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弹了弹案椅上的灰,这才请他们就坐,倒上茶,识趣地退下。
裴晏见那两个汉子已去别桌拼坐,不似会回头生事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揶揄道:“你这架子倒不小,自己来得晚,还要赶人家走。”
“这位子就是我的,我不来,才由得他们暂坐,我来了,自然得让我。”
裴晏抬眼打量四周,堂内坐着的多是粗衣大汉,口音天南地北,看装束,像是码头上给各家做活的脚夫力工。
先前大雨,漕运停了,往来商船上的人也都滞留城内。
三教九流,人多口杂,既是藏人的好地方,也是散消息查事情的上上选。
“这儿也是你的?”
“不算是。常来罢了。”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但没有我,这儿可没这么太平。”
“这么多人,你除了陆三,还有别的帮手?”
“这些人,给钱就行了,用不着帮手。”不等他回话,又蹙眉懒声道,“大人想说这个,可就没意思了。”
茶汤清亮寡淡,一尝便是一块茶饼反复熬煮了一大锅水,仅有淡淡涩口,但咽下去,却又苦进了心里。
他们之间,可以很近,却又很远。
她看着似是小他几岁,若是寻常人家,如今应已相夫教子,儿女绕膝。
可她若是寻常人家,他们也不会坐在这儿了。
她必然有他不知道的前路,她那个情郎,也不知是怎么认识的,更不知还有没有别的。还有元昊……等他真要对付元昊时,他还敢不敢喝她递来的茶都未可知。
他是不该问的。
裴晏一顿,歉声道:“你当我没说。”
不一会儿,店家端来一大碗鱼羹,几片鱼脯。一些痛苦的记忆自胸中泛起,裴晏不禁皱眉,犹豫地看着她舀给他的那碗。
“这和我那儿的不一样,大人尝尝。”
裴晏苦笑道:“你也知道你那羹难吃?”
“下贱人吃的东西,能不难吃么?”云英小口喝着羹,似是想起什么高兴的事,眉眼都弯成一条线。
“可那些大人啊,个个都说好吃,你可知崔长史头一回来时,那眼耳口鼻都拧成麻绳了,嘴里却赞不绝口,甚至赋诗一首,我给他裱上了。”
裴晏失笑道:“原来不是故意捉弄我的?”
“当然不是。你当那锅东西很好做么?得和你们这些贵人一样,要金玉其外,却败絮其中,乍一看还挑不出毛病,有苦只能往肚子里咽。”
她笑了会儿,忽又淡下来,望着那青白相间的羹幽幽道:“这样活着才有意思啊……”
裴晏端起碗抿了一口,咂摸会儿,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心里压着的憋屈倒真松了些。
她还笑他会捏这些高门中人的死穴,明明她自己才是对准了这些人的死穴,左手剜刀子,右手敷伤药。
他放下碗,淡淡道:“你骂我,我记住了。”
云英撑着脸,笑着看他:“方才过来有好几家食肆酒馆,你可知为何这儿生意最好,人最多?”
裴晏想了想,茫然道:“为何?”
她黠笑着,朝他侧后方努努嘴示意。
裴晏回头一瞥,对面女闾馆里烛火映照着交合人影,有些窗门大开的,还能见着皮肉。
他抿唇无奈,转回头瞪了她一眼,正对上她盈盈笑颜。
“食色性也,身子畅快了,心里的苦才化得开些。”她咬了咬唇,探身凑前来些,压低声,“但这些人只能远远看着,大人却可以……”
话到一半,裴晏夹了片鱼脯堵住她的嘴。
“食不言。”
云英笑着抿开鱼脯,舌尖缓缓顶出小刺,抬手又给他盛了一碗。
吃完又坐了会,店里人也散得差不多了,方才起身回去。行至路口,九霄阴雷滚滚,一副暴雨模样。
“要下雨了,大人快些回去吧。”云英说完摆摆手,转身就朝自己那头走。
这地方好巧不巧,就在他府上与明月湖正中,左右谁都不近,裴晏伫在原地犹豫的功夫,人已经走远了,隐隐露个影,最终还是没入夜色中。
又是一声闷雷,额前沾了滴水。
“还真不跟来……”云英回身看看,嘴里嘟囔着骂了声。可天色不容她再回头,只得脚步加快往前跑。
转了个弯,险些与人撞上,板车磕到她腿上,一阵生疼。
“娘子可受伤了?”老汉放下板车,步履蹒跚地上前查看。
“我没事……”她柔声应道,俯身摁着伤处,低垂的眼里露着精光,指尖静悄悄地探向手腕处的短刃。
方才在巷口,也是这个人,她当时虽看着裴晏,但眼尾仍扫到了身形。一个多时辰了,又遇上,明显是候着她的,来者不善。
“没事就好。”
老汉沉声说着,依旧朝她走来,仅一步之遥时,两人同时出手,短刃擦脸而过,削开他脸上皮肉,却未见血。
云英俯身自革靴里抽出细钢索,扬鞭扫过去,钢索绕住老汉手臂,收紧嵌入皮肉,猛地一拉,手臂脱出,也未见血。
云英扫了眼缠着钢索的假臂,顿时一愣,瞪大眼看向对方。
“平哥?”
