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寡妇,我腹中还有孩子。”
“我并不在乎,只要阮娘子看得上我,我愿意当孩子的爹,我一定将他视如己出……”
阮音看着他面红耳赤的样子,忽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才哪跟哪,我还没答应你什么呢,你连孩子姓名都想好了,是不是想得太长远了。”
他见她脸上挂笑,看样子并不反感,这才暗暗松了口气道:“阮娘子别笑话我,我这个人不会说什么好听话,可我是真心想和你长长久久的。”
阮音这才收了笑容,沉吟道:“许郎,你听我说……我是不讨厌你,只是,我没有改嫁的打算。”
本以为这话足够让他打起退堂鼓,怎知他却释然地笑出声来,“没关系,你不讨厌我,我就很欢喜了,我知道,我现在还没有能力,可我会努力考取功名,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
第64章 落水 “你不是英年早逝了吗?”
三年后。
自从和离后, 鹤辞也从家里头搬了出来,那个家是不怎么回了,只是逢年过节回去尽孝而已。
一个人守着偌大的宅邸, 每到夜深人静时, 总是孤零零的难受。
独来独往二十载,他以为他早已习以为常,却没想到, 仅仅只是一年,他便再也无法忍受这般孤寂的日子。
三年以来, 他从未放弃过找她。
他在宋心钰口中得知她的去向, 于是马不停蹄地赶往襄城, 可当他到那里时, 却听到她已离去的消息。
他又顺着路人指引的方向一直往南走, 可无论他走到哪里, 终究是慢了一步。
后来,线索彻底断了, 把他心头最后一点火星子也给掐灭。
直到最近, 他才又扫听到消息,即便是觉得希望不大, 但他还是不想错过每一个能与她重逢的机会, 寻了半天才找到这座小村庄上。
这座小村庄有天然的屏障, 村外的人甚至很难发现这么一处地方, 可当他抵达仙福洞的刹那, 便有一股隐隐的熟悉感,仿佛他上辈子来过这个地方似的,令他的心头又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仙福洞果然别有洞天,就像是一座世外桃源, 虽然偏僻,却生机勃勃。
初夏的日子不凉不燥,到处都盛开着粉白粉白的花,远远看
去,像天边的云霞一般明艳,他沿着田埂往深处走,带着斗笠的村妇的坐在田埂边闲聊,他顿下脚步,弯下腰来问:“阿婶,我从建京来,向你打听一个人。”
两名村妇齐刷刷转过头来,眸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扯起嗓子问:“你说什么?”
鹤辞自幼长在建京,一口官话字正腔圆,对于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南方人来说,无异于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鹤辞听见她们开口,眉心不由得拧了下,这才放缓语调道:“阿婶,我家娘子去岁走失了,不知你们村里有没有外地来的年轻女子,同行的,应当还有一个中年妇女。”
村妇面面相觑了一会,低声讨论着他听不懂的话。
“只要能找回我家娘子,我必重金酬谢。”他说完朝她们深深揖了一礼。
村妇才起身走了过来,又将他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才道:“你家娘子叫什么名?”
“娘子姓阮,单名一个音字。”
“嗳呀!”村妇听完竟拍了一下大腿,和另外那人露出惊诧的脸色道,“你不是英年早逝了吗?”
鹤辞嘴角抽了抽,缓声又问:“阿婶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不会有错的,音娘亲口说的,说她夫君早逝,婆婆又刻薄,无奈之下,她只好逃回娘家,这才到我们这来的。”
从村民口中听到音娘二字,鹤辞只觉得浑身的血开始沸腾起来,身体也不由得发抖,“是……是,我家娘子正是音娘,烦请阿婶告诉我,她如今家住哪里?”
一人刚抬起手,却被另一个人压了下去,只见那人将她拉远了些,贴在她耳朵边上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那人才走过来,看向他的眸光多了丝鄙夷,“你说你是她夫君,为何她要逃?我看,定是你在外沾花惹草,对家里不管不问的,任由婆婆欺凌她,她才会跑的,不然,她怎么还咒你呢?”
