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就这样认命吗?
刚才又哭又吼的,此时口燥舌燥,张容华连喝三杯茶,看着手里的茶杯出神。
张容华的身躯就像被定住似的,纹丝不动,但是脑子里已经是翻江倒海一般,听话懂事、温柔和顺了二十三年,张容华决定为了自己“叛逆”一次。
到了天黑,她最终做出了决定,把茶杯轻轻一砸,茶杯分裂成五个碎片,她拿起一个瓷片,缓缓的将青花瓷片按在自己的手腕上。
绝望之下,张容华没了生念,与其像母亲花姨娘子宫脱垂,尿失禁,没有尊严的死去;还有像二姐姐张言华那样五年三次流产气血耗尽,死于生育,不如自我了断,干干净净的走。
手腕蓝色的血管就像梅园的梅枝一样,枝枝丫丫,无限的生机,丝毫不觉它们即将被瓷片收割。
张容华正要拿着瓷片割下去,就听见外头朱砂说道:“求嬷嬷开门,让我把酸奶给我们家小姐送进去,我们小姐每天都要喝半斤牛乳做的酸奶。”
守门的嬷嬷说道:“里头有热茶、有点心,饿不着小姐。夫人交代不准放任何人进去,朱砂姑娘莫要为难我这个老婆子,请回吧。”
朱砂说道:“好吧,我不进去,麻烦嬷嬷把酸奶送进去,小姐喝惯了的,一日不喝浑身难受。求嬷嬷行行好,夫人只是要嬷嬷不准放别人进去,没说不准让嬷嬷进去给小姐送吃的啊。”
朱砂把沉甸甸的一块银子塞给了守门嬷嬷。
嬷嬷收了银子,说道:“你赶紧走,别被人瞧见——东西我送进去。”
“多谢嬷嬷!”朱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看门嬷嬷拿出钥匙开锁,把一碗酸奶端进来了。
张容华赶紧把碎瓷片都扔进了水仙花盆里藏起来。
等嬷嬷走后,张容华拿起勺子吃酸奶,心想这是我人生最后一顿饭了,谢谢你,朱砂。
张容华吃了两口,就看见酸奶碗里头有个东西,用勺子舀出来,原来是个用蜡烛油封住的纸条,纸条上写着“装疯脱身”。
这蜡封的纸条从何而来?
这事要从松鹤堂老祖宗跟崔夫人说,要延续和魏国公府徐家的联姻、结两姓之好,唯一的做法,就是把孀居的张容华嫁给魏国公当续弦。
老祖宗说道:“三丫头身板结实,每天喝牛乳,打八段锦,长得高,看样子是个好生养的。她的生母花姨娘生了一双健康的儿女,生母能生,三丫头应该不会差。”
“之前那个举人无福,两年就病死了。三丫头才二十三岁,比苦命的二丫头小几个月而已,正青春,为举人守了三年,已经除服,横竖都要改嫁的,不如改嫁给魏国公。”
为了家族的利益,姐姐过世,把妹妹嫁过去当续弦,继续维持姻亲关系也是常有的事情。
况且,在这个封建愚昧的时代,生不出孩子来通常只怪罪女人是个“下不出蛋的母鸡”,不会觉得男人有问题。
就连老祖宗也觉得张言华三次流产都是她命不好,没有福气,张容华身体好,应该能够生下魏国公府的继承人。
两任魏国公夫人都青春早逝,崔夫人觉得魏国公怕是克妻,但老祖宗是为了张家的大局,崔夫人不得不尊从,就把张容华叫回西府了。
不过,老祖宗深谋远虑,却百密一疏,就像灯下黑似的,当时老祖宗和崔夫人说起张容华改嫁魏国公的事情时,花椒是在场的!
老祖宗这个年纪,一身是我病,还中过风,身边万万不可能断了伺候的人,花椒是最会侍奉老祖宗的丫鬟,且一直老老实实,闷声不响,锯嘴葫芦似的,做事多,说话少,就像老祖宗手里的人形拐杖,静静的立在那里,就像杵着一根棍子似的。
大家族对于丫鬟的要求就是这样的,需要的时候伺候主子,是主子的手脚,不需要的时候最好当空气般,当主子感受不到丫鬟的存在。
但,丫鬟也是人,也是有自身的情感。三小姐张容华一直以来在心里其实把花椒当表姐的,私底下给了花椒不少东西,花椒刚刚进园子被欺负排挤时,张容华就托付如意送了花椒一瓶沤子壶。
以心换心,花椒也知道张容华这个庶女在府里方方面面的不容易,事事小心,时时在意,私底下,花椒和张容华表姐妹是互相照应的关系。
如今,花椒听到老祖宗要张容华改嫁魏国公,且崔夫人出门就把张容华带回了西府,连同丫鬟也跟着回去,花椒顿时心急如焚!
