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不敢,乖乖坐下,今晚的夜宵是鸡汤馄炖,四样精致的小菜。
鸡汤熬的浓稠,鲜掉舌头,如意毕竟是个还在长身体的少女,是喜欢吃的,她只喝了第一口,后面就完全停不下筷子了,夜宵大半都是她吃的!
吃完之后,有婆子们依次递过来茶杯、铜盆、手巾等等。
是煮的如红汤似的酽茶,如意在晚上是不会喝这种浓茶的,会走了困,睡不好,但是她还从未这样被人伺候过,不想当众露怯,就学着王嬷嬷的样子端起茶杯,仰脖喝了。
好苦啊!这就是管事嬷嬷们喝的好东西吗?
如意蹙起眉头,差点没当场吐出来,但她却看见王嬷嬷把口里的酽茶吐到了铜盆里!
王嬷嬷看着她满脸震惊的模样,笑了,“如意,你怎么把漱口的酽茶给喝了?小心晚上睡不着觉。”
这茶是漱口用的!难怪又苦又涩呢!
如意出了个大丑,脑子转的飞快,强行挽回尊严,说道:“吃了夜宵还要继续读账本,要熬夜呢,就把浓茶喝了,想着待会精神一点。”
王嬷嬷说道:“我年纪大了,熬不住,这会子要去值房里睡,你回承恩阁吧。”
如意又累又险些出了大丑,赶紧告辞,逃也似的走了。
谁知刚刚走到门口,王嬷嬷说道:“明天早上,吃了早饭就过来找我。”
如意顿步,深吸一口气,努力扯出一抹笑容,“是。”
回到承恩阁,蝉妈妈居然还没有睡,指着炉子说道:“泡脚的水已经烧好了,烧炕的煤也添上了,炕上温呼,你快洗洗睡吧。”
一回来就是热水热炕,如意心头涌过一阵暖意,“多谢妈妈,劳累您这么晚还不能睡。”
蝉妈妈说道:“没事,你忘记我以前是干什么的了?上夜的,现在晚上就在屋里头待着,不用出去吹风受冻,都多亏了你。”
又问,“上夜的女人说你被王嬷嬷留在紫云轩里了——没出什么大事吧?”
如意说道:“没事,就是要我读账本,明天还接着去,承恩阁那里,明天还得指望您老人家打扫。”
承恩阁,红楼黑家具,最是容易沾灰现脏的,天天都要掸尘。
蝉妈妈说道:“小事一桩,我以前还给我们东府先侯夫人的书房擦过地,这种精细活儿难不倒我。倒是你,小小年纪,就会断文识字的,给王嬷嬷读账本,哎哟哟,将来不知有什么大造化呢!”
如意一听蝉妈妈给东府先侯夫人书房擦过地,大体明白了蝉妈妈一大把年纪混的不如意的原因:
如今东府是继室周夫人当家,对伺候后原配王夫人旧人心怀芥蒂,况且蝉妈妈是个小人物,不像王嬷嬷和魏紫那样是照顾王夫人一对儿女的大功臣,轻易动不得,所以蝉妈妈自然被排挤了,年老了还要上夜。
如意泡了脚,抱着她的佛郎机娃娃,躺在温暖的炕上。
此时她又累又困,但在紫云阁喝的那杯酽茶起了作用,愣是睡不着啊!
如意脑子一会是帚儿和她在湖边十里画廊石阶那里嘻嘻笑着,帮忙拧干床单;一会是帚儿穿着一身黑衣拿着短刀要刺她;一会是帚儿躺在蔬菜暖屋的床上面色苍白如纸,一脸的死相。
不要再想这个撒谎成性、栽赃嫁祸于我的家伙了!
如意翻了个身,努力的把帚儿驱赶出脑子。
现在脑子不是帚儿了,是一群石榴籽般挤在一张炕上的外头买来的丫鬟!
她们围绕着如意诉说自己的冤屈和悲惨的人生。
十二岁的如意承受不住这铺天盖地的绝望,在心中大呼道:我不是包青天!我只是个努力自保的三等丫鬟,你们放过我吧!
