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快吃中午饭的时候,吉祥和如意提着整整一筐螃蟹回来了。
鹅姐夫说道:“这如何吃的完?”
如意娘说道:“若有,再去捉一筐,我用些功夫做出来,给怀恩观送人情,打扰了他们这些日子。”
如意吉祥又去捉螃蟹,鹅姐夫和如意娘拿着家伙事拆螃蟹,把蟹肉,蟹黄,蟹膏都掏出来备用。
如意娘厨艺好,她做了两样口味的螃蟹。
清淡的是蟹酿橙,把蟹肉等和橙子肉放在掏空的橙子皮里蒸。
另一种是浓油赤酱的炒蟹,把蟹肉等用面粉裹了,放在热油里炸定型,然后塞进空螃蟹壳里,再用豆酱等翻炒。
之后,装满了两个大食盒,要吉祥如意一起送到怀恩观里,给道士们吃。
一看就是用心做出来的食物,且照顾到每个人的口味。
怀恩观的观主张道长收了——这个张道长曾经是张家买的替身,西府侯爷小时候生病,买了替身出家,赏了替身姓张,后来张家发达了,把家庙怀恩观交给张道长主持。
张道长很喜欢这两味蟹,再看吉祥如意都长的齐整,讨人喜欢,说道:“好一对金童玉女,赏你们两个护身符,正顺了你们两个的名字,一生平安,吉祥如意。”
两人接过,齐齐道谢。
这是金镶玉做的一对玉牌,正面刻着“平安”,背面刻着“吉祥如意”。
两人爱不释手,当即就戴在脖子上。
两人出了怀恩观,走在两边都是石雕的神道上,此时夕阳西下,把他们的影子拖的老长。
神道每天都有道士打扫,很干净,不过这里人烟稀少,偶尔会有野草从石板缝隙里钻出来,就像鼻孔的鼻毛似的,旁逸斜出。
蓦地,如意停住脚步,“吉祥,你有没有听见哭声?”这里是墓地,怀恩观还停着八具等着一起运回沧州老家祖坟的棺材呢。
吉祥听了听,“好像有吧,别瞎想,是猫儿叫。”
如意说道:“春天猫儿才叫呢,这都入秋了,就是哭声。”
其实吉祥也有些害怕,但是在如意面前,他要坚强啊,他装作不在意,说道:“哭就哭呗,我们走我们的——你别忘了,我们戴着张道长送的护身符呢。”
如意摸了摸胸口的平安符,给自己壮胆,“就是,我们有佛祖保佑。”
吉祥故意打岔,转移如意的注意,说道:“道观没有佛祖吧,只有神仙,嗯,咱们怀恩观里供的是谁?”
其实是道教三清尊神,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和太上老君。
这下把如意问住了,“这……我不知道,反正是三个神仙——你知道吗?”
吉祥说道:“我知道啊,是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和尚。”
如意一把拽住吉祥的耳朵,动作熟练,深得鹅姐真传,“胡说八道!猴子和猪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吉祥耳朵虽疼,但气氛明显轻松了,不再恐惧那若有若无的哭声。
两人嬉笑打闹,继续走在神道上,但哭声更大了!
哭声是从一个石头大象那里传来的,吉祥把心一横,扯下护身符,往石象方向一扔,“什么妖魔鬼怪赶紧退散急急如律令!”
护身符砸过去,哭声暂歇。
一个拖着扫把的小道士从石象后面走出来,摸着脑袋,骂道:“那个狗日的砸我?”
听声音很熟悉,如意定睛一瞧,“黒豚?”
吉祥也看清了来者,“黒豚?你怎么当上道士了?”
黒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了揉眼,又掐了掐手背,很疼,不是梦!
黒豚扔了扫把,跑向两人,“吉祥如意!你们怎么在这里啊!”
昔日四泉巷小伙伴在墓地重逢,一半欣喜,一半辛酸,如意说道:“我们在这里养病,生水痘好难受,差点留疤,你怎么出家当道士了?”
黒豚委屈的哭了出来,“我是来当替身的,王八蛋大管家来喜的孙子出痘,说烧的厉害,怕小命不保,要找个替身出家,阴阳生算了生辰八字,我的最适合,就把我送到这里出家了!”