花椒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目前唯一敢请教和倾诉的对象就是隔壁紫云轩的如意。
花椒找上了如意,说出了她的惶恐不安,“……看三小姐平日的性格,她肯定不想给魏国公当续弦的,她不满这个婚事,却又不能推辞,这可不是要把她逼疯么?现在怎么办啊?我什么都做不了。”
此时如意满脑子都是红霞到底怎么了,她隐隐也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是不敢跟胭脂说,也不敢跟花椒讲,此时也和花椒一样焦虑不安。
如意叹道:“我也不知道该什么办?我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消息,唉,女人呐,无论是小姐还是丫鬟,怎么都那么难呢?”
就在两人唏嘘之时,朱砂匆匆来找花椒,在松鹤堂扑了空,又到了紫云轩,看朱砂一脸着急的样子,花椒说道:“如意不是外人,你说吧,三小姐听到要改嫁魏国公的消息,她怎么了?”
朱砂哽咽的说道:“小姐抗婚,和崔夫人大吵了一架,被关在屋里头反省……”
听到朱砂的讲述,花椒和如意都大惊:她们只想到三小姐会难过,不想嫁。但是两人没想过三小姐会明言抗婚!
如意喃喃道:“好个三姑娘!我一直都小瞧了她。”
朱砂哭道:“为了我不被罚跪,小姐只得站起来了,可是过了今晚,明天一到,小姐还不知会怎样!小姐外柔内刚,这些年一直隐忍着,突然遭此大变,露出了锋芒,我就害怕小姐过刚易折,万一——我好害怕明天。”
花椒和如意都为三小姐担心,花椒哭道:“如意啊,你平日是个最有主意的,你说该怎么办?这不是要逼死三小姐吗?”
如意想了想,说道:“我近年来喜欢看话本小说消遣,水浒和三国都看过,想着那些走投无路的大人物,无论是三国里的司马懿,还是水浒里的宋江,最后都是靠装疯来麻痹对手,逃过一劫。”
“司马懿口鼻歪斜流口水,宋江在屎尿里打滚,胡言乱语说自己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不如让三小姐装疯吧,一个疯子怎么可能担当魏国公夫人的大任?横竖这个魏国公都是要再娶第三个老婆的,等魏国公再婚了,三小姐的疯病自然就好了。”
如意这个主意很大胆,但情急之下,花椒和朱砂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了,便一直同意,如意在纸条上写了“装疯脱身”,用滚烫的蜡油封住,这样就不怕水湮灭字迹了。
如意把纸条递给朱砂,“三小姐每天都要喝一碗酸奶,园子里的人都知道三小姐这个习惯,你就把纸条放进酸奶碗里,倘若不让你送进去,你就给守门的嬷嬷一些银子,要嬷嬷送进去——有钱能使鬼推磨,多给点,财帛动人心。”
朱砂照做,如此这般,张容华就收到了“装疯脱身”的蜡封纸条。
张容华把纸条放在烛火里点燃,烧成灰烬,心想:装疯的确是一条脱身之路,但是,依然不够,到时候府里若再拿朱砂要挟,逼迫我“好起来”,我好还是不好呢?
除了死,还有一条路可以表明我抗婚的决心!
张容华把手伸进了刚才藏碎瓷片的水仙花盆……
次日一早,崔夫人命人开打开房门,想看看张容华反省的如何了。
刚一进屋,几缕青丝就在空中飘过来了!
崔夫人看见青丝满地,张容华正在用碎瓷片齐根割断她头顶最后一缕长发!
