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湛点点头:“徐夫人说中秋时在洪山寺遇见过崔夫人,闲聊时崔夫人几欲作呕,似乎是有孕了。崔夫人婚后久未成孕,好不容易怀上了又小产,徐夫人便给介绍了个郎中调理,后来也成功怀上孩子。她说,崔府应该一直都是找的那位郎中。”
“大人,要不我现在就去抓那郎中回来?要避开这么多人,得夜里干才行。”
“你这地痞流氓还演上瘾了?”裴晏笑了笑,“不用避开他们,明日让秦攸把城中所有的郎中都请来给我诊病,到时你留在房里,提醒我是哪一个就行。”
卢湛恍然,细一想又担心道:“所有的郎中?那大人装病的事岂不是……”
“我自有我的办法,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哦。”
门一开,裴晏又叫住他。
他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我知道你与秦攸交好,我也并非针对他,但此事……”
“我明白。”
卢湛抿抿唇,难得一脸沉稳。
“上回的事,大人既然肯原谅我,也请大人给他一个机会,不要怪罪他。秦大哥与我不同,他有他的难处……”
“我知道。”
裴晏上前拍拍他的肩:“你去吧。”
屋外月黑风高,秋风凉了半截身子,他望着满院落叶,长叹着阖上门。
他不也处处不由己?
竹门,朱门,都是一样的。
还不如她,从心所欲,说走就走。
第六十七章 前路迢迢
枝头萧瑟,门庭若市。
桃儿扫完落叶,书斋里已进进出出了七八个郎中,每一个出来时都摇头叹息。她放下扫帚,蹲在水池边忧心忡忡地望着裴晏的书斋门。
约莫又等了半个时辰,门才嘎吱一声打开,卢湛送郎中出来。
桃儿赶紧起身迎上去,一脚将那水池边好不容易爬出来的小龟又给踹了回去。
“卢公子,这郎中看了这么久,应是有法子治大人的病了?”
卢湛支支吾吾:“算是吧。你一直守在外面?”
桃儿点头:“大人昨天看着都快好了,怎么过了一晚上,这些郎中就一副没得救了的样子?
裴晏不知用什么法子,让自己一夜之间全身都起了红疹,他又连着几天没吃什么东西,气若游丝之状压根不用演,随便胡诌些症状,郎中们就一个个地直摇头。
卢湛不便解释,只好说:“是这些庸医学艺不精,瞧不出大人的毛病。”
“哦。”
桃儿松了口气,刚想再问几句,便听见裴晏在屋子里叫卢湛进去。
进屋关好门,裴晏已一改方才的羸弱之相,穿好了衣服,端坐案前。
卢湛上前问道:“大人,据这郎中所说,崔夫人死前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且胎象稳固,并无离魂之兆。若没有离魂症,那这半夜失足就定有蹊跷。”
他想了想:“难不成要开棺验尸?崔刺史怕是不会答应。”
“验尸得有目的。”裴晏声音低沉,卢湛这才注意到他脸色发青,竟比方才骗那些郎中的模样看着更严重了。
“崔府不是寻常贼匪能随意进出的地方,若崔夫人是被人谋害,你认为凶手是谁?”
卢湛抿唇犹豫。
裴晏嘴角一扯,替他答道:“妇人遇害,若排除外贼,凶手通常都是最亲近之人。父、兄、夫君……或是儿子。崔夫人父兄皆不在身边,幼子尚小,只有……”
卢湛是没见过廷尉监里堆的那些案卷,对此还有些难以置信:“难道就因为郎中说崔夫人这胎怀的是女儿?他又不是没儿子,何至于此!”
“纵是十月临盆,也未必能分得出男女。不过是听他那番话的意思是想要女儿,郎中才顺着他的话说罢了。”
“那他是为何?”
裴晏缄默不言,过了会儿开口问道:“那日李规转交于你的锦盒里是什么东西?”
“都是我在叔父家爱吃的小食,我第二天就吃掉了,盒子也……”卢湛挠挠头,转过弯来,“大人是怀疑我堂叔与崔夫人的死有关?”
“你还记得那日在刺史府吃饭时,李规是如何跟我们说的?”
卢湛心慌之下,思绪纷乱,硬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裴晏微微抬眼观之。
挠腮撧耳,不像是装的。
他心愁稍纾,又不免自嘲,他是已经草木皆兵到连卢湛都在怀疑了。
“李规说卢道衡来时恰好崔潜也在,便引他二人相识,崔潜与卢道衡一见如故,聊至日落还不尽兴,邀他过府详叙。”
“对,是这样说……”
话到一半,卢湛张大嘴哽住,裴晏心知他应是明白了。
“可我让守在崔府的人却说,没人来过。”
裴晏拉开案前木屉,拿出一方锦盒,不紧不慢地继续:“你堂叔并无官职,连我都不认得,他们难道认得?我们到江州才几个月,他一个云游在外的人如何知道你在这儿,还这么巧,带着你爱吃的东西?”