吉祥说道:“来喜虽是大管家,也不能强逼你当替身儿出家啊,走,你跟我们一块回去。”
一听这话,黒豚哭声更大了,“是我爹娘亲自送我来的!他们说来喜给了五十两银子,提拔我爹当护院管事,月钱多了三百钱,把我娘塞进了二门当差,我要是不听话乱跑,家里这些好处就都没了!”
现实就是如此,不是所有父母都爱子女,有人爱子女,愿意以命换命,有人把子女当筹码,把子女换钱、换前程。
第十二章 断亲缘故友成五戒,得机缘胭脂入桃园
一样米养百样人,父母也一样,如果人性卑劣,就是当了父母,他们也不会变成好人,只会成为坏父母。
黒豚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而且他是个奴,如果逃出怀恩观,他就是个逃奴,根本就活不下去。
黒豚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回,说道:“我叫黒豚,豚就是猪,张道长说西游记里有个猪妖叫八戒,道家有五戒,我的道号就是五戒,你们以后就叫我五戒吧。”
毕竟是四泉巷一起长大的玩伴,如意听到他哭,也跟着心酸,“你真要留在这里当小道士啊。”
五戒擦干眼泪,点点头,“给我这具肉身的两个人把我卖了,也算是偿了生养的债,两不相欠。再说我回去,也是被他们打一顿再送过来,有什么意思呢?你们住在哪里?我去给如意娘磕个头去,是她托付九指叔捎带的药丸救了我的小命。”
黒豚成了五戒,一夜之间长大了,哭肿的眼睛再也没有过去的天真烂漫。
吉祥如意带着黒豚回去,如意娘留他吃了顿晚饭,再要吉祥如意送他回去——为了避嫌,鹅姐夫下午就走,晚上不住在翠微山。
五戒说道:“不用送,晚上墓地里有猫头鹰,黄鼠狼什么的出没,怪渗人的,他们还小,魂没长全呢,我自己回去就行。”
五戒越懂事,如意娘心里就越难受,说道:“他们小,你就大了?我是大人,魂早就长全了,我不怕鬼,我来送你。”
吉祥如意忙道:“有娘在身边,我们什么都不怕,我们一起送你。”
于是三人一起打着灯笼,送五戒回怀恩观。
之后,鹅姐夫去香山,把黒豚成五戒的事情跟鹅姐说了。
鹅姐听了,半天没言语,末了,才叹道:“当年,家里闹饥荒,父母一对大鹅就把我卖了,这些年来,只要想起这个,我就恨呐。我恨,当场哭出来说不要卖我,我害怕,可他们都骂我自私自利,说我难道就看着老子娘饿死?”
想起往事,彪悍如鹅姐也落了泪,翻箱倒柜,连着钗环一起凑了二十两银子,“你去怀恩观,替我捐了,跟张道长说几句好话,要他多多照应五戒。”
鹅姐夫也同情五戒,“这孩子真倒霉,没被痘疫送走,倒是被父母送走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五戒在怀恩观里没有受欺负,他每天的任务就是拿着扫把把神道打扫干净,下午做功课。
吉祥和如意帮他一起扫,扫完了就一起玩,一直到第一片雪花飘下来,痘疫彻底消失,颐园竣工,张家人从香山搬回东西两府,今年张家人要在颐园过年,所有的下人都要回去张罗。
鹅姐夫赶着马车,来接如意娘三人。
五戒杵着扫把,站在神道上,微笑着跟他们挥手,“再见!年前我会跟着师父们回府里送年符!”
如意和吉祥挥着手,“回来找我们一起玩啊!”