张容华的头发只剩下不到指甲盖长了,就像狗啃似的,参差不齐,有些地方因为碎瓷片太钝了,不好割断,她又用力过猛,居然将一撮头发连根拔起,流了血。
崔夫人看呆了,“容华……你——”
张容华再次跪地,双手合十,“女儿已看破红尘,不愿改嫁,此生青灯古佛、为张家祈福、了此一生。”
第一百五十一章 侯门女出家皇姑寺,引祸水招来哈巴狗
张容华的头发至少蓄三年才能勉强梳成髻,何况,张容华心意已决,不可回转。再逼下去,恐怕碎瓷片割断的就不仅仅是头发了。
毕竟是亲手养大的孩子,崔夫人于心不忍,她命人把地上的青丝收在一处,放在匣子里,去了颐园松鹤堂找老祖宗。
张容华身为女儿,第一次反抗嫡母;崔夫人作为儿媳妇,也是第一次驳回了老祖宗的意思。
崔夫人捧着小匣子,跪在地上,还没有开口,就先哭起来,“老祖宗,都是我的错,身为嫡母,我没有把女儿教好,容华她……不肯改嫁,她——”
崔夫人打开小匣子,“她打碎了茶杯,生生把一头青丝都割断!说已经看破红尘,要出家!”
老祖宗看到匣子里的长发,双手剧烈颤抖,手里的拐杖落了地,“三丫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之,她割了头发,糊涂啊!”
崔夫人呜呜哭道:“女不教,母之过,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老祖宗若要责罚,就罚我吧!千万不要再逼三丫头了,她决心出家,斩断红尘,已经不知惜命了,今天割的是长发,明天割的不知何处。到时候,我这个当娘的即使把这条命也赔出去,也不能弥补我的过错啊!”
张容华若死了,外头不会责怪父亲兄弟,一般只会指责嫡母逼死庶女。
纵使崔夫人贵为永康大长公主之女,倘若寡妇庶女在娘家死的不明不白,她也会被外界指责。
崔夫人家世好,治家有道,是京城贵妇典范,老祖宗无法责怪崔夫人,何况张容华若真的寻死了,事情更加不好收场。
万般无奈之下,老祖宗青筋毕露、遍布老人斑的手挥了挥,“这孩子在颐园陪伴我最久了,一直懂事乖顺。我以为改嫁魏国公是一门好亲事,她一个寡妇能够嫁给年轻的公爵,这样的好亲事打灯笼都难找。她却以为我在推她入火坑,宁可割了头发做姑子也不愿意改嫁,这孩子伤透了我的心。”
“我是她的亲祖母,总不能见她去寻死。我们张家和皇姑寺关系好,你去给三丫头安排吧,那个地方是当姑子最体面的去处。”
皇姑寺,其实叫做顺天保明寺。因其开山祖师吕尼救过明英宗朱祁镇,所以英宗复辟之后,御笔亲提了“敕造顺天保明寺”的牌匾,保明寺,意思是保护大明江山的寺庙。
除此之外,还封吕尼为御妹皇姑,所以大家都习惯称之为皇姑寺,本名保明寺倒是很少有人提起。
皇姑寺所信仰的是其独创的西大乘教,这个教派信奉的是一位女神,碧霞元君,也就是俗称的泰山娘娘。
所谓南妈祖,北碧霞,碧霞元君是北方最广为人知的女神,就像南方的妈祖一样。
是皇家寺庙,地方清净,守卫森严,庙里都是尼姑,且信奉的是女神碧霞元君,京城贵族女性有立志出家的,一般会选择皇姑寺。
看到张容华割发之后,丫鬟朱砂也哭着用剪刀把一头青丝剪断,发誓跟随张容华出家,永远侍奉在身边!
崔夫人被朱砂忠诚打动,同意了。
临剃发出家前夜,崔夫人将张容华的嫁妆全部兑换成银票或者现银,交给张容华。
张容华推脱不要,崔夫人坚持要给,僵持不下,崔夫人干脆把如意和花椒都叫来,说道:“你们两个平日和三小姐关系好,或许你们的话她能听进去。”
如意一看崔夫人手里的清单,加起来差不多有十万两银子之巨!这才晓得西府多么有钱!
如意喜欢钱,她也深知钱是多么有用的东西,就说道:“三小姐,你应该拿着这些钱。一来,你的嫁妆不仅仅是侯府的产业,也有你生母花姨娘给杨数做出海生意本钱赚的钱,花姨娘的一片心意,你不好舍弃的,况且崔夫人那么骄傲的人,她不会克扣这些钱,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花姨娘是张容华最后的羁绊,若花姨娘还活着,张容华为了生母,说不定就认命了,改嫁魏国公。花姨娘一死,张容华再无牵挂,所以胆敢断发抗婚。
如意继续劝道:“二来,虽说你是出家,斩断红尘,但是钱这个东西,无论在红尘还是出家都很有用的。你手上有钱,一部分捐给皇姑寺,你和朱砂在里头会过的很好——朱砂剪发陪你出家,你肯定舍不得她在里头陪你吃苦是不是?”
