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湛想了想:“据我所知,有很多刺客用的毒都是仵作验不出的,且毒发时间也长短不一。我们刚查到温广林,他便死了,还和赵司马死在一个地方。要说和她没关系,这不太可能吧? ”
裴晏点点头,“关系肯定是有……但未必是我们想要的那种。”
见卢湛一头雾水,他只好又解释道:“下毒也好,刺杀也罢,从来都是遣那些随时可弃的马前卒去做,这样就算被抓到了,一死了之,幕后之人依然能匿迹隐形。 ”
“这倒是。”
裴晏又简单讲了一下昨夜在画舫时的情形,“赵焕之在江州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恐怕在那些士族面前也没有她吃得开,这样的人,是随随便便找个容貌出众的女子便能成的么?”
“那大人的意思是,这三个案子都是有人故意针对她,栽赃嫁祸的?”
裴晏避而不答,只反问道:“你觉得她和元昊是什么关系?”
卢湛笑得暧昧,“这还能是什么关系?”
“凤楼里的侍女杂役都说,尉平远不是第一次来闹事。元昊若是宠她,尉平远不会有胆子像昨夜那般调戏她,但如果不是……”
裴晏的话断在一半,手指扣在案前有节律地敲着。
温广林一死,他想接着查,就要先找到画上那些人。但此等房中秘辛……他也不能把江州这些有头有脸的士族豪绅都抓起来严刑拷问,总得先挑出根线头来。
崔潜那老狐狸明面上给他介绍南朝士族,又让他讨好云英,实际则是在说:别去找他。
昨夜见尉平远那般辱她,便知元昊绝不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他或许可以想个法子,离间她和元昊的关系,斩断她在江州的依傍,将她捏在手里,为自己所用。
卢湛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问道:“那大人打算怎么做?”
裴晏起身理了理衣衫,腰身以下都溅满了血,干硬难闻,他忍了一整天了。
“先睡觉。”
“啊?!”
四目相对,他从卢湛那清澈的眼神里读出了复杂的意思。
裴晏无奈地解释道:“先回客栈睡觉!”
“哦。”卢湛明显松了口气,“那那个女人怎么办?”
“不急,晾她几日。”
来之前,太子对他说卢湛心思单纯,忠心耿耿,是可信可托之人。信倒的确是可信,但心思和头脑都未免太单纯了些,着实也令他头疼。
是另一种头疼。
回房沐浴更衣,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裴晏这才想起还有一事忘了嘱咐卢湛。
“明日你去军营打探下元昊的动向,那几个兵士昨夜便回去了,按理说,不应如此悄无声息才是。”
卢湛闻言大惊,“元将军不至于为了个副将敢率军进城吧?这可是谋逆死罪!”
“以防万一。若形势紧急,你不必回来,即刻快马赶去豫州,持太子手谕调豫州府兵入江州,行至安陆即可,再之后,便待太子旨意。”
卢湛在军中待了数年,深知行军再快,也赶不及元昊就驻扎在江州城外五十里的兵,裴晏这话的意思便是莫要管他死活,这他哪里敢应,急道:“太子命我护大人周全。”
“江州无府兵,守不住城,他若要拿我,你纵有三头六臂也救不了。但如此,却能给太子一个向宗室和北朝旧族施压的借口。”裴晏笑了笑,“也算不枉此行。”
“离京前太子曾嘱咐,江夏军镇乃是最后一步,大人昨夜何故非得杀那厮,得罪元昊?”
这话他其实昨天就想问了,但碍于县衙一直有旁人跟着,才没能问出口。
“你觉得那人不该死吗?”
“按军规,擅自出营的确是死罪。但……按规矩,即便是死罪,也该由军镇自行处置。”
见卢湛未能领会,裴晏也没再解释,只顺着他的话讲,“按律,各州郡凡死刑必上呈天子定夺,然实际上,真正报呈廷尉监的死囚皆为庶民。元昊治军不严,这人若是放回去,至多判个几杖便不了了之。”
他看着一旁换下的长衫上已呈褐色的血渍,眼前似又见着那如牲畜般被捏在掌中肆意摇晃的身子。
“规矩,都是人定的。”
浓云压了好几天,申时已显暮色。细雨如银针,坠在地牢的通风口上,水花四溅,云英只得挪了挪身子。
裴晏前两日便放了所有人,单单留下她,却又迟迟不提审。她像那坐莲观音似的盘坐在墙根,每日除了来回巡视的狱卒,见不着几个人。
倒是难得清静了。
“云娘子,该用膳了。”狱卒打开门,一麻衣侍从弓着身子,低着头,将食盒递到门口。
杜正特意交代过,给云英单独关一间,每日膳食亦是由杜府侍从专门送来。
裴晏有东宫撑腰,不怕这女人,他可没这底气。他出身寒门,本与那赵焕之一样不入李规这些士族的眼,全靠几个女儿生得如花似玉,虽是要么与人做妾,要么是十八新娘八十郎,当那注定要守一辈子活寡的续弦妇,这才攀上了李规这条船。
但也不过是随时可弃的马前卒。
都说妇人最是小心眼,这尊惹不起的菩萨一日在他江夏县衙待着,他就一日得好生供着。
“放下吧。”
云英倚在墙边,不想动弹,见那侍从放下食盒又杵在原地,不免转眸扫了一眼,又道:“你拿进来些,陪我吃。”
侍从抬眼看向狱卒,得了应允方才入内。
见狱卒守在门口,云英直起身来,眉眼一弯,轻飘飘地问道:“郎君是想进来一起么?”