鹤辞翕动着嘴唇,只觉得有口难辨。
这时,另外那人也走上前来,拿眼梢瞥了他一下道:“音娘跟她隔壁的秀才打得火热,说不定今年就要成亲了,你这会过来有什么用?”
鹤辞只觉得晴天霹雳一般,脚心趔趄了下,才颤着声问:“你说什么?”
“隔壁秀才挺好的,虽然家世肯定比不过你,不过人倒是好的,我们都看着长大的,错不了。”
他脸上的血色在霎那间褪尽,双手也不自觉紧握成拳,“不可能……”
他不信音娘如此绝情,既然她们不想告知她的住处,那他就是挨家挨户地找,也要找到她。
他不顾身后的窃窃私语,转头就走,脑子里还木木的,双腿像绑了秤砣一般,步履维艰地走在乡野小道上,两侧的油菜花田金灿灿的,刺得他双眼发疼,有小孩追着蝴蝶跑,欢快的笑声传入他耳里,却仿佛是飘在天边似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小孩嬉戏打闹的声音也渐渐被他抛在身后。
突然,一道尖锐的哭声划破宁静,接是几个小孩扯着嗓子大喊,“救命!有人落水了!”
这几个字,仿佛是一根无形的箭矢,狠狠贯穿了他的胸膛,久远的记忆像潮水一般疯狂地涌了上来,几乎将他覆灭。
他怔愣了一会,身体才反应过来,于是调头循着声往回赶。
尽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水成了他最惧怕的东西,可正因如此,他更能感受到小孩的无助,倘若他坐视不理,良心何安?
到了小池塘边,远远便见方才的幼童落在水中,双手在水上不断扑腾着,拍出巨大的水花,另两个孩童面色慌张,哆哆嗦嗦地拉着手,拿着竹竿迈入水里。
“别过去!我来。”
他说完纵身一跃,跳入池塘里,幸好小孩落的地方还不算远,水也不过刚刚没过他的胸口,即便如此,对于一个不善水性的人来说,每走一步,脚心就沉沉地陷入淤泥里,恐惧自脚心蔓延上来,渐渐成了一张网,将他紧紧缚住,仿佛迟一刹,就会被这无情的水给拖入池塘底。
他抿紧唇,终于到了小孩边上,伸手绕过他的臂膀,将他牢牢拽紧,小孩见了他,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小手攀在他脖子上,一声不吭。
他知道他怕,他又何尝不是?只是大人在小孩面前不能露了怯,便开口安慰他;“没事,我这就带你上岸。”
“多谢……多谢大人……”小孩怯懦地说。
“不客气。”他边说边往回走,可还没走出多远,他的脚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咬着牙挪动脚步,可越是挣扎,却陷得越深,胸口的水压得他气息不匀,随着时间流逝,身上也变得冰冷,溺水的恐惧再一次席卷而来。
就在这时,随着噗通一声巨响,一道身形矫健的身影正从岸边迅速游了过来,在他还来不及反应时,那身影已到了他跟前,男人一头扎入水底,潜到他脚边,拿出随声携带的小刀将缠到他脚上的水草割断。
随着脆裂的声响,脚也重新恢复了自由。
男人这才探出水面道:“多谢郎君仗义相救,这孩子你就交给我吧。”
说道伸出手想抱过幼童,鹤辞看了他一眼,问:“你是他什么人?”
话音刚落,就听肩上的小孩对他唤了一声爹,他这才松开手,将孩子交到他手上,“也多谢你就救了我,这么小的孩童,你身为爹的应当看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承文噎了下,还是恭敬地道了声是,“这孩子自小比别人贪玩,待会我带回去自会让他娘教育他。”
两人拖着沉重的衣裳回到岸上,承文这才将他端量了一遍,只见他一身月白江牙海水纹直裰,腰间挂着玉佩,衣衫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即便是如此狼狈的情形下,也只有清隽的脸上略显苍白,挺直的腰背依旧透着从容优雅的气度。
他眉心微拧,不由得好奇道:“阁下是从哪来的?这衣裳打湿了可如何是好,不如随我家去,我寻一身干爽的衣裳给你换上吧。”
鹤辞脑里还迟怔怔的,双腿也仿佛生了锈,过了须臾才道:“也好。”
走了两步,才慢悠悠地回,“我从建京过来,我是听说我娘子的下落,这才寻到此处的,不知……”
话还没说完,承文脸色微变,又重新扭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建京来的……
他们村离建京十万八千里,又是不为人知的小村落,除了他隔壁的音娘,哪里还会有建京来的外地人?