“另一部分拿去做善事,哪怕是荒年买粮食施舍粥米,这也是你行善积德。修行嘛,念经是修行,做善事也是修行。你越有钱,能做的善事就越多。”
“尤其是遇到那些走投无路的女子,你有钱,出手帮一把,就能改变一个女人的一生。你没钱,只能陪她一起哭命苦。”
花椒也劝道:“如意的话,话糙理不糙,这天下并没有什么净土、什么世外桃源。就像咱们颐园,我和如意进园子之前,把这里想的像天堂似的。只要来过的都赞是仙境,是世外桃源,其实里头是什么样,咱们心里最清楚了……”
如意和花椒你一言,我一语,劝动了张容华,带着她的嫁妆银子出家。
且说张容华和朱砂去了皇姑寺剃度出家,正值皇姑寺要推行西大乘教的影响,在编写《灵应泰山娘娘宝卷》,民间识字的毕竟是少数,若要广为推行,就得用简浅易懂的画来解释宝卷的内容,张容华能写善画,很快加入其中。
起初张容华只为抗婚求个庇护之地,到后来居然动了真心,一心侍奉碧霞元君,在泰山解救了无数被迫给人生儿子的泰山姑娘,做了一辈子善事。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咱们暂且按下不表,且说二月底的时候,张容华和朱砂在皇姑寺剃度出家,没过几天,如意就收到了王延林八百里加急的来信,上面写王延林亲自去了一趟南京魏国公府,见到了红霞,准确的说,应该是童姨娘!
王延林把如意的信递给红霞看,说道:“你一直没有回信,魏国公夫人又去世了,如意和胭脂都很担心你。如意还说,胭脂和你的表弟赵铁柱定了婚,婚期定在三月初八。”
闻言,红霞当场又是笑又是哭的,笑着说:“恭喜胭脂,我好高兴胭脂成为我的表弟媳。赵铁柱听话又争气,是东府最有出息的小厮,爱护她,给她挣诰命,两人以后一定和和美美,不像我——”
红霞转笑为哭说道:“我当了姨娘,这辈子就靠拼肚子了,我也不想,可我没得选择。我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怀孕生孩子之痛。我怕的就是,我和胭脂如意她们走岔了路,将来渐行渐远,连过去的美好也要离开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与她们两个解释,我也不想把我的痛苦通过信件传递给她们,可我也不舍得和她们从此就生分了。我好矛盾,就一直拖着不回信。”
其实王延林以前和哥哥王延喆一起远赴京城,参加张家大小姐张德华的婚礼,在张德华出嫁前夜,大家一起玩牙牌令时,就对活泼可爱、伶牙俐齿的红霞有了深刻的印象。
当时如意当令官,张德华连续两张牙牌都是和牌,红霞心直口快,抢先帮张德华对出“夫唱妇随真和合”和“三年抱俩笑呵呵”的酒令。
原本出嫁前夜沉闷哀伤的送别酒场面,经过红霞这么笑笑闹闹的,一下子就把气氛换成了欢乐的场面,最后大家宾主尽欢,兴尽而归,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尤其是席面上的各个千金小姐在出嫁之后,面对生活的琐碎和一地鸡毛,这个夜晚就更难得了,是所有人美好的回忆。
现在,王延林看着活泼的红霞似乎也要被这个百年国公府吸干了生机和快乐,很是难受,她和红霞并不熟悉,也不知该如何安慰红霞,就静静的听红霞倾诉,把自己的手帕递过去,要红霞换下泪透的帕子。
等红霞哭声渐渐停下来,王延林说道:“我在南京也有房子铺子和田地,以后我常来南京住着,和你来往起来。你放心,我这个人并非那种眼里只有身份门第的势利之辈,我愿意交往的人,别人背后怎么议论我是不在乎的,否则我不会和如意通信那么久。”
红霞止了泪,提笔写下一封给胭脂和如意的信,交给了王延林,“事已至此,我不能再隐瞒,也不能再逃避了,免得如意和胭脂担心。路我已经选好了,就会竭尽全力走到底,我童红霞不会轻易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