“诸王相互攻讦,争的无非是个此消彼长。你也知道崔潜与我外祖亲缘较远,江州过去没有兵权,又有李规压着,朝堂站队,还轮不到他。但现在不同了,他门第不旺,若不择一靠之,早晚是旁人的踏脚石。”
裴晏拿出锦盒里的兵符和信,分放两旁,一边是李规托付给他的,另一边是元琅回复给他的。
“胎不能重投,但以江州为嫁妆,倒可以给自己攀个高枝。门第嘛,都是靠着一嫁一娶世代垒起来的。”
卢湛恍然,崔夫人既已成了挡脚石,崔潜当然希望腹中胎儿是个女儿,这样他才更心安理得些。
他咬牙骂道:“这种人渣,谁会……”
裴晏等了会儿不见下文,抬眼看他,卢湛眼神闪烁,神情复杂,默了好一会儿,喃喃道:“堂叔丧妻后一直未续,膝下只得一女,比我大些,自小受宠,性子不太好,而且……她和我长得很像,年近十八了才嫁给庾将军的侄子。成婚不到一年,夫妻吵架时,那短命鬼一口气没顺下来给噎死了。之后堂姐就一直住在范阳老家,堂叔他潇洒了一辈子,这是唯一的心病。”
裴晏淡淡道:“那他这心病就要痊愈了。”
信在烛火上被青焰渐渐吞噬,指腹灼热刺痛,三两片银白的灰烬在眼前飘着,迟迟落不下来。
他把兵符放回去。
“让秦攸送去给崔潜吧。”
茫茫尘烟中,李规戴着斗笠,挽起裤腿闲坐驴车上,长子李漳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李规此番贬黜,并未殃及三族,二弟三弟都随母亲回了扬州投靠外祖。李漳身为长子,谨守儒道,自小以李规为首,自然是想跟着他去荆州,然李规不允,只让他送到城外。
出了城门,行至接官亭,亭中隐约可见一站一跪两个人影。
卢湛迎上前恭敬揖礼:“李长史。”
李规抬起斗笠朝卢湛身后望去,了然一笑,跳下驴车坦然步入亭中。李漳本欲跟上,却被卢湛拦下,推至一旁,遥望裴晏与李规二人在亭中。
“裴少卿这礼可行大了,折煞李某。”
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端正昂然地站在裴晏面前,笑睨着眼前这个跪伏着的人。
“我失信于你,使君当然受得起。”
李规俯身扶起裴晏,笑道:“我如今即赴新任,你也不算失信,希望能承贤弟之愿,在荆州办成你我在此地未竟之事。”
裴晏颓然惨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此去荆州山长路远,李兄还是让贤侄跟着较为妥当。”
李规摆手道:“此行虽险,然荆州更险。我这外来的和尚若想成事,需得手段强硬,他还是留在江州的好,最好,是随他母亲去扬州。”
裴晏点点头,李规的家事他不便置喙,得知李规要孤身上路,他已安排了三人暗中护着,倒也无需告诉李规。
秋分早过,昼短夜长,裴晏也不再耽误李规上路,郑重行礼后,亲自送李规远去。
驴车消失在山间,两人这才折返,回程时迎来一队车马,浩浩荡荡,望不到头。领头的马车金镳玉络,在李漳身旁停下,车中人与李漳说了几句话,又往前,在裴晏面前停下。
“徐公这么多人,是要去哪儿?”
徐士元挑起竹帘,并未下车,扫了眼裴晏。
前些日子卢湛拿着李规的画来找他打听崔潜夫人的事,他当裴晏或许还有办法。可等了几日也没个结果,一打听才知裴晏已将兵权移交给崔潜。裴晏不止一次来他这儿打秋风,如今当不上江州刺史,他这买卖本就亏了,一想到李勉之这蠢货还傻愣愣地信这厮身不由己,他这口气更是咽不下了。
“江州的官凭兵符,裴少卿不是都移交正主了么?怎么如今出个城还需要裴少卿准允么?”
裴晏笑道:“那徐公步子快些,兴许还能与李兄同行,也算有个伴。”
徐士元冷哼道:“与他同行?我怕他挡我财路。”
裴晏笑了笑,未再多言,躬身拜礼告辞。身后车马启程,尘烟滚滚,裴晏与李漳擦身而过,李漳恭敬送别。
“大人,这徐士元到底和李大人是好还是不好?”
“雪中送炭,当然是好,不然他为何恼我?”
卢湛撇撇嘴:“但我看他一提到李大人总恶语相向。”
“人有时候就是口是心非的。”
裴晏举目远眺,也不知在看什么,他不走,卢湛不好催,便在一旁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白光穿梭密云间,九霄之外,隐隐雷鸣。
“大人,变天了。早些回去吧。”
裴晏仰头看了看。
“是该回去了。”
月色渐浓时,船身轻靠石滩,海浪卷着霖雨,还没下船身子就湿透了。云英索性收了伞,三步并做两步,麻利地跳下船。近来风浪大,他们在鄮县等了好几日才有船愿意过来。
今日一上船,云英便觉着心绪不宁,陆三知道她怕什么,跟在后头安慰道:“宋平不是都说了那谢妙音神志不清,说不定都不记得那事了,你别想那么多。”
云英白了他一眼:“你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陆三不忿道:“你又不是故意的。仇也替她报了,还要怎样?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要不是看在她跟了宋平,我还不想搭理她呢。”
云英猛踩了他一脚,陆三轻轻地踩回去,换来更激烈的反击。
宋平临走前将妙音和宋朗托付给村里相熟的赵婆子,夜里不便带生人去,他们三个便在村外头等着,两人踢来踩去好几个回合,泥水四溅,程七自觉地推到一边,远远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