再看他的形容气度,这才像活在与音娘同一世界的人。
不,倘若他真有那么好,音娘又何须逃到他们这小地方来?三年的时间,他一点点见证了重新堆到她脸上的笑容,也得到了一句她的慎重考虑。
他不敢说他已撬开她的心扉,最起码,她心头已能容许他的存在,剩下的,他会慢慢将她焐热。
“兄台会不会找错地了,我们村……”
“承文!”一道清脆的声线从远处传了过来,紧接着,阮音哒哒跑了过来,在看到被他抗在肩膀上的阿牛,悬到嗓子眼的心才逐渐落回腹中,回过神来,她又是气又是心疼,只从他手中抱过阿牛,手一下下拍打着他的屁股道,“你胆子肥了,敢和小六他们出去玩?以后不许跟他们一起玩,听到没?”
阿牛方才还强忍着眼泪,这会被她一打,一下子便嚎啕大哭起来,抽泣着抹着泪求饶,“娘,我不敢了,我不敢了,你别打……”
承文也摁住她的手道:“先别气,孩子是有不对的地方,可眼下还是给他洗个热水澡换身衣裳要紧,别着凉了。”
阮音点了点头,又对他道:“多谢你,承文,要是没有你,我真不敢想象……”
承文说没事,不由得往身后看了一眼。
只见男人方才还挺直的背脊,突然像抽去筋骨一般耷拉了下来,那脸白得像一张纸,漆眸木然地盯着音娘的身影,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眸里翻涌着。
阮音这才注意到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当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的时候,一下子撞进一双幽深的眼眸,那一张熟悉的面容,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眼前。
第65章
修罗场 “世子,我只是个乡野村妇。”……
阮音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见到他, 并且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见他发鬓微乱,脸色如纸,宽袍大袖吃了水, 沉甸甸得贴在身上, 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她脑子里仿佛有根弦,铮的一下就断了。
没有人比她知道他的恐惧,因幼年的经历, 就算离水近一些,都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 那时祁州之行走的虽是水路, 他却时常躲在船舱里看书, 因为她的请求, 于是陪她到甲板看日出日落, 可后来她才发现, 只要靠近阑干,他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指尖也变得冰凉。
是她忽略了, 亲眼目睹幼弟溺水夭折时对他的创伤,即便没有睿王妃的怪罪, 以他道德心如此重之人, 这块疥疮, 也终是无法彻底痊愈了。
所以, 当她见到他这般狼狈的模样, 脑海里闪过他克服恐惧涉水救人的画面,她心头最柔软的深处像是被什么戳到似的,突突地疼。
“音娘……”鹤辞声线喑哑,见她的眸光落在他身上, 仿佛昔日他们不曾分开一般,脚心也不自觉往前迈进。
阮音见他靠近,又抱紧阿牛往后退了退,脸上的线条也绷紧了些,“多谢世子救下我儿,世子尊贵之躯,我们这里不过是乡下地方,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说到这,又忍不住看向他身上的衣物,按说,就算是陌生人,也不应这么冷漠,更何况他还是她的前夫,并且还不顾自己的安危救下她的骨肉。
她这话说得确实太过绝情了。
见他眸色黯了下来,她这才放缓了语调道:“你怎么到这里来的,现在在哪里落脚?这身衣裳要尽快换下来的好……”
“我是来找你的。”
他一句话将她噎得鼻间泛酸。
“我能抱抱我儿吗?”
他说着伸出手来,温柔地看着她怀中的阿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