那头也停了手,佝偻的身子立起来,足有七尺高,他默默抹下脸上皮块,露出清秀面容,“我还当你风流快活,已经不认得我了。”
云英笑着上前,却被宋平用匕首抵上心口,神色顿时泫然,惨笑道:“你是来杀我的?”
宋平别开眼,“刘旭来江夏的消息,是真是假?”
“真的。”
“他真是来接替元昊的?”
“不是。”她上前一步,刀尖划破皮肉,洇开嫣红一片,宋平微微收回些手,“平哥,妙音她还好吗?”
宋平冷声道:“你还在意她好不好?你觉得她能好吗?”
当初他们杀了白姨逃到江州,本在山里躲了些日子,宋平和陆三去城里采买时,元昊带兵搜山,拿住了她和谢妙音。
宋平救走妙音后便杳无音信。
再后来,她跟了刘舜,成了另一个白姨。
她从未放弃过找他们,可每次一有他们的行踪,再去便扑了空。
她知道宋平肯定以为她是故意的,毕竟未出逃时,他就总觉得谢妙音是不谙世事的傻丫头,而她,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坏丫头。
云英心下焦急,她本想着陆三平时都在附近,宋平只要现身,怎么都能先制住他。人摁住了,她可以慢慢解释过去的误会。
可陆三吃裴晏的醋,她今夜是躲着陆三溜出来的,没想到宋平会趁这时候来。
好不容易见着人,她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你以为我是故意让妙音被元昊抓走的?”
“你不是么?”
“我过去是不喜欢她。她高门嫡女,生来便是矜贵的,就算家世破败了,沦落到下贱地方,她也是那阁楼上的大小姐,不必像其他娘子那样被人随意糟践,可我……”
宋平冷笑打断她:“所以你冒充她。你明知道她那样的人,遭元昊那种畜生污了清白,与要她的命何异?”
云英失笑道:“那你要我如何?”
宋平噤了声,她笑着靠近一步:“我该认命的,对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平哥你相信我,我若知道元昊那时候领了命不会杀我们,我绝不会冒充她!”她笑着看他,“你知道我不在意什么清不清白的,我不像她,我活着就行了。”
“是你跟我说,要当人,要好好活着。你,还有陆三,我们在菩萨面前起了誓,我们说好要寻个清静地方好好过日子的。你们说要给我挑个好男人嫁了,以后让我们的孩子结娃娃亲……我怕我活不到你们回来我才……”
夜空惊雷不断,电光在九霄外闪动,倾盆大雨恰到好处地挂在她脸上,淹去眼眶里渗出来的水痕。
“我若知道你会为了妙音抛下我们,我绝不会冒充她。你要还是不信,便杀了我吧,反正我早就该被剁碎了吃掉的,多活了这么久,足够了。”
云英哽了哽,双手紧握那握刀的手,往心口又抵进几分,鲜血顺着雨水淌下来,漾出蜿蜒细长的丝线,顺着地面远去。
“云娘。”
身后有人遥遥唤了声,夹在雷雨中含混不清。宋平抬眼一扫,收了刀,纵身钻入巷中,云英顺了顺气,转身笑脸相迎。
“这么大的雨,大人只带一把伞,是要去我那儿,还是带我去你那儿?”
裴晏抬眼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又垂眸看向她胸前被雨水冲散的细细血丝,虽知她定然不想他问,但还是忍不住。
“刚才那人是?”
“劫道的,拿了钱,还要劫色,幸亏大人来了。”
裴晏失笑,这说辞,怕是连卢湛都骗不过,她倒也说得出口。
“大人笑我,是觉得我没有色给人家劫?”
“你若没有,那也没别人有了。”裴晏心下轻叹,她转身刚好挡在他前面,分明是怕他要追,“我送你回去。”
云英错愕地抬头,她也不知道裴晏什么时候来的,看见了多少,又听见了多少。
可她现在没心思问,也不想去想。
他既然不问了,那就刚好。
一路缄默无声,各怀心事。
暴雨猛下了一阵,很快便失了劲,回到画舫,雨势已呈绵绵。裴晏一路给她撑着伞,半边身子漏在外面淋了个透。
她看了眼他滴着水的袖口:“大人该给自己撑伞的,我反正都湿透了。”
“我只给自己撑伞,那我还来做什么?”
云英低头笑笑,未再多说。
她现在,心里像灌了滚烫的铁水,比躺在那漆黑的灶台下时更难受。
裴晏送她到船边,没有要上去的意思。她拉开舱门,脚步顿了一下,凝眸片刻,回身叫住他。
“大人上回的衣服我洗好了,你要不要……换了再回去?”
裴晏看着她分明通红的眼尾,默了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