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一怔,反应过来上回这小子虽只看了一眼,倒还记在心里了,“总算机灵了一回。”
卢湛有些犹豫:“大人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裴晏笑着摆摆手,“寅时三刻叫我。”
城门关了一天,眼下又只开一道门,人人进出都要盘查,年轻女郎更是被带到一边由卢湛亲自验看过才放行。一直查到申正,里外都还排着老长的队,但也没什么收获。
裴晏又让秦攸带人去把那门房小厮带到县衙打了几板子,嘴还是那么硬,横竖一问三不知。
申时一过,斜晖拉长了人影。裴晏坐在城门外的茶棚里,回想着卢湛夜里与他讲的细节。
画舫船没有底舱,这人,总不可能是从水下跑的。
临近闭门,守卫驱走了后边排着的人群,仅余最后几队要出城的车马。
裴晏仔细打量着那些来不及进城的庶民,大多是城郊农户,女郎就不多,枯黄佝偻矮小,像烈阳下焦草般,没有相似的。
最后几个商队验看完,卢湛垂头丧气地上前来请示裴晏的意思。
裴晏刚要开口,不远处一板车载着个大桶,卡进了泥坑里,后边扶桶的矮个汉子抬了几下没抬起来,前边那赶驴的只好停车去帮忙。
见裴晏凝眉盯着板车,秦攸抬臂用手肘轻碰了下卢湛,朝那边努努嘴,眉梢微扬。
卢湛心领神会,但迟疑道:“那是恭桶啊……应该不至于吧?”
秦攸用眼神骂了他一句,欠身上前拦下板车,跳上去掀开盖,满满当当的一桶,臭气熏天,卢湛隔着好几步远都捂了鼻子。秦攸拔出长剑探入桶中,确认过无人后方才下来挥手放行。车夫忙不迭盖上桶,弯腰赔笑,赶着驴往前走。
裴晏忽地起身上前,秦攸赶紧又再叫停。
车夫小心翼翼地下车来,佝偻着身子大气不敢出。
裴晏轻声道:“抬起头来。”
车夫战战兢兢地抬头,裴晏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看向另一人。
秦攸踢了一脚板车,斥道:“抬头!”
矮个汉子怯怯抬头,圆脸蒜鼻,杂乱的络腮胡满是棕黄色的脏污,凝成一团团,同样脏兮兮的粗布麻衣周身都是磨损,胸口半敞着,体毛从神阙一直蔓延到前胸。
裴晏看了会儿,示意秦攸放行。
驴车迎着残阳摇摇晃晃地走远,裴晏这才转身。
“就是他。”
夜色落得很快,须臾便已月上枝头。
驴车在一农户前停下,矮个汉子下车朝车夫抱拳施礼后走入小院。院子里收拾着柴火的老妪惊恐地探身看了看,张嘴刚啊呀啊呀地叫了一声便被止住。
“哑婆,是我。”健壮的身躯,一开口却是娇柔女声。
陆三闻声出来,打量一番,嫌道:“这么大手笔,这得弄三四个时辰吧?”
“你好意思说?让你去查陈二,怎么躲这儿来了?”云英嗔道,不放心地回身看了眼,“进去再说。”
关上门,云英往里屋探了探,“莹玉好些了么?”
陆三坐到高椅上,摇头道:“跟之前一样,时好时坏的,还是得找个好点的大夫看看。”
云英见他脸色发白,行动不便,拧眉道:“出什么事了?”
“陈二那姘头死了,屋内有埋伏。”陆三说着,腹部一用力,一阵生疼。
那日他刚进屋,便遭了暗算,对方一共八人,功夫谈不上好,但配合默契,甚至还有一使枪的,看路数像襄阳的颜家枪。对方招招往死里逼,图的是灭口,他几番缠斗虽杀死两人,但也落了伤。
他在山上藏了一天,再想回城时却遇上暴雨,只得躲到他安置莹玉的小院来,伤口遇雨起了疮疡,本想休养两日再回城,没想到云英倒先找来了,还花了这么大功夫易容成个男的。
云英凝眸沉思片刻,“此事先缓缓,你赶紧带莹玉去浠水,找个大夫给她看看。”
“浠水?”
陆三觉出不对,此处只有他与云英知晓,已足够隐蔽,何必要躲到浠水那么远去。
“现在没空跟你解释,赶紧走。”云英说着便拉他起身。
方才在城门外,裴晏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自认这身易容绝对毫无破绽,她知道裴晏爱干净,还特意随着送恭桶的车出城。
但事出反常必有妖,心里总是不安,还是把人赶紧送走的好。
屋外哑婆又叫了声,两人登时起身出门查看。
月色之下,院内又多了两个人,正是裴晏与卢湛。
“这便是你那陆兄弟吧?”
