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陆三一个人的确是抢不回全部尸身的,只有加上裴晏手里这几个高手,才有希望悄无声息地全身而退。
事已至此,她又有求于人,也无需细究缘由了。
“将军生性好强,视女人如牲畜,见不得我比他得宠,一直心怀怨恨。但他对……”云英顿了顿,压低了声,“他对殿下忠心不二,平素最多也就是折辱一番,出出气就算了。世子在我这儿拿了些钱,将军不高兴,抓了婉儿严刑逼问。给李大人筑渠那笔钱数目不小,暂时还没来得及平账,总算让他拿住了把柄。”
听来合理,裴晏想了想,继续追问:“账本呢?”
云英瞬间警惕地看他,眼底略过颇多心思,裴晏心里一酸,顺水推舟道:“空口无凭,我焉知你不是又糊弄我。”
云英想了想,“将军冲动,不识大体,大人若想以此要挟他,怕是目的达不到,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我自有我的打算。”
裴晏伸手给云英理顺头发,别到耳后,心里不痛快,但神色自若,他看向那城门上的尸骨,“你想清楚了,这时节,她们可等不了太久。”
云英喟叹道:“账本在画舫。”
镜湖映素月,黑与白分明。
云英潜下去好一会儿才拿着个油布包好的竹筒上岸来,指缝中残留不少淤泥,看来是埋在临岸边的河床里的。
竹筒打开,抽出一卷裹好的细绢,蝇头小字密密麻麻,裴晏拉开来简单验看一番,对着陆三交代道,“你看好她,就在这儿等着。”
陆三白眼一翻,嘟囔道:“老子不用你教。”
裴晏犹豫片刻,眼尾瞥着一旁浑身滴水的云英,磨不开面,又狠不下心,只嗫嗫道:“换身干衣服。”
云英抬眉微怔,有些心虚,亦忍不住问道:“大人不生气么?”
“你还在意我生不生气吗?”他脱口而出,但天色已晚,由不得他耽误,“你我的账,我回来再与你算。”
裴晏回身上岸,让卢湛将账本先拿回府收好,再留下秦攸守在画舫外,只挑了两个身形魁梧的跟着他和卢湛去郢州城。
秦攸心有顾虑,几番劝阻,最终各退一步。秦攸留在这儿,但其余人都要随行,不进城,若有意外,鸣镝为讯。
四人刚靠近城门口,城楼上便射下三发火箭。
卢湛飞身劈开,朗声叱骂,报上名去。城门很快开了,于世忠躬身相迎:“裴少卿星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身后不足一丈,滴出一道殷红的线,城门内人影绰绰,甲胄声脆。
裴晏自然也装不认识,微微颔首道:“江州的案子已大抵分明,特来与将军条陈案情。”
于世忠心知不会那么巧,但裴晏来了,云英今夜应就不会来,他也算松口气,便客气地让他们再等会儿,自己去请示元昊。
裴晏上回来,卢湛是守在外头的,这回跟着进了城,元昊见了他倒是主动起身。
“上回见你,你还是个黄口小儿,殿下夸你是个习武的料子,来日必有大成。”元昊满意地拍了拍卢湛的臂膀,“果不其然。”
卢湛有些茫然,一时想不起在怀朔时是否真的见过元昊,只得敷衍应声。
裴晏在一旁静静等着,元昊足晾了他好一会儿,这才回身坐到堂前,假惺惺道:“说吧,凶手是谁?”
