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昊眸光微动,迅速弯弓再补一箭,鸟尸落在了裴晏脚边。
“好箭法!”卢湛赶紧拍手恭维,“殿下过去常提及元将军当年骁勇,今日一见,方知所言非虚。”
他们未时进来,元昊正整兵操练,靶场也没个遮阳的地方,烈日当头地晒足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等到人散了,元昊也丝毫没有要搭理他们的意思。
他是无妨,但裴晏腿伤未愈,光是来这儿的一路上就够呛了,不能就这么一直晾着,马屁拍完,他下意识偷瞄了裴晏一眼。
元昊对卢湛印象不错,颇为受用,走来将长弓递给他:“试试。”
卢湛谦逊推辞:“我射靶还行,活的不太准。”
元昊不由分说将长弓塞到他怀里,卢湛只得接过来。瞄了好一会儿,连着两三发,果然连边都没挨着,倒是那几只黑头鸫嚣张地在他头顶叫了几声。
元昊一把拿回来,弓如满月,乌鸫叫到一半,戛然而止。
“这活的玩意,不能看他在哪儿,要想他去哪儿。洞其先机,才不会让人给跑了。”元昊眉梢微挑,笑睨着裴晏,“赵焕之案子既已有定论,裴少卿怎的还不回京复命?”
裴晏抿笑道:“南陵发了疠疫,过两日便要去了。”
元昊眸色一凛:“廷尉监何时还管起了疠疫?你以什么身份去?”
“州府公务,不劳将军费心。”
元昊冷哼道:“疠疫这么大的事,李规竟会假手于人,看来他是真的病入膏肓了。”
裴晏神色微动,笑道:“将军的消息倒是灵通。”
元昊不置可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东宫想撤军镇,那也要看看其他人答不答应。各州府兵各为其主,西面战事一起,朝廷谁都调不动。再说了,党项和吐谷浑与我北人同宗同源,岂是这些花拳绣腿的南人应付得了的?江夏若无军镇镇着,怕是要被人由西自东,重分南北!”
“我上回说过了,殿下与太子同心,我自然与将军同心。”
裴晏举目远眺,金光徐徐没入山涧:“恕我直言,江州外强中干,这刺史的位子谁来都不好坐,若真换了吴王的人,将军猜吴王容不容得下这么大个包袱?”
“那换你又当如何?”
裴晏默了会儿,笑道:“凤楼虽没了,可凤楼的生意未尝不能做下去。将军放心,我肯定比殿下要大方些。”
“原来你是打这主意。”元昊恍然,顿又笑了笑,“可你似乎没能栓牢那贱人,反倒是吃了些苦头。”
裴晏抿笑不语,山风徐来,绿波涌动,又惊起林中飞鸟。裴晏回身也取了一张弓,静候良久,忽地弓弦一震,箭矢破空而出,翠羽应声而落。
“她会来找我的。”
元昊亦笑不作声,罗网已成,多了只自作聪明的雀鸟,他倒也不必争这口舌之快。
酒过三巡,席间众人渐生醉态。
卢湛位居末席,低着头暗戳戳地打量四周。裴晏事先叮嘱他不要饮酒,自己却喝得酩酊大醉,揽着身旁陪酒的娘子,一副浪荡模样。
呵,他扮嫖客向来逼真的。
卢湛在心里骂了句。
郢州城把守严密,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平日断难潜入。裴晏说云英肯定会趁着酒宴混进来,故而从这些娘子入席起,卢湛便像个色中饿鬼似地从头打量到脚。
云英那易容的法子是只能看,不能碰的,可这些娘子跳完舞便坐到两旁伺候陪酒,被人又捏又抱,也没见穿帮。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又看了眼自己身边这个。
该不会就是她吧……
对方似也感觉到他探寻的目光,媚笑着贴上来,娇声哼唧,卢湛如惊弓之鸟,嫌弃地一指头戳开,往旁边挪了挪。
与他正对而坐的参军见状取笑道:“卢公子这般害臊,莫不是头回狎妓?那今晚可得留下来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转过来盯着他,卢湛顿觉脸上一烫:“谁说的!”