狱卒闻言一震,这才讪笑着退远些。
侍从将食盒打开,笑着递到云英面前,嘴一扬,露出齿尖磨着的一小截树皮。
“鼻梁的色该再浅些。”云英拿起一块白茧糖,细细嚼着,伸手将那树皮从陆三嘴里拽出来,食指蘸了蘸杯中茶水,在他鼻梁处揉了揉,将那易容的粉膏抹匀了些。“让你平时好好练了。”
陆三啐了声,“练这干什么?我只管杀人。 ”
云英笑着戳他额头,“就知道杀人。”
“那姓裴的要敢再关你几天,我这便去杀了他!管他是谁的人! ”
“你不是他那护卫的对手。”
那夜陆三去了赌坊,等他输个精光回来才知道出了事。等了好几日,别的人都放出来了,却迟迟不见云英。尉平远死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是以往,只用担心怎么应付元昊便是,但这京城来的官,他可拿不准。只好照着云英平日易容的法子,依葫芦画瓢随意弄了下,在巷口敲晕了杜府的侍从乔装进来。
陆三磨着牙,一脸不服:“不试试怎么知道?”
云英探身望了望狱卒的方向,压低声,“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你先去趟西市酒坊,毒死尉平远的那壶酒,是原本要送去画舫的,全因那日裴晏走得早才没用上,被静儿给拿错了。”
“那日崔潜临时说要请裴晏,我这才去西市酒坊特意买的鹤觞。酒,是我亲自拿回来的。毒,要么早就在酒里了,要么……”
她眸光一凛,与陆三相视一眼,陆三脸色陡然一沉。
最近几个月未进新人,若酒坊无辜,那这人恐已在他们身边藏了许久。
“此人的目标难道是裴晏? ”他问道。
云英摇摇头,“那毒不出半刻便发作,一整壶送进舫内,也未必第一个喝的就是裴晏。”
“元昊出营围猎,今日应该是要回来了,是否要让他向裴晏施压放了你?”
云英冷笑一声,“甭管是谁下的毒,尉平远到底死在我手上,他不找我麻烦就该谢天谢地了。”
“那万一那不长眼的家伙想赶紧结案,定了你的罪怎么办?”
“总之你先去查酒的事,没我的吩咐不准生事。”云英不放心地嘱咐道,“你放心,我猜裴晏可能想借赵焕之的死做些文章,应该不会轻举妄动。”
“他最好是,否则……”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开闸门的声响,似是有人要下来,云英赶紧打发陆三走,忽又想起件事:“莹玉,你可安置好了?”
陆三点点头,三两下收拾好食盒,弓着身子出去,正巧与卢潜擦肩而过。
典吏见卢湛回身一直望着那杜府的侍从发愣,又折回来解释道:“那是杜县令家的侍从。”
“杜正府上的下人为何要来地牢?他家里有人犯事了?”
典吏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卢湛也懒得听了,摆手道,“算了算了,先去提审犯人,那娘子关在哪儿呢?”
“这边,这边请……”
一路往里走,一开始两侧还零零散散地关着些蓬头垢面的犯人,再往里便都空无一人,又拐了个弯,尽头处的墙根下靠着个青红相间的人影。一束光从侧墙的通风口漏下来,刚好落在她身上,荧荧生辉,像泥地里刨出来的瓷观音。
卢湛扫了眼云英面前那几盘精致的小食,方才明白刚才那杜府侍从来探的是谁的监,忍不住呛道:“原来杜县令也是娘子的裙下之臣啊。”
她放下手中茧糖,“小公子如何称呼?”
“卢湛。”他昂头应道,一咂摸才觉出不对,“谁小了!”
云英抿嘴一笑:“原来你才是那范阳卢公子。”
卢湛一愣,想起那日裴晏化名乔装与她初见时的情形,他虽高抬视线,却怎么也都看见了些,忍不住气血上涌,红了两颊。
“你……你赶紧出来,大人要见你。”
第七章 试探
卢湛领着云英进了县衙大堂,她虽还穿着前几日的衣裳,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脏的,连面容都因整日无所事事睡得久,看上去气色更好了些。
裴晏瞥了一眼她未戴锁链的双手,低头喝茶:“跪下。”
大堂两侧的衙役面露难色,无人敢上前。卢湛左右环视,有些生气:“大人说的话,没听见吗?”
“大人不要为难他们。”云英笑吟吟地跪下,仰起头,漆黑的眸子一直盯着裴晏,裴晏则一直盯着茶杯。
卢湛也忍不住看向裴晏,前几日才说要想法子让这个女人帮他们,他在东宫见那些内侍找侍女帮忙的时候,可都是亦步亦趋舔着脸赔着笑的。
一来就让人家跪,这话还能谈下去吗?
一盏茶抿了十几口,裴晏总算是淡淡地开口问道:“说吧,为什么要杀温广林。”
“还以为大人会先问尉副将呢,众目睽睽地,不是可以直接定我的罪么?”
裴晏抬了抬眼,这女人,又在试探他。
“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我都不知道温公子死在楼上,能答什么?”她顿了顿,眉梢微扬,故意娇柔笑道,“再说那晚我一直都和大人在一起,大人怎么一穿上衣服便不认账了?”
站在两侧的几个衙役默不作声,但垂着的眼帘下,眼珠子不住地转着。
卢湛亦是瞪大眼愣着,裴晏只跟他说了在温广林房里的情形,他蓦地又想起,自己上三楼的时候,裴晏和崔潜的确是站在另一间房门口的。
算起来也就去了最多一炷香的功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