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一起身,王骧领着裴晏进来。
“安之来了。”
元琅摆袖上前,刚伸出手,裴晏却欠身退了一步,屈膝正拜。
他脸色微凝,负手而立。
“起来吧。”
脚边人没有动静,王骧识趣地退了出去。
门重新阖上,他闭上眼轻叹了声:“安之这是何故。”
“我已决意上元之后搬回东山,恐负殿下期望,特来请罪。”
“何罪之有呢?你既不愿意,那我不勉强你。”元琅笑了笑,踱至棋案旁坐下,“起来吧。你这么跪着,我也得把东西搬过来,席地而坐,才好与你对上一局了。”
裴晏犹豫片刻,还是起身坐过去,棋案上一枚白子静落天元。
他想了想,执黑起手小目。
“不让你查,是不想节外生枝,此案牵连甚广,又是盖棺定论的事,至少在眼下还不宜重提。”
元琅看了眼裴晏,又叹道:“元昊一事,刘旭虽认了你的说法,但你既不缉凶,又推诿不让崔潜缉凶,我总该给舅舅一个交代。先免了你的职,我才好替你说请不是。”
“我没有不让崔刺史缉凶,我只是把我拿到的账本给他看了一眼。”
崔潜何等油滑,一看便厘清了这是同一个主子手里的两条狗在互咬,裴晏愿意大事化小,他简直求之不得。
裴晏拨着棋奁里的黑子,问道:“那食肆的老翁……是如何处置的?”
元琅抬眉一愣,有些错愕,想了想才道:“应是无虞,秦攸办事素来妥当。”
白子圈住了黑子,他一一捡起来,扔到裴晏手边。
“他今日休沐,你不放心,我明日让他去与你交代清楚。”
“不必了。”
两人就此缄默,唯棋盘上黑白两分,几番进退,白子渐显颓势。
元琅捻着一子,踌躇不决,几处欲落,都思来不妥,终是收回手,笑叹道:“是我输了。”
裴晏躬身揖礼:“侥幸罢了。”
“非也。我算是看出来了,是你过去都让着我。”
元琅起身走到书案旁,铜匙打开机关木盒,拿出一叠纸,递给裴晏:“你想要的答案。”
裴晏狐疑接过,粗略一扫,这正是他在谢光的案卷中没找到的仵作证供,还有一份更夫的口供。
更夫证实,当夜在庵堂里被欺辱的不止比丘尼一人,还有三个八九岁的丫头。其中一个最小的丫头反抗得厉害,本逃了出来,却又被那几个混蛋追出来。更夫见那几人是达官显贵,不愿惹事,本想离开,却有一少年冲上来与那几人扭打。
但寡不敌众,丫头没救出来,自己倒被揍了一顿,最终还是拿腰间皮水囊挤了那些贵人一脸的水,这才找着机会脱身。
裴晏细忖一番:“毒下在水里?群起而攻之,自然有远有近,那几人沾到的毒水分量不同,所以毒发的时间也不同。”
元琅不置可否,淡淡道:“或许是吧。”
“既如此,便该先找出此人,再审谢韬,以免牵连过广,更难厘清真相。”
元琅默不作声,只摊开左手,轻抚着掌心那道沟壑重重的疤。
裴晏顿时了然,追问道:“人找到了?”
元琅失笑:“你我相交多年,心里想藏些事,真是不容易。”
裴晏垂眸,顿了顿,幽幽道:“也不尽然。”
沉默少顷,元琅叹声道:“谢韬在山中诗会,带去的不是谢府家妓,是酒肆的乐妓。而那少年,正是从那间酒肆出来的。”
裴晏一怔,刚要追问,迎上元琅的目光。
“那地方,安之已经去过了,还在平阴县拿走了他们的户籍文书。”
裴晏缓缓瞠目,双指微颤,那一叠泛黄的纸在脚边四散。
直到内侍送他出东宫,裴晏都还神思混沌。
元琅生母与刘舜是双生子,先帝南征时,刘舜便一直随天子征战。天子登基后,立刻封了刘氏为昭仪,位份仅次皇后。
刘昭仪在世时,天子初显病灶,朝中曾提议立储,刘舜在北境立刻整军不前,借口粮草不足,迟迟不肯追击柔然。直到天子下诏,废除子贵母死的祖制。
此举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立储之事也因此暂且搁置。
现在想来,刘舜分明是在威胁天子。
难怪此案会交由元琅来审,也难怪元琅要将案子往谢韬身上引,还不希望他继续查。
他一直以为他们是同病相怜的知己,是志同道合的挚友,如今看来,是他自作多情了。
他以为他在棋案边,但他其实在棋盘上。
裴晏脚步一顿,不免苦笑。
他手无寸铁,又妇人之仁,落在棋盘上,也不过一步废子。
金乌东升,垂眸霜雪刺眼,裴晏抬头远眺,刘舜正站在长街尽头,与他遥望对视。
他上前揖礼:“殿下是在等我。”
刘舜抬手屏退身旁近卫:“元琅说,年后将遣你去扬州招安,顺带敲打敲打元晖。”
裴晏转眸道:“太子并未提过。”
他顿了顿,又道:“我先前已向太子拜别,不日便退归林下,岩栖谷隐,殿下许是听错了。”
刘舜一愣,朗笑道:“这可是个肥差,多的是人想去。元琅如此待你,你可辜负他了。”
裴晏面色无改,澹然道:“太子知人善用,自有比我更合适的人。”
刘舜微微侧身。
元琅方才说裴晏从李规口中得知,元晖手上似有当年谢光那桩案子的什么证据,追问他当年是否真的除掉了谢妙音,还说打算派裴晏去扬州。
他出来好一会儿才陡然想起,白凤不就是从东海远渡而来的吗?