裴晏只扫了一眼陆三,便转眸直直地盯着她,温声含笑:“云娘子。”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3-12-18
裴大人终终终终于翻了回身!
第十九章 情意·下
“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人了,这儿哪有什么娘子?”
陆三冷眼觑之,下意识侧身挡在云英前边。
裴晏并不搭理他,只浅笑着细细打量云英,草鞋露着半截脚踝,若是穿靴或许还能垫高些。这全身上下,确实除了身长,再找不出与那清丽佳人有半分相似之处。
他原本只有七分把握,但见这二人沉着冷静,尤其是他一直盯着,面前这人便一直回盯着他,心下便再无疑虑。
他认得这双眼。
或笑或嗔,总让他心生烦闷。
“你这究竟是如何……”裴晏在脑海里将面前这粗莽汉子与云英的脸反复重叠,着实有些好奇,忍不住伸手探向她面颊。
“别碰她!”
陆三怒喝一声,猛地抬手一挡,裴晏随即吃痛地捂着手臂,鲜血顺着指缝淌出,他这才看清陆三指尖捻着片半寸长的铁片。
卢湛见状立马飞身上前,二话不说与陆三缠斗起来。
云英担心陆三伤势,眼神下意识顺着跟了过去,她见过卢湛身手,陆三不是他的对手。
陆三身无兵器,本就落了下乘,几番来回,俯身闪躲时身子一抖,鲤鱼打挺没挺起来,下腹伤口又再撕裂。
卢湛回身一剑,对准他咽喉刺去,云英下意识出声:“卢公子!!”
熟悉的声音,惊得卢湛手中一滞。
裴晏说那五大三粗的莽汉是云英时,他本还不太信,这一声卢公子从那副身子里发出来,他这下信是信了,但满脸都写着疑惑。
“不装了?”裴晏着看她。
云英抿抿嘴,微微低头,算是默认。
裴晏冁然而笑,胸中还真有几分畅快,他总说不过她,这下总算是赢了一回。
仔细看了这一会儿,他倒也看出些端倪来。这张莽汉的脸虽无破绽,但似乎只能板着脸,并不能有太多表情。
她明明眼带凄色,脸上却纹丝不动。
但也无妨,她眼下当是何等神色,他倒也能自行想象。
裴晏松开捂着的伤口扫了眼,伤得不深,便理了理划破的衣袖,淡淡下令:“杀了。”
他本是冲着莹玉来的,没成想能在这儿遇到陆三,倒是省事了。
“卢公子!手下留情……”云英柔声又求了句,听得卢湛一个寒颤,也下意识停了手。
裴晏出声提醒:“愣着干嘛?”
卢湛方才回神,刚应了声,却见云英倏地从袖中拔出匕首抵住裴晏胸口,他心下一惊,唤了声大人。
云英看向裴晏,手腕一转,刀尖抵上自己的咽喉。
裴晏眉间微蹙:“云娘子这是何意?”
“裴少卿费尽心思,不会只是想收我们这两条贱命吧?”
裴晏一怔,这才回身细细打量了下躺在地上的陆三,转眸沉思不语。
陆三啐了声,“老子不要你管!要杀就杀,少他妈废话!”
“你给我闭嘴。”
云英轻声骂了句,陆三便悻悻别过头去,不再叨叨。
“裴少卿,先前是我不对,多有冒犯,少卿不要跟我一般见识。你想要什么……”云英看了一眼陆三,“我们可以谈。”
裴晏沉下脸来,这话才像是那攀枝菟丝,无根浮萍该有的样子。
做小伏低,楚楚可怜。好操控,易拿捏。
他看了看陆三,又看了看她。
原来是凄凄一对苦命鸳鸯……
他总算是捏住她的七寸了,但方才那些畅快也不知怎的,忽就没了。
“倒是我想错了。”裴晏轻笑了声,“原来娘子这般情深意重。”
云英低声吟吟,“裴少卿是觉得,我这样的人,不配有真心是吗?”
这才像是她说的话,可不再是那般趾高气扬,裴晏便也没了针锋相对的心思,扬手示意卢湛放人。
云英松了口气,收起匕首,上前扶陆三起来,伸手探了探他腰间的伤,青灰的衣衫已晕出一片殷红。
“不碍事。”陆三低声道。
云英嗯了声,转身看向裴晏:“大人手上的伤,还是处理一下的好。”
裴晏想了想,颔首应允。
云英让陆三去打盆清水,带着裴晏和卢湛进了屋。