马车消失在地平线,什么都看不见了,五戒还一直站在神道上挥手告别。
他在告别他自己。
四泉巷,一场大疫,少了一半孩子,没有过去那般热闹了。
如意和吉祥一回家,就去了九指家,找小伙伴胭脂和长生,想告诉他们黒豚的下落。
长生坐在小杌子上,在廊下砍柴,一斧一根,力气渐长。
“长生!”吉祥跑的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回来了。”
长生回头一看,呵呵笑道:“吉祥如意。”
然后回头,继续劈柴。
吉祥觉得长生的反应有些奇怪,这时,坐在临窗大炕上做针线的胭脂听到外头的动静,赶紧下了炕,出了门,说道:“如意,吉祥,你们终于回来了。我弟弟他……”
胭脂的声音有些哽咽,一时说不出话,吉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胭脂点点头,说道:
“出痘的时候发烧,把脑子烧坏了,有些呆傻,就像三四岁的孩子,一开始,还以为大病初愈,反应慢,慢慢养养就好了,没想到一直都这样。”
长生能够自己吃饭睡觉甚至劈柴干点活,但他还像失了魂,或者说和外界隔了一层纱,在他的世界里活着。
这真是……如意都不知道该长生和黒豚,到底那个最惨,她搬了个小杌子坐在长生旁边,把痘师送的虎眼窝丝糖拿出来,摊在掌心,“吃糖。”
长生拿起糖放在嘴里,呵呵笑着:“如意吉祥。”
含着糖,长生继续劈柴。
看着过去活泼可爱、像一根小尾巴似的总跟着自己的小弟变成这副呆样,吉祥问:“这个呆病……不能治么?”
胭脂说道:“我爹请过大夫,什么汤药、针灸都试过了,甚至请神召魂,把我娘二十两烧埋银子全都填进去,都没有用,还是老样子。我爹留意着,若有治呆病的名医,就请过来瞧瞧。”
九指家和大夫撇不清关系了,钱都用在治病上,十年前是治他的秋胡戏(妻),现在是治儿子。
真是令人绝望。
没办法,只能碰运气,如意把虎眼窝丝糖分给胭脂,四人默默吃糖,嘴里甜,心里苦。
所有人的童年,都在这一刻彻底结束了,从这一刻开始,他们都不是孩子了。
四泉巷一半的孩子夭折,大人们的日子照样过,甚至,有几个妇人的肚子已经鼓起来了,要把失去的孩子们再生出来。
不过,因家生子急剧减少,进颐园当差,不再挤破头了,只要身体健康,相貌端正,且出过痘的家生子,都可以去颐园当差!
就连没有任何靠山的胭脂都顺利通过了选拔,得到消息,胭脂难得有了笑容,来到如意家里报喜。
“……我们可以一起去颐园当丫鬟了,一进去就是三等丫鬟,每月五百钱,一应饭食,衣服钗环,连看病抓药都是官中出钱,家里省了我的嚼用,又多了五百钱的进项,我弟弟的病就不愁钱了。”
进去有个伴,如意当然高兴,“太好了!你分到颐园那里当差?”
胭脂说道:“梅园,就在梅园看看空房子,再就是喂一喂梅园里养的几只仙鹤,可清闲了。你呢?”
如意说道:“我还不知道呢,鹅姨在替我张罗。”
此时已经入了冬,天气很冷,烧了炕,还升了火盆,火盆里烤着芋头,吉祥用火钳把烤好的芋头扒拉出来,剥了皮,分给如意和胭脂,说道:
“我分到颐园东门当该班的小厮,以后你们在园子里想捎带什么东西,买什么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们跑腿的。”
兜兜转转,吉祥还是子承父业,看大门去了。
鹅姐当然不愿意,但是颐园住的都是女人,在外头看门的必须是才留头的清俊小厮,成年的男子干不了这个活,实在缺人,符合年龄的吉祥就被拉出充数了。
如意将雪花洋糖洒在烤好的芋头里,递给胭脂,“那个东府的赵铁柱你还记得吧?他也在东门看大门呢,和吉祥一块,拜把子兄弟又凑到一起了。”
撒了糖的烤芋头又香又甜,就是太烫了,胭脂吹着碗里的热气,“是他啊,记得,一直惦记着吃老鳖裙边那个小馋虫嘛,工地这些旧人都快聚齐了,也好,这样热闹。”
这时,鹅姐来了,如意帮鹅姐宽衣,脱去外面石青色缎面灰鼠皮披风,胭脂赶紧把吹的刚好的芋头端给鹅姐,“吃点热乎的,暖暖身子。”
鹅姐接过,吃了一碗,被北风吹白的脸有了血色,屋里没有外人,鹅姐就直说了:“如意啊,去松鹤堂里当差的事情有些悬,东西两府的女孩子,都想伺候咱们老祖宗,一个个都有背景靠山,不是福禄寿喜四大管家,就是侯夫人的陪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