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对不起。”张德华连忙道歉。
“没事的。”张容华收了笔,把画纸团了团,扔进纸篓,笑道:“本就临摹的不好,我想着干脆丢了重画,又有些舍不得,正好大姐姐撞了一下,替我做了决定,这张就不要了。”
张德华怜爱的摸了摸张容华的脸,“瞧这小脸瘦的,以后我得了好吃的,就给你捎去,好好养一养。”
“谢大姐姐。”张容华谢过了,说道:“一楼的画太难临摹了,我上去看看有没有简单一点的,两位姐姐要去么?”
张德华摇头,“上面四层楼都没有地炕,只有火盆和熏笼,上去还得把皮袄穿上,笨笨的像头熊,还没有梅花赏,我就不去了,就在这里玩。”
张言华说道:“我陪大姐姐玩,妹妹自去吧。”
张容华点点头,暂辞了两位姐姐,然后对如意点点头,“如意,帮我开门。”
张容华是如意不熟的熟人。
说不熟,是因张容华是侯府千金小姐,如意是三等丫鬟,地位悬殊。
说是熟人,是因鹅姐是张容华亲弟弟的奶娘,鹅姐时常把如意带进西府二门里见世面,因而和张容华见过很多次面,也说过话,是熟人。
“是,三小姐,这边请。”如意在西府的时候,叫她大小姐,在颐园,就要改称呼。
张容华的贴身丫鬟叫朱砂——三小姐喜欢画画,她房里的丫鬟都是以颜料的颜色为名字。
朱砂服侍着张容华穿上皮袄,再把文房四宝装进提盒里,跟在两人后面。
到了二楼,如意正要掏钥匙开锁,张容华说道:“我们先去五楼看看。”
“是。”如意继续爬楼梯,到了五楼,开了锁,五楼是顶楼,最冷,纵使点了火盆和熏笼,里头只是不冰而已,依然要穿着皮袄。
朱砂心细,把脚踏里放上炭,给张容华烘脚,只要脚暖和,身上就不冷了。
张容华踩着脚踏,坐在椅子上,吩咐道:“把文房四宝摆好就告退吧,我安安静静的画。”
又道:“朱砂,外头冷,你去一楼屋子里头候着,等我画完了,如意会去叫你上来收拾。”
朱砂告退,如意静静守在一边,心想:看三小姐这样对待朱砂,可见她是个为他人作想的人。
张容华临摹米芾的一张假山石,画纸上走笔如龙,嘴里也没闲着,问道:“如意,你来这里当差还好吗?”
如意说道:“承恩阁挺好的,人少,安静,活也不多。”
张容华继续画画,“为什么不去松鹤堂?”
如意实话实说,“挤不进去。不过,我现在挺喜欢这里的。”
张容华说道:“花椒在松鹤堂当差,我天天跟着太太来松鹤堂给老祖宗请安,今天倒是头一回见到花椒,人多眼杂,我不好和她讲话。回头,你跟她解释解释。”
虽说大户人家,嫡出庶出是一样的,但是在现实里,庶出要面临着各种尴尬,比如今天张容华和花椒。
按照血缘关系,花椒是张容华的表姐,但按照封建伦理,花椒是奴,张容华是主。
花椒今天献绿萼梅枝得宠,咸鱼翻身,终于熬到了出头之日,是大好事。
但是对于张容华而言,看着“表姐”出头得宠固然高兴,但听着来寿家的那句“她是秋菊的侄女,秋菊您还记得吧,当年是我调教过的丫鬟……”
秋菊是张容华生母花姨娘的名讳——但对于一个姨娘而言,好像没有避名讳的必要,来寿家的就这么大喇喇的说出来,还点名是她“调教过的丫鬟”。
张容华听了,心里着实不好受。
来寿家的无疑是在邀功,但无意中狠狠得罪了三小姐张容华。
还有,当老祖宗特意戴上眼镜,就像得了一个新宠物一样评价着花椒的容貌,“这眉眼和秋菊确实有些相似……就是面相更圆润一些,这肉皮也更白嫩,豆腐似的……”
总之,当时那个场面,张容华当时用尽所有的涵养才表现的面色如常。
之后,花椒近身伺候老祖宗,张容华连眼神都没和花椒有过触碰,更别提说话了。
对于侯府千金小姐而言,张容华这样对待一个丫鬟完全没有问题,但是……张容华还是觉得纠结,甚至有些隐隐的愧疚。
所以张容华会私底下和如意交代,安慰花椒这个“表姐”。
如意聪明,一听就明白张容华一口气上五楼远离众人的缘故,原来是为了要她和花椒解释张容华的难处呢。
如意说道:“大小姐放心,花椒姐姐善解人意,她懂得。”
既然是私底下,如意就改口称呼张容华为大小姐了,毕竟都是西府的人。
其实懂不懂的,花椒又能怎么样呢?她一个备受排挤欺凌的三等丫鬟,想不了那么多,努力出头得老祖宗欢心最重要。
行笔至此,张容华搁下画笔,从荷包里拿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如意,“这是沤子壶(一种半流体的香蜜,类似护手霜),我看花椒的手都有些皴了,你替我送给她,好好把手养一养。”
作者有话要说:
庶出最大的难处,就是血缘和封建伦理是互相冲突的,除非是个完全没有心的人,否则不可能一点都不在意生母这边的亲戚。
第三十六章 一日游两人得厚赏,说月钱嬷嬷给机会
如意替花椒接过了沤子壶,心想这又是个麻烦事——倘若有人问花椒,这沤子名贵,不是咱们的份例里有的,谁给你的?