如意就像摊煎饼似的,又翻了个面,开始想点别的事,方才在紫云轩里读的账本浮现在脑海。
脑子出现一条吉庆街,一个个铺面、民宅,按照保甲排列的顺序分南北排开。
何妈杂货铺、钟粮米行、茂泰酒馆、佬杆麻豆酱铺、荻第车马行、似家客栈、三通镖局······
每一个商铺或者民宅后面,都标着它们的拆迁银,一堆一堆的。
如意幻想,我咋摊不上这种好事呢,随便一个铺面或者民宅,就够我家一辈子吃喝······
就这样想着好事,如意睡着了。
次日一早,如意起床洗漱的时候,蝉妈妈乐颠颠的来说,“早上洒扫上的女人托我给你带句话,说,王嬷嬷说,你不用去饭堂吃早饭,直接去紫云轩,她那里有饭吃。如意啊,你可要抓住机会,好好在王嬷嬷面前表现,王嬷嬷是个有本事的,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不到呢。”
对此,如意心里累,却只能报以笑脸,“我省的。”
紫云轩,如意吃上了她有生以来最奢华的早饭,单是稀饭,就有甜咸两种,甜的是八宝粥,咸的皮蛋老鸭汤粥,包子是荤素各三种馅,荤是十二个褶的圆包子,素的是半月形状的,还有粉嘟嘟的虾饺、木桶般的烧麦、云朵般的豆腐脑,并八样小菜。
王嬷嬷只喝了八宝粥,配了点香油炒的榨菜丝,吃了碗炖的嫩嫩的鸡蛋羹。
王嬷嬷停了筷子,如意此时还没吃饱,碍于礼仪,只得跟在长辈后面停了筷子。
王嬷嬷说道:“你不跟我客套,继续吃,我习惯饭后打两套八段锦再办事。“
如意送了王嬷嬷到门口,才回去继续吃。
如意吃完早饭不久,王嬷嬷回来了,打了两套八段锦之后,她的额头微微有些汗珠,去了旁边的耳房,说要更衣。
如意就在书桌边等着,过了一会,两个丫鬟抬着马桶出来了,如意知道,这更衣就不止了更衣了,难道要那么久。
王嬷嬷换了一衣服出来,她半卧在炕上,喝着只有茶叶的清茶,两个小丫鬟拿着美人锤给她锤腿。
这期间,如意一直默默站在书桌边,不发一言。
一直捶到王嬷嬷喝完一盏茶,王嬷嬷说道:“你们退下,守在院门口,不准任何人进来,若有人办事,要她去逛一会园子,等等再来。”
小丫鬟退下后,王嬷嬷朝着如意点点头,“你坐下,继续读账本。”
紫云轩的窗户没有糊窗纱或者窗户纸,而是珍贵的贝壳窗,就是把海贝打磨成近乎透明的晶体,然后一片片的镶嵌在窗格里头,这样的房间十分明亮,太阳光能直射进来。
王嬷嬷一边在炕上晒太阳,一边听,她的眼睛似乎有些畏光,晒太阳的时候,她在眼睛上蒙上一块黑布。
如意吃饱喝足,声音清澈,昨晚剩下的账目不多了,
“·······吉庆街共费拆迁银共计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两。”
等如意念完,王嬷嬷把眼睛上遮光的黑布摘下来,看了看腰间的西洋怀表,刚过了一刻钟。
如意说道:“嬷嬷,没什么其他事,我就回承恩阁了。”
“急什么,还有活呢。”王嬷嬷说道:“昨晚,我看了你列的两张单子,虽说字写的难看,但做事还挺有心,你把去农庄和配小厮的名单都列好了,我就不用费神去抄写一遍,再交给管事妈妈们去办。”
“这样,你给我做一个账本。”王嬷嬷从炕上下来说道。
如意吓得连连摆手道:“我不会做账,我昨天说过了,真的不会。”
“你不会,我教你啊。”王嬷嬷坐在书桌后面,指着账本说道:“你就像昨晚列丫鬟的两张单子似的,把账本里经办人的名字列在单子的前头,把他经办的所有店铺房舍和所费的银两,全部列在后头,再算一个总数——你懂我的意思吧?”
如意说道:“就是看吉庆街拆迁上每个管事的经手了多少银子。”
王嬷嬷赞赏的啧了一声,“就是这个意思——你这么聪明,会用算盘吧。”
如意忙道:“不会,只看以前颐园工地仓库的曹管事噼里啪啦打过算盘。平日我用不着算盘。”
王嬷嬷问:“你会用什么算数?”
如意答道:“算筹。”这一回答,如意又后悔了。
这不又给自己找事嘛!