裴晏笑而不语,只从袖中抽出一封信函递上。
元昊接过看了几眼,勃然大怒,“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卢湛顿时一惊,右手摁在刀柄上,警惕戒备四周。裴晏则不慌不忙地又递上另一封信,“将军再看看这个。”
元昊略有疑虑地接过,这里究竟是他的地盘,倒也不怕裴晏有什么埋伏,到底是东宫的人,死也得死得有个由头。
但两封信,截然两套说辞。
一说赵焕之与尉平远都因得罪了他,被他假借云英之手除掉,上头更是罗列了不少江夏军镇在沌阳犯的事,细致到户,亦有云英在江州勾结山匪,勒索那些士族的证据,甚至连前些日子江州几个官员府上的公子被杀,也都归咎于他与李规不合,携私报复。
后头这封则将他撇了个干净,赵焕之与寻阳郡守陶昉、字画商高严暗中勾结海寇,三人分赃不均起了内讧。海寇孙荡先后杀了两人,又于上月率众闯入柴桑县衙,重伤县令周昌嗣。夜里更是纠集十数人,潜入陶昉的别院,试图灭口,幸得陶昉早有警戒,暗中布防,这才使贼寇当场伏诛。
至于尉平远,则是无令外出,在酒肆借醉生事,因早先多次折辱,云英怀恨在心。她早已发现海寇在楼上毒杀了温广林,便想顺势栽赃。
元昊冷笑,懒得与之兜圈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晏亦开门见山,“我还有第三则故事,将军要不也听听?”
元昊不置可否,裴晏抿笑,掷地有声:“怀王殿下勾结江夏军镇镇将,安插此女在江州勾结南朝官员,暗中敛财。柔然战事僵持数年,耗军费粮草不计其数,并非打不过,而是有人不希望战事平定,只想在北境拥兵自重,当他的土皇帝。”
元昊渐渐敛容,目露凶光,杀意骤起:“我再说一次,我的耐心有限,别跟我兜圈子。”
裴晏面不改色,“殿下是太子的亲舅舅,亦是东宫最大的依傍,莫说是则故事了,即便是真的,也得是假的。”
他俯身捡起被元昊扔到一旁的两封信,撕碎那第一封。
“将军骁勇善战,乃我朝不可多得的将才,如今战事四起,正是朝廷用人之际,岂能折在这上头。”
说罢捋平另一封信,重新递到元昊跟前。
“海寇已死,赵司马一案便了,扬州剿匪剿得水匪都跑江州来了,这该是吴王发愁的事,将军以为呢?”
元昊冷笑,总算转过弯来:“裴晏,你是为那贱人来的。”
裴晏不置可否。
“将军不觉得,比起你杀了她,与殿下横生芥蒂,她出卖殿下,自己跟别的男人跑了,更能一举两得吗?”
零碎尸身用麻布包着,板车颠簸,一路淌着血,蜿蜒看不到尽头。
裴晏想着让她们入土为安,让人去县衙将盈盈的尸身也带了出来,凑到一起,这才叫卢湛去请云英过来。
她看着那些血肉模糊的残肢默了会儿,却道:“还是烧了吧,都是些无根无凭的人,也吃不上什么香火,扬进大江里,下辈子,花鸟虫鱼都好,别再回来当人了。”
云英在城外寻了处废弃的土窑,让陆三去劈柴。
陆三皱眉:“这刚下过雨,林子里都是湿的,得烧到什么时候去?”
裴晏朝卢湛使了个眼色,卢湛不明所以,倒是秦攸先会意,带着一队人回府将上回卢湛闲来无事劈的那两大屋子柴都运出来。
云英则在地上将尸身重新拼好,套上素衣。
窑口袅袅轻烟,陆三淌着汗鼓风,一推,一拉,刺耳的声响如同地狱的哭嚎,硬刮着耳心。
卢湛站在远处,听运尸回来的兄弟喟叹说还有看着才十二三岁的丫头,他心知那是雁儿,回想过往,活生生的机灵丫头落得如此,心中郁结如鲠在喉,唯有长嘘短叹。
倒是秦攸望着那窑口青烟出了神,被卢湛盯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叹道:“世道如此,庶民如蝼蚁,碾死了也就是墙根上的一道痕,还得被那些贵人嫌脏了手。”
卢湛哑口无言,他甚少听秦攸说这种话。
云英在窑外将程七还给她的那些户籍一一烧掉,裴晏站在她身后默不作声地陪着。
“静儿是大户人家陪嫁的丫头,旧主待她极好,养得如同自家闺女,可好人不长命,刚嫁了一年多便难产死了。继室见她模样生得好,怕她爬上夫君的床,寻了个由头,指给家里瘸了脚的老光棍。”
“白得了美娇妻,却整日疑神疑鬼,铁链锁在家里,喝了酒便毒打一番。静儿磨了三个月,日夜磨着,才磨断了链子,赤身裸体地逃出来,晕死在我跟前。”
静儿总说逃出来那条路很长,很远,有无数条岔口,一定是菩萨保佑,她才选中了最对的那一条。
可菩萨保佑她们这些苦命人又换得来什么呢?或许还是陆三说得对,锦上添花才铸得了金身,修得起高塔。
夜风刮走了灰烬,吹散了黄粱梦。
“是我害得她们死得像个牲畜,这是我的命,不该是她们的。”
窑火烧了三四个时辰,又至江边祭奠一番,已近拂晓。
云英将静儿的骨灰单独装进瓦罐里,让陆三带回去给程七。陆三虽不情愿,但双拳难敌四手,她今日这模样,他也不想与她争执。
云英盯着秦攸身后的太子卫率,待陆三走远,确定没人跟上,这才转眸看向裴晏。
“大人现在可以算账了。”
第五十二章 咫尺·下
卢湛远远跟在后头,看着两人一前一后上船,福至心灵道:“我们就不跟上去了吧?”