众人哄笑开,刘旭醉笑道:“那今晚便不走了,让大伙看看你这下头的功夫可有比手上的功夫更硬实。”
又是一番哄笑,不等卢湛开口,元昊倒先接过话头:“裴少卿醉成这样,他们纵是想走也走不了。”
裴晏也不跟他客气,举杯应道:“那便叨扰了。”
元昊嘴角微挑,话锋一转,道:“本该阵前歃血祭天,但此番我不能与世子同行,便趁今日,预祝世子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他说完朝一旁的于世忠使了个眼色,于世忠应声出去。
不多时,一赤膊汉子周身彩绘,身挂赤铃,牵着一头雄鹿,跟在于世忠后头走入堂前。
于世忠从元昊手中接过金刀递给那牵鹿的汉子,他双手接下,口中祷念跪拜雄鹿,席间众人纷纷正襟而坐,亦朝着雄鹿低头祷念。
这是北族的旧俗,卢湛与裴晏对视一眼,得其确定后,也朝着那头鹿低下头。
不多时,赤膊汉子起身正对雄鹿,口中祷念着,一刀没入雄鹿咽喉,鲜血顺着手臂泊泊而出,两旁侍从跪着端起金盆接住,很快便接满了一盆。
刘旭起身上前先舀上一杯一口饮尽,又舀了一杯朝向元昊。
席间顷刻静了下来,按规矩当由元昊先饮。刘旭虽与元昊不合,平日里也没少给元昊脸色看,但如此越俎代庖,尚属首次。
众人面面相觑,元昊未动,谁也不敢吱声。
静了好一会儿,元昊才豁然朗笑,起身走到刘旭面前,接过金杯一饮而尽,众人皆松了口气,依次上前分享鹿血。
唯有一直坐在刘旭身旁的娘子仍低着头,面色凝重。
裴晏座席挨着刘旭,本就与她所隔不远,其余人围在鹿尸前,他仰身挪了挪腿,右手撑在她身旁。
宽袖遮挡下,滚烫的掌心轻覆上来,五指用力扣进她指间。
云英心下一紧,刚要抬头,却听他轻声说:“别看我。”
周遭喧闹瞬间如隔山海,只余心脉在耳畔重重敲着。
他果然认得出她。
长街尽头的民宅内,楼文泰捏着从陆三脸上剥下来的皮面,掰开来闻了闻,一股腥气,手指捻开凝脂,像是熬凝了的猪油。
“想不到你还有这本事。我倒是小看了你。”
陆三啐了口血:“要杀要剐,少他妈废话。”
“不急。”楼文泰笑道,“将军说了,老鼠得一锅端。”
尉平远一死,楼文泰早早便向元昊示好,此番才没被派去益州。只可惜,元昊最相信的始终是于世忠那个贱种,就连上回于世忠阳奉阴违在外头养女人,元昊也未多苛责。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一定要抓着于世忠与这帮贼人串通的证据,再交给元昊。
楼文泰吩咐手下人看好陆三便出去了。今日大宴,虽不是所有人都能列席,但却三军同乐,人人都有酒有肉。平白被拉来看个男人,看守兵士心里自是不快,一人便说去把酒肉拿过来,另一人见陆三绑得紧实,欣然应允,关上门,等在门口。
陆三努力挪到墙根,将手腕的麻绳对准墙用力磨蹭,绳子没磨开,却蹭掉一层皮。
于世忠说元昊近来饮食颇为谨慎,似是防着他们。迷药本该由他杀鹿时下在那鹿血中,元昊别的不一定会碰,鹿血是肯定会喝的。
可他却被楼文泰抓了,且听楼文泰的意思,元昊早就猜到他们会来,他必须得想法子逃出去报信。
他一开始就觉得这突如其来的酒宴有诈,天底下哪有饿着肚子掉馅饼的好事,机会是难得,可命更难得。
但静儿她们死后,云英也跟那宋九一样,被仇恨蒙了眼,失了智,任他怎么说都听不进去。
这下好了,若还能活下来,他要好好嘲笑他们一番,看他们往后还敢不敢嫌他头脑简单!
陆三用力磨着绳结,砂石来回剐蹭,血肉比麻绳磨得更糊。
头顶的窗户忽地打开,陆三抬头望去,婉儿探了个头食指贴在唇边,随后静悄悄地翻进来,抽出匕首给他松了绑。
陆三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婉儿指了指门外,他默契地点点头,接过匕首。
婉儿从原路翻出去,绕了一圈,走到正门外。她是刘旭的女人,看守连忙放下手里的酒壶,恭敬赔笑。
稍一分神,陆三破门而出,手起刀落,轻松结果了两人。
他把尸身拖进屋子里关好门,这才回身看着婉儿。
“刚才在后厨看那些人对你毕恭毕敬,刘旭应是待你不错,我还以为……”他忽地顿住,犹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一直跟着我?”
婉儿抿抿唇:“我认得你的声音,三哥,我没有恶意……”
陆三沉了口气:“这些待会儿再说,元昊早有准备,得赶紧通知云娘,你跟我来。”
婉儿犹豫:“可我没脸见娘子。”
陆三笑着捏捏她的脸:“我信你,但这话,你要自己去跟她说。”
月上柳稍,两个兵士搀着醉醺醺的刘旭摇摇晃晃地往回走,两旁院墙内娇吟声声入耳,听得人心猿意马。
跨入院门,刘旭一把揽过身后的美娇娘,朝这二人摆摆手:“滚,别在外头杵着。”
两人有些犹豫:“可将军说……”
“滚!”
刘旭勃然大怒,见这二人仍是不动,借着酒意便要拔刀:“我的话不管用是吧?干脆你们也进来,四只眼睛看着我办事好了!”
“不敢不敢……属下这就走。”
两人低头退出去,刘旭一回头顿时神色清明,与那娘子对视一眼,快步朝屋内走去。
不多时,墙头上探出个脑袋。
“大人,我看着他们进去的。”卢湛回身说道,“但里头好像没动静。”
裴晏点点头:“再等一会儿吧。”
卢湛哦了声,老实地趴在墙头,两旁别的院子里淫声四起,夜风徐徐拂面,吹不散他脸上的潮红。他偷偷瞥了眼裴晏,暗自佩服。
他可真忍得住啊……
又等了一会儿,卢湛忍不住问道:“大人,要不我去窗外听听看?世子喝得那么多,兴许没两下已经完事了。我们也不能一直等在这儿,待会儿巡逻的人要过来了。”
裴晏白了他一眼,他本就有些犹豫,被这么一说更烦躁了。
方才他一眼就认出了云英,她分明也看见他了,却还是坐到了刘旭旁边。
这应当是她的计划之一,他只能将计就计,遂佯装醉酒留宿于此,吩咐卢湛跟紧她和刘旭,认准了地方,两人再避开巡卫过来。
他有很多话想问她,问她到底有没有心,知不知道她总是这样对他,他差一点就凉透了心放弃了。
可到了门口,他又有些拿不准该不该这会儿进去。
是刘旭也想趁机除掉元昊,还是说,她要连同刘旭一并除掉?
念及此,心间又是一阵郁结。她从不与他讲她的事,他永远只能靠猜。
裴晏想了想,让卢湛在院门口把风,独自上前敲门。里头一阵窸窣,静了会儿,刘旭不耐烦地应声道:“谁?”
“世子,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