鞭,说道:“不管是公子还是打杂,都要睡觉不是?走,咱们家去。”
到了四泉巷,鹅姐夫搬出一个铜锅,把外头冻硬的羊肉切了片,撕了几片白菜叶子,和花卷一起涮肉涮白菜,把剩下的半缸子酒都喝了。
酒能催的人敞开心扉,花卷把自己今天,还有这些天受的委屈全都说出来了。
花卷的脸喝的红红的,“爹娘待我这些年,吃好喝好,还上过几年学,我若翻了脸,岂不是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我不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今晚不回去,明天也是要回去的,可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那不是家。”
鹅姐夫是看大门的,看惯了人情世故,说道:“花家这样对你,无非是如今家大业大,嫌了你占据老大的位置,论理,老大继承家业,花家有三个儿子呢,都是三少爷的书童,如今都还没混出个名堂来,他们要为三个儿子盘算。”
花卷摇头道:“我不要花家一文钱,都给花椒妹妹和三个弟弟也无妨,我可以赚钱养活我自己。”
鹅姐夫说道:“既然这样,你就还宗吧,你自由了,花家也能放心偌大的家业给三个亲生儿子。”
花卷依然摇头,“我父母不会同意的,当年他们成亲三年生不出孩子,请了咱们家庙怀恩观张道士算命,张道士说他们缺亲情缘,要先行善积德,去弃婴堂抱养一个,他们抱养了我,接连生了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倘若我离开花家,这亲情缘不就断了吗?”
“正因如此,我父母现在捏着鼻子也得认我这个长子,他们不会放我走的。”
鹅姐夫拍了拍花卷的肩膀,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什么亲情缘这是话是怀恩观张道士说的,那就让张道士改口,说你的生辰八字和花家犯克,正因你在,夺了三个弟弟的气运,你得离开花家,三个弟弟才能有大出息。”
花卷还从未想过这些,说道:“张道士肯改口吗?我爹娘肯相信?”
鹅姐夫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张道士得了好处,几句话的事为什么不干?再说这些年过去了,估摸张道士连当年自己说过什么话都不记得。花家夫妻当年听了张道士的话,才得了后来四个孩子,现在改口说犯克,张道士说的话,他们当然能听进去,恨不得马上把你赶出门。”
花卷听了,就像即将窒息的人重新开始呼吸,连忙站起来,给鹅姐夫行礼,“我这一生,都仰仗鹅叔您了。我有些积蓄,大概二三百两,情愿都拿出来,送给张道士,权当给自己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