花椒能直说是三小姐给的吗?
哎呀,真是纠结啊。算了,这不关我的事,我把东西交给花椒就行了。
张容华继续临摹,看得出她是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如意觉得已经描的很像了,张容华还是不满意,废了两张画稿,到第三张才满意,画画的时候全神贯注,不要喝茶也不吃果子,就好像天地之间,只有她和画。
约过了半个时辰,张容华停笔,吹了吹画纸上的墨,“好了,要朱砂上来收拾吧。”
如意跑到一楼去叫朱砂,两人一起上了五楼,朱砂收好文房四宝,张容华拿着画纸,三人都出去了,如意关门落锁,把钥匙放在左襟暗兜里。
朱砂笑道:“人家钥匙都挂在腰间,你放到怀中,也太小心了。”
如意拍了拍胸,“落袋为安嘛,在腰间叮铃哐啷的,总觉得不安全。”
三人回到一楼,大小姐张德华和二小姐张言华正在喝茶吃点心聊天,三小姐也加入了,约过了两盏茶的时间,王嬷嬷进来说道:“老祖宗醒了。”
三位小姐连忙放下茶盏,穿上皮袄,去了大院正房。
如意朝着蝉妈妈使了个眼色,蝉妈妈赶紧跑去后罩房,叫醒了因喝醉躺在如意床上睡觉的来寿家的——上了年纪,不胜酒力,原本只是歇一歇,后来睡着了。
来寿家的本就是和衣而眠,她立刻起来,穿上鞋子,用已经凉透的茶水漱口,打开香包,含了一颗除口臭的丁香,然后拿出一个红封塞给蝉妈妈,“今天辛苦你了。”
蝉妈妈后来打开一瞧,里头居然是十来个金馃子,加起来至少有二钱重——这差不多值二两银子啊!
须知蝉妈妈一个月月钱只有三百钱,这个打赏相当于六个月的月钱呢。只是带着来寿家的歇个午觉,再叫醒她,就比她上夜巡逻半年赚的还多。
蝉妈妈把金馃子分给如意一半,说道:“我只是引来寿家的过去歇息,再叫她起来,她睡的是你的房间,这打赏本就有你一半。”
如意对蝉妈妈生了三分敬意,蝉妈妈虽然穷,但做人做事都很敞亮。
如意只接过一个金馃子,说道:“这个就够房钱了,来寿家的本就是赏给你的,她这个人要做孤臣的,从来不欠人人情,她不想欠你的情,给你重赏,你就拿着呗。”
推来推去不好看,蝉妈妈不再坚持,想着以后做点什么再贴补给如意,就收了剩下的金馃子,说道:“都是说来寿家的不好相处,我怎么觉得还行,挺和气的,没有轻贱对待我这种下等婆子。”
如意笑道:“其实我也觉得她还行,不是那等得势就轻狂的,只是东西两府上上下下,来寿家的得罪人太多了,大家都说不好,也就妈妈你说来寿家的和善。”
且说另一边,正院大炕房里,老祖宗午觉醒来,一看天色,“哎哟,都这么晚了,什么时辰?”
一旁服侍的芙蓉看了看腰间的西洋怀表说道:“快申时了(约下午四点)。”
老祖宗忙道,“快,穿衣,三个丫头呢?”