旭儿来信说,那个易容成他的家伙瞒过了所有人,以假乱真,分毫不差,这手法只有白凤和她那师兄会。
但白凤跟了他之后不久,那师兄便被她除掉了,是他亲眼看着死的,身首分离,绝不会有错。她说那些是她家传的本事,故乡已无亲人,她在骗他!
分明是有什么人与云娘搭上了线!
这么巧,他在豫州荆州的眼线均未发现云娘的踪迹,想来是往南或是往东逃了。
他本想试探裴晏,是否把云娘藏在了扬州,但看裴晏这副胸无大志的模样,倒是他想多了。
也对,云娘是野性难驯的雄鹰,是他倾尽心力雕琢的珍宝。
是最像她的……
纵是挑男人,也该挑个最好的,岂会在这种阴沟里吃糠咽菜。
咂摸片刻,刘舜嗤笑一声:“看来元昊所言不虚,你的确被我那顽劣的云雀啄痛了。”
裴晏心下一紧,抬头直视,语气也一改方才有气无力之状。
“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刘舜冷哼一声,懒得再与他多说,负手而去。
“殿下留步。”
刚走出没多远,裴晏却又追上来,目光凛凛,直问道:“元将军之死,殿下可知内情了?”
“知道又如何?”
裴晏想了想,说:“元将军多年来默默效忠,殿下不为他讨个公道么?”
“成王败寇,是他自己输了。”
刘舜冷哼一声,心下又不免有些得意,他倨傲地睨着眼前人:“看在裴昭当初忠心辅佐陛下的份上,我且提醒你一句,云娘是我一手调教大的,不管她与你说了什么,你可千万别信。”
裴晏唇角微动:“这么说,殿下已有她的下落了?”
刘舜直了直身:“年轻嘛,总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待她出去飞一飞就知道,这天底下,没有什么地方能容她栖身,莺莺燕燕的日子,她可过不下去。”
“到时候,我自然找得到她。”
山风一吹,云英捂着鼻子轻打了个喷嚏。
陆三抬起头,嫌道:“让你别穿这么少了。”
云英白他一眼:“少废话,赶紧挖。”
她本想先去货郎家搜,但陆三如今当真是学聪明了,扛着尸身在山路上拐个弯迅速绕到了她和程七前面,得意洋洋地骂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老实等着。
最后陆三非闹着要三人一起处理尸体,否则,就干脆扛着去。云英只得跟着他,看他找了处泥土松软的地方刨坑。
云英一催,陆三也嫌用刀鞘挖着慢,索性挽起袖子,改用手刨。
挖好坑埋好尸,天已大亮,云英心下啐骂着,三人避人耳目,从小路绕进村,确认四下无人,再钻进那货郎的家。
一进屋,三人话不多说各自搜寻。
程七打开床边的大樟木箱,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陆三边骂着别大呼小叫边走过去,也同样发出一声惊叹。
云英撇着嘴转身看过去,那里头满满一箱子的绣花抹胸。
云英见陆三拎了几件出来闻,忍不住踢他:“你恶不恶心。”
陆三忙辩道:“我这不是确认下是不是同一个人的吗!村里这么多寡妇,万一人家有相好呢!”
云英嫌道:“那也恶心。”
程七赶紧岔开话题,说:“我翻了一下,没有妙音娘子的。”
这下另外两人都看向了他,云英欲言又止,陆三眯眼笑着戳他:“你小子,不老实啊。”
程七一愣,忙摆手道:“不是,那晾衣服的坝子就在后厨旁边,走过路过顺眼就看见了嘛。娘子又不穿这个,那不就都是……的了吗?”
云英没好气地白他:“你现在倒是会盯着我了。”
陆三笑了声,帮他解释起来:“这家伙就这样,不用盯。别说你穿什么,你哪天来月事他怕是比你都清楚。”
程七下意识啊了一声,云英心下一紧,立马瞪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