但这不是如意能够控制住的,有个性格绵软温顺的寡妇娘,她一介孤女,早就习惯了好强,不想让人瞧轻了自己,有什么本事,不会藏着掖着。
算盘的结构在大明最终成型,并迅速广泛运用,在算盘出现之前,人们计算用的是一根根的算筹。不过,不做买卖不写账本的普通人家还用不到算盘,一般还是靠拨弄算筹这种从春秋时代就开始运用的简单工具来计算。
王嬷嬷笑道:“这些数并不复杂,用算筹就挺快了。去做账吧,你手下面的抽屉里就有一包算筹。”
如意还在挣扎,“我……嬷嬷刚才也说了,我的字写的很难看。”
“看得清楚就行了。”王嬷嬷说道:“要你做账,又不是要你考状元,赶紧的吧。”
如意只得照做,取了算筹,铺纸磨墨,这时,外头有小丫鬟轻声说道:“王嬷嬷,各个管事娘子都在外头等着,个个都说着急,什么时候可以要她们进来回事?”
王嬷嬷揉了揉额头,说道:“进来吧。”
又对如意说道:“你挪到屏风后面做账去,别让人看见你。”
如意把纸笔算筹等搬过去了,这是一架大理石屏风,遮的严严实实,能听到声,看不见人。
如意先写东府大管家来福的帐——根据她所念的账本来看,来福经手的银子最多,先把他的剔出来,后面的就好算了。
如意摆出算筹,一到五,是横着摆放一根到五根的小棍。六到九,竖着摆一根表示五,然后在这一根下面横着摆放一到四根,比如一竖一横就是六,一竖两横就是七,以此类推,一竖四横就是九,遇到零就空着。
摆法上,就是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比如一根算筹,摆在个位就是一,摆在十位就是一十,摆在百位就是一百,以此类推。
计算的规则也非常简单,就是满十进一的十进制。这个和五百年后中华大地普遍运用的算法是一样的,方便快捷,只是把算筹变成了阿拉伯数字而已。
如意算到八千多银子的时候,屋子里窸窸窣窣进来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讲起来了。
王嬷嬷说道:“吵得我的头疼,谁先进来谁先说。”
一个媳妇子说道:“今天二十五了,是放月钱的日子,今儿一早,我去找官中支我们上夜的、洒扫的、还有各房看空园子的丫鬟婆子的月钱,官中居然说账上没钱,让我再等几天。”
王嬷嬷说道:“晚几天放月钱是常有的事,再说月底了两府用钱的地方多,你等几天去领便是。”
媳妇子说道:“可是我听到风声,说松鹤堂的今天已经放月钱了,大厨房的今天也领到月钱,正在放给厨娘和烧火丫头呢,就咱们要等。可是,咱们的人您都知道,最多的就是五百钱、三百钱、两百钱,连松鹤堂二两银子的丫鬟都领了月钱,凭什么咱们才二三五百钱的丫鬟婆子要干等着?”
王嬷嬷管着颐园所有上夜巡视、洒扫、以及看空房子、空园子的,基本都是些干力气活,人多,但是月钱少的,月钱加起来还远不如松鹤堂。
物不平则鸣,若颐园大家都要等,等等便是,但是有的有,有的没有,那就表明了要踩你啊。
王嬷嬷声音无怒无喜,说道:“我去找官中账房,你跟下头的人说,就说我保证,最晚今天晚上,月钱一定会放的。”
如意在屏风后面听到放月钱,耳朵就竖起来了!当差以来的第一份月钱,她能不关心嘛!
第二十七章 做新账如意起疑心,为月钱姐妹拍桌子
其实五百钱对如意来说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个数字,不算什么——毕竟她在四泉巷的时候,每个月和吉祥一起吃的零嘴都不止这个数目呢。
但五百钱如果是月钱,那就意义重大了!这是她挣的第一笔钱,早就盘算着全部用来给娘买东西了。
她好想她娘,想把最好的都给娘。
所以,听到月钱二字,如意就暂时停止拨动算筹,一直等到王嬷嬷承诺说最晚今晚就发时,悬着的心才放下来,继续算数。
负责放月钱的媳妇子走了,另一个媳妇子说道:“今儿一早,就把选择去农庄的两个丫鬟送出城了,按照您的吩咐,没有真的送到农庄,送到了翠微山咱们国公爷的墓地,专门看守祭屋。”
王嬷嬷说道:“现在天寒地冻,过冬的棉衣棉被,煤炭菜肉等等都要按时送过去,别冻饿着。”
大理石屏风后面的如意听了,方知王嬷嬷又又没说实话,去农庄是唬人的,只是为试探每个人的心性,去农庄表示拙守本分,这样的人不为颐园富贵荣华所动,能够吃苦,耐得住寂寞,所以留在翠微山看守祭屋,将来有了合适的差事,定会把抹儿等两人再召回来。
如意感叹:哎呀,这人心拿捏的死死的,在王嬷嬷面前,我那点心机就像笑话似的。
还有,五戒就在翠微山家庙里当小道士呢,也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