这时大小姐张德华引着两个妹妹进来了,“老祖宗慢点起,小心起猛了头晕,我们下午在承恩阁里喝茶赏梅来着,容华妹妹还临摹了米芾的画。”
三小姐张容华忙把自己刚画好的假山石图给老祖宗看。
老祖宗卧床看画,满意的点头,“画的好,芙蓉啊,把画裱起来,就挂在我的书房里。”
“是。”芙蓉双手接画。
腊梅上前一步,问道:“老祖宗,今天晚饭摆在那里?”
老祖宗睡眼惺忪,揉了揉太阳穴,说道:“怎么觉得刚吃了午饭又要吃晚饭了,老咯,走了几步路,喝了点酒,就睡到这个时辰。”
芙蓉笑道:“老祖宗为家里操劳这些年,晚年了就该这样享清福,想睡就睡,想玩就玩,想吃就吃,您要是没胃口,就要厨房晚些摆饭。”
张德华也忙道:“我们三姐妹下午吃了一些点心,这会子也不饿。”
老祖宗听了,心里很是舒坦,她拍了拍大孙女的手,说道:“那就摆在松鹤堂吧,乘着太阳还在,没那么冷,我们祖孙慢慢走回去——花椒,记得把开花的绿萼梅带回去,回去继续赏梅。”
花椒乖巧的应下,说道:“梅花的切口用火灼过了,用泥浆封住,还能赏个两三天。”
这时,来寿家的匆匆赶来了。老祖宗打趣道:“你怎么才来啊,我孙女们都比你来的早。”
来寿家的睡了一下午,此时精神好着呢,笑道:“怕喝多了吐到老祖宗裙子上,我找了个清净的地方歇息,没想到睡迷了,这会子才醒。”
老祖宗感叹道:“我们都老了,喝几杯就撑不住,想当年还在沧州的时候,一坛子花雕都休想醉倒我。”
来寿家的走近了,曲着腿,半边屁股坐在炕上,半边屁股在外头,“人都是会老的,醉了就睡会,谁还敢嫌咱们不成——老祖宗,我服侍您穿衣。”
来寿家的精心服侍老祖宗,芙蓉倒是退了一射之地,芙蓉也不恼,一件件的把在熏笼上已经暖过的衣服递给来寿家的。
之后,老祖宗一行人离开承恩阁,花椒依然用一块棉布把花枝连梅瓶都包裹住了,伺候祖宗似的,亲手抱着花瓶跟在后面。
走下八十一个台阶,老祖宗本想继续走回松鹤堂,但下了台阶之后,双腿发软,此时还起了风,芙蓉等人连忙劝老祖宗坐暖轿。
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老祖宗听劝,坐上了八人抬的暖轿。
三位小姐也上了两人抬的小轿。
小姐们的轿子没有暖炉,但是有装有炭火的脚踏,手里再抱个手炉,坐在里头也不算太冷。
三小姐张容华坐在轿子里,松了口气——其实下了台阶后,她也快走不动了,只能强撑着。
承恩阁里,如意看着四顶轿子渐渐走远了,长舒一口气:可算忙完了!
承恩阁里还有米芾真迹,如意要守着,所以依然要蝉妈妈先去饭堂吃晚饭,给她捎带回来就行。
如意等着晚饭,蝉妈妈提着食盒回来了,身后还跟着胭脂和红霞!
红霞声音清脆尖亮,就像个唢呐似的,老远就叫道:“如意,我们给你带好吃的了!蝉妈妈今天请客,点了四个菜,都是大厨房现炒的!”
蝉妈妈今天得了来寿家的打赏,手头有钱,就请她们三个女孩子吃小灶现炒出来的好菜。
蝉妈妈把菜从食盒里拿出来,鲫鱼萝卜汤、山药肉圆子、烧羊肉、春不老(雪里蕻)炒冬笋,一碗白粳米饭。
蝉妈妈慈祥的微笑,“快,趁热吃。”
如意一边吃,一边把今天花椒献绿萼梅花枝、得了老祖宗眼缘、终于熬出头的事情讲给胭脂和红霞听。
红霞听到花椒一整天都陪着老祖宗时,喜笑颜开,“就该这样,那些不要脸欺负人、要花椒提着马桶从松鹤堂到承恩阁的丫鬟估摸气得晚上都睡不着哈哈!”
胭脂也为花椒高兴,但是她更担心如意,说道:“这么说,你今天和打门帘的、还有要我扛梅花枝的丫鬟都吵嘴了?你一下子得罪了两个人,以后可怎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