秦攸点点头,李环则揶揄他:“总算开窍了。你说裴大人折腾这一晚上图个啥?正是该好好享受的时候,你小子想跟上去大人也得把你撵下来。”
卢湛没忍住嫌道:“这刚收完尸,饭都不见得吃得下,哪儿来这么多不干不净的心思。”
方才他帮忙把麻布裹着的尸块抱下车,疙瘩解开,一颗头滚出来,苍白地仰望夜空。血浸过麻布,沾在他身上,胸中难掩作呕。他表兄当年领兵突袭失败,敌方主将都送回了全尸,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娘子……何至于此。
卢湛语出鄙夷,李环也来了脾气,但不好发作,便退到一旁,用不大不小的音量找其他人发牢骚。
“那肠肠肚肚的可都只淌在了我们这些不干不净的人身上,他有什么吃不下的?这一个多月,除了他和裴大人,这府里谁睡踏实了?”
秦攸两头安抚,刚松口气,曹敦匆匆赶来,附耳低语,他神色微动,恰巧被卢湛看见。
“出什么事了?”卢湛上前来。
“天快亮了,外头的血迹他们来不及掩,得再去几个人。”
卢湛哦了声,挽起袖口,“那我去。”
“你还是在这儿守着吧,我觉得他们谈一会儿就会出来。”秦攸怕卢湛多想,“云娘子喜欢找你,待会她若问我要人,你让我怎么办?
卢湛心知是借口,嘟囔着缩进巷子里。
云英坐在妆奁前梳好了发髻,转眸在铜镜中看着裴晏。
他说要与她算账,却又一声不吭,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云英起身去甲板上打了桶水,洗净手上的血污,又折回来换衣服,进进出出,裴晏都只看着她,像他第一回 见她时那般看她。
但他们早已回不到那时候了。
云英推裴晏坐下,换上一副他从未见过的恭顺模样,跪坐在他面前,玉臂环上腰间,脸颊蹭着左膝而入。
鼻尖仅余咫尺时,裴晏总算意识到她的意图,伸手制止。
“你做什么?”
“大人明知故问。”
“你给我起来。”
裴晏眉间微蹙,隐有怒意,但身下之人毫不在意,左肩被摁住,头就歪向右边,在他腿根磨蹭,笑颜乖顺,让他更有些来气。
“元昊既然敢动手,说明我于殿下已是弃子。于大人,也再无用处。大人要找我讨债,我也给不起别的了,就换我伺候大人,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
裴晏凝定片刻,喜怒难辨,“你以为这样,我就会生气是吗?”
云英心虚,“大人不气吗?”
“于世忠来找过你,说殿下并未否认你的说辞,让你停了手里的事,待他年关回京去见他。”裴晏轻覆上她脸颊,拇指来回刮蹭,“你于他,兴许还不是弃子。”
云英呆愣了会儿,神色认真起来,“那